作者:尤四姐
所以他绝对是个知情识趣的人。
仪王眉眼间露出赞许之色来,无关痛痒的公事谈完了,就该讨论一下正事了,“我这两日要向般般提亲,你都知道了吧?上回圣人托了宰相夫人登门说合,易老夫人百般阻挠,今日圣人下令褫夺了她的诰封,接下来这亲事议起来,应当没有什么阻碍了。”
李宣凛说是,“先前我恰巧回了易园,正遇上黄门办事,易家老夫人已经被送往均州了。我也同小娘子商议了一回,易园转让,本就是为了应对易家老宅的人,如今这个麻烦解决了,择日就将产业归还小娘子。”
仪王缓缓点头,“世人常说人心不古,那是因为没有遇上俞白。你对郡公的情义,对般般的情义,我深深记在心里,多谢你在我离京的这段时间,替我看顾般般,没有让老宅那帮人欺负她。”
李宣凛笑了笑,“我曾答应过郡公,要护小娘子周全,现在殿下既向小娘子求亲,那我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可仪王却并未应承,略顿了会儿才道:“她将你视作兄长,常在我面前李判长李判短,我知道,这世上她只信得过你一个人,就算是我,也未必能取代你在她心中的地位。说句实在话,我十分怜惜她,她十二岁痛失父母,族亲又百般算计她,外家虽然疼爱她,毕竟隔了一层,好些事也不由袁家定夺。她至亲至近的人只有你,其实你比我更清楚,她究竟有多依赖你。所以俞白,万万莫要辜负了她的信任,也不要辜负郡公的重托,更不必因为她出阁嫁做人妇,就不再看顾她。上京的贵妇圈子,本就是个捧高踩低的圈子,她单单有我还不够,更需要一个坚实的娘家靠山,至少让她不要身后空空,累了乏了的时候,还有人能供她依靠。”
他说得很煽情,背后的野心也昭然若揭,并不忌讳让他听出深意,更有甚者,就是有意给他暗示,希望他能自行体会。
眼眸微转,李宣凛立时心领神会,“殿下放心,我承郡公的情,小娘子是我一生的责任。我是信得过殿下的,殿下身份尊贵,有文韬武略,既垂爱她,一定不会让她受任何委屈。我只求小娘子好,待小娘子诚挚的郎子,就是我李宣凛的恩人。只要殿下爱重她,给她应得的富贵尊荣,他日我为殿下效犬马之劳,愿一生为殿下镇守边关,保我社稷万年永固。”
这番话,实实在在说进了仪王心坎里,他筹谋的一切,如预想中一样顺利实行了,和聪明人做买卖,果然省力气。
“你我是一心的。”仪王温存道,“我们有共同的目标,般般少时的痛苦,用将来受用不尽的荣华富贵来弥补,她会过得比寻常女子好千万倍,请俞白兄放心。”
李宣凛的眉宇到这时方慢慢舒展,请吁了口气道:“郡公夫妇泉下有知,应当也会为小娘子欢喜的,毕竟这上京内外,没有人比殿下更尊贵。她是个简单的人,心思也单纯,只有殿下铁腕,能护她长久周全。”
“放心。”仪王拢在袖下的手终于松开了,没有了磋商时洞察微毫的沉重,又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转头朝外望了一眼,笑道,“来了半日,天都要黑了。耽误公爷下值,真是不好意思,那我这就告辞了。”
李宣凛也站起身来,“我送殿下。”
两下里缓步到了官衙大门前,仰头看,晚霞铺陈了半边天幕,一棱一棱,像鱼鳞、像火焰。
仪王回身,复又叮嘱了一遍,“我托付的那人,就劳烦俞白兄了。”
李宣凛道好,趋步将仪王送上了他的四驾车辇。
马车跑起来,沿长街往南,很快淹没进往来的人潮里。赵灯原看了上宪一眼,“这仪王手伸得够长的,已经开始往控鹤司安排心腹了。”
李宣凛凉笑了声,“控鹤司掌鹤禁,他怎么能不上心,就连城外的上四军,他都已经插手了。”
赵灯原在军中多年,对兵事自然看得透彻,迟疑道:“一位皇子,与上京内外兵力过多勾缠,似乎不太好吧!”
李宣凛从熙攘的人群处调开了视线,“这就要看官家怎么安排了。”转身唤人牵他的马来,时候差不多了,该回家吃饭了。
回到易园时华灯初上,两个家仆拿长长的杆子将灯笼顶上屋檐,不经意一转身,忙上前来迎接,呵腰说:“公爷回来了。”
李宣凛“嗯”了声,举步迈进门槛,先回跨院换公服,两个女使已经在门前候着了。
橘春手里捧着准备好的衣裳,呵腰道:“公爷,小娘子先前打发人来过,说等公爷回来通传一声,东边花厅里的席面摆好了,请公爷直去。”
李宣凛道好,随手接过托盘进内室,橘春待要跟进去伺候,险些被迎面关上的门撞了鼻子。
新冬和她面面相觑,压声道:“公爷是当真不待见我们,不要我们伺候。”
橘春讪笑了下,“我听说有人近了女色就头晕,想是公爷在军中待久了,所见全是男人,所以不习惯女使伺候了。”
“那怎么办,将来不娶夫人了?若是光对夫人不晕,那夫人一个人伺候,岂不要忙坏了?”
两个女使在外面悄悄嘀咕,嗓音压得很低,却也传进了他耳朵里。他无奈地牵了下唇角,自己将公服脱下,又换上了罩衣,隐约闻见一股青栀的香气丝丝缕缕荡漾开,品鉴一下,这味道好像确实十分适合自己。
振振衣袖,扭好领扣,收拾妥当出门往花厅里去,远远就看见低垂的竹帘下罗裙往来,四角悬挂的花灯从暗夜中突围,那花厅是立体的,伴着刚起的一点薄雾,像瓦市说书人营造的一隅山海阁,渺渺茫茫间,鲜亮清晰。
烹霜刚巧端着茶盘出来,看见他便向内回禀,“公爷回来了。”
不一会儿那个翩翩身影便出现在门上,她穿得单薄,有种轻俏的美感,脸上挂着明快的笑,扬起袖子朝他招了招,“李判,就等你了。”
心里的凝重,在看见她时忽然就放下了,还有什么是重要的呢,周全好眼下就够了。
他举步过去,她引他进花厅,里头很热闹,惠小娘接过女使从食盒中端出来的点心盘子,精细地摆上桌面,一面招呼,“李判快坐,这就开席了。”
赵嬷嬷拖出了杌子,“快快,李判坐呀。”
他忽然伤感,犹记得当初在陕州,盛夏时分在院子里露天用暮食,也曾是这样一番热闹的景象。倏忽多年,物是人非,大将军夫妇不在了,般般也长大了。
明妆见他有些出神,往他杯里倒了一点雪花娘,洒脱地举杯相邀,“李判尝尝这酒,淡得很,适合我们这种酒量不好的人。”
他这才回过神来,依言端起杯盏敬她,也敬桌上所有人。大家畅饮了,兰小娘说:“往后天下太平,只要小娘子能顺顺利利出阁,余下就没有什么好挂心了。”
明妆没有将这所谓的婚事放在心上,所以也不觉得羞赧,转头对李宣凛道:“你差人送回来的裹蒸真好吃,糯得很呢,七斗说是你母亲亲手做的?”
李宣凛不好说裹蒸只是打开话匣子的引子,后头的话太荒唐,现在想来都觉得好笑,只道:“我母亲常爱做些小点心,拿来赠送友邻。”
可惜姚夫人过得并不容易,在座的两位小娘觉得她应该还不如自己,毕竟无用的夫主阳寿未尽,还要继续拖累下去。
但别人的家事不可说,商妈妈忙转开了话题,“明日宰相娘子大约又要来了……易家老太太给送去了郧乡,小娘子的婚事,如今是否该由袁家做主了?那要不要去知会袁老夫人一声,免得宰相娘子枯等。”
赵嬷嬷笑起来,“叫老太太过来候着大媒,那咱们也太上赶着了。况且宰相娘子最是知礼,上回是她预先派人通传老太太的,这回想来也一样。”
兰小娘给明妆夹了菜,一面道:“易家那些长辈族亲,不会又来充人形吧?”
这点倒是不必担心的,惠小娘说:“有了易老太太这个前车之鉴,借他们几个胆儿,他们也不敢胡来。”
大家心下都释然了,商妈妈站起身挨个儿斟酒,笑着说:“且不谈那个了,这雪花娘适口,来来,李判多喝两杯。”
然后就是说说笑笑,闲谈一些趣事,明妆一心琢磨后日怎么给芝圆随礼,惠小娘道:“钗环首饰、胭脂水粉,还有香药团扇,都行。汤娘子老爱捣鼓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小娘子就算送上一罐桕子油,她也会喜欢的。”
那倒是,芝圆对贵重的东西不甚在意,但毕竟是大婚,送得太寒酸了不像话。
明妆扭头问李宣凛,“李判送什么?”
李宣凛愣了下,“我与她爹爹是同僚,同僚随礼,送钱就行了吧!”
明妆失笑,“是呢,我竟糊涂了。”一面沉吟,“铺子里新近收了一段上好的奇楠,烧起来整条街都能闻见,回头给她送去。”当然礼簿上不能少了一笔,该随的礼金也一文不能少。
一顿饭吃得家常,零碎话说了不少,因只有李宣凛一个男人,其实夹在里头很不自在。
好不容易吃完了,两位小娘要去做她们的晚课,拜完观音拜三清,一时也不能耽搁。剩下的女使嬷嬷们忙着收拾,明妆看看天上的月亮,“今晚月色很好,我送你回去?”
李宣凛闻言,顺着她的视线望了一眼,初六的月亮是上弦月,细细一线挂在天顶,这……也算好月色?
不过纳罕归纳罕,盛情不能拒绝,便让到一旁,朝外比了比手。
第45章
春日的晚间, 起了一点雾,雾气不算厚重,悬浮在草底花间。一路走过,裙带袍角牵扯起风, 那雾气便随风流转, 在灯笼的映照下,春水般汤汤向前奔涌。
女孩子用的琉璃灯, 只有两个拳头大小, 挑在雕花的杆子上, 尤其显得精美。灯笼下沿的圈口, 有光洒在她的裙裾,紫磨金上火焰纹,一簇簇地蔓延,看久了让人头晕。
走了好一程她都没有说话,穿过月洞门的时候脚下越走越缓, 终于仰头看了他一眼, “李判, 你看易园晚上的景致, 是不是也很好?”
他听了四下环顾,经过了一冬的萧条终于等来春暖花开, 这园子又焕发出了生机。远处的亭台灯火阑珊,木柞游廊上十步便有一个小小的灯阁子, 要说景致, 这园子可说是十分精美了。
可是说罢月色说园中景致, 今晚她好像有些异样。他垂眼看她, 她两眼空空望着前方, 似乎不大高兴, 他迟疑问:“小娘子送我回去,可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明妆说没有,“就是忽然觉得感慨,时间过起来真快。等出了阁,我就不能住在易园了,必须搬到夫家去,是么?”
按理来说是这样,毕竟凤子龙孙,没有跟着妻子住在娘家的道理。
他说:“小娘子可以留着易园,若是想家了,隔三差五回来住上一晚。这园子里奉养着两位小娘,她们自会替你守好门庭的。”
她慢慢点头,然后笑了笑,“今晚喝了点酒,不知怎么多愁善感起来。”
走下长廊踏上小径,他沉吟了好久方问她:“你惧怕定亲么?”
明妆顿住步子回头看他,猛然醍醐灌顶般顿悟了,“这么说来,好像是的。”
是害怕定亲,还是害怕与仪王定亲呢,她不是说过喜欢仪王吗。也许是心里还有顾虑,毕竟嫁给那样的王侯,风光背后暗藏无数的不确定……其实她做什么要喜欢仪王?喜欢他口蜜腹剑,两面三刀吗?或者仪王那样能言善道的人确实善于蛊惑,年轻姑娘经不住诱哄,就芳心暗许了。
他叹了口气,晚间有雾,遇上热气便化作云,在眼前弥漫消散。
“今日仪王到衙门来找我,说了好些话,字里行间全是对你的恋慕与不舍。”他缓步踱着,淡声道,“上京王侯将相遍地,要找见一个真心人很不容易,既然他喜欢你,那么这门亲事暂且定下,也未为不可。”
他说暂时定下,倒让明妆疑惑起来,难道定过了亲,将来还会有变故吗?不过能让他觉得放心,也是一桩好事,她知道爹爹临终时候的嘱托,对他来说未必不是一种负担,待自己许了人家,也许他就能够解脱了。
可他的话欲说还休,让她看不透彻,她想问个明白,又不知从何说起,犹豫了半晌,只好沉默下来。
他见她不说话,心头又忽然沉甸甸,自己也赞同这门婚事,想来更坚定了她的心念吧。
“我上回说的话,相信小娘子不会忘记,即便是定了亲事,也要再三权衡那人的人品。据我所知,仪王房里有三个侍娘,将来你们成婚,转眼便是三个妾室。妻妾之争古来就有,你初来乍到,身份再尊贵,也要寸步留心,大婚之前走动也要小心。再者,他这些年没有定亲,是因为与宜春郡公的夫人有过一段情。往事不可追,少年时的情愫会残留心中一辈子,我先与小娘子交代一声,你自己心里要有底,千万不要被人蒙骗。”
明妆倒并不觉得意外,“他家里有侍娘,我已经知道了,还曾见过其中的一个,看上去很守礼的样子,将来也不怕不能调理。至于和宜春郡公的夫人,倒是头一回听说,好好的,怎么另嫁他人了?”
她探听起那些秘辛来,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仿佛仪王的种种和她不相干似的。
李宣凛知道她孩子气,将打探来的内情都告知了她,“宜春郡公的夫人是桂国公嫡女,在太后身边一直养到十三岁。当初太后是有这意思,想把两人凑成一对,可惜青梅竹马敌不过一见钟情,后来桂国公府与宜春郡公府结亲了,仪王情路受挫,消沉了好几年,直到现在才有成家的打算。”
明妆听他说完,啧啧道:“这仪王也真是倒霉得很,原定的人选居然出宫就遇见了合适的人,早知如此,倒不如在禁中定下亲事,他八成悔得肠子都青了。”
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太过置身事外了,忙斜眼瞥了瞥他,果然见他不解地望着自己,即刻调转了话风,诚挚地说:“我觉得自己一定是仪王的救赎,只有我,才能将他从这段不堪的往事里拉出来。李判,你说我长得好不好看?你见过宜春郡公夫人吗?我与她,到底哪个好看?”
这个问题的答案,在他看来是毫无疑问的,但为了显得深思熟虑,他很配合地打量了她两眼。
小灯笼摇晃,被她高高提了起来,提在胸前,她伸长脖子摆出高贵的姿态,十分端庄地请他仔细端详。
沉沉的眼睫、嫣红丽嘉的唇瓣,浓密的鬓发还有纤长的脖颈,无一处可挑剔。不过小径四周很黑,只有灯笼的上圈口投出一束光,由下至上辉煌着。鼻子成了最高的山,光线越不过山顶,将鼻孔照得明亮,但眉心陷入阴影里,黑黢黢地,看上去甚是可怖。
他忙移开了视线,“你!你更好看!”
明妆骄傲地挺了挺胸,“果然。我长得更好看,就能救他于水深火热。所以李判放心吧,定亲之前他就算对宜春郡夫人有旧情,定亲之后我也会把他拽回来的。”
李宣凛忽然觉得看不透这小姑娘了,“小娘子一点都不介意?”
明妆微怔了下,发现太过轻描淡写不合常理,又换了副惆怅的表情,耷拉着眉眼道:“介意多少是有些介意的,谁不希望郎子心里只有自己。但如今他向我求亲,我总要相信他有几分真心,若是不相信,满腹芥蒂,那又何必答应呢,这件事就可以不议了。”
她的胸襟让他感到灰心,年轻的姑娘不知其中利害,只要自己认准了,就义无反顾投身进去,他就算想拉也拉不住。
“有些内情,你可能不知道,桂国公手握西京二十万大军,”他曼声道,“与皇子结亲,朝中风向就要变,所以有些人不愿意这门亲事能成。桂国公是聪明人,聪明人绝不会让自己置身风口浪尖,所以才有了宜春夫人的一见钟情。”
明妆听了,心头不由惊跳,他这是在有意提点,昨日的西京军,今日的陕州军,对仪王来说换汤不换药。
话既然说到了这里,有些紧要之处还需重申一遍,她顿住步子道:“李判,我曾和你说过的,爹爹已经不在了,陕州军如今是你麾下,只要你不愿意,谁也不能借你的势。”
李宣凛的神情却专注起来,“有小娘子在,我就不可能不愿意。”
这样的回答,让她陡然两难。她曾想过,半年时间过起来很快,只要他回到陕州,仪王就算想借势,跨越几千里也难得很。自己呢,只要与仪王结亲,哄得他为自己铲除弥光,他日仪王就算把她蒸了煮了,她都不在意,反正仇已经报完了。
自己的想法或许太简单,太幼稚,但实在别无他法,她连心里的念头都不敢告诉任何人,只有自己摸黑往前冲。这件事里,李判是局外人,不要把他牵扯进来,他要脱身很简单,回到陕州,与她断绝往来就行了,反正由始至终都是仪王提议为她报仇,自己从来不曾要求过他。
初二那日她也说得很清楚,自己是孤女,身后没有倚仗,她可以为他操持家业,甚至提供钱财上的支援,唯独没有答应他动用陕州军,所以他就算不甘,那点龌龊心思也说不出口。
可是眼下局势有变,李判的意思很明白,不会中途撒手,其实自己也没想到,他这次回来非但不见疏远,反倒比以前更亲厚了……于是她没有了初二日的坦然,若是因此牵累了李判,那么这个计划就应当立刻停止。
“你可是认为我不该与仪王定亲?”她望着他道,“如果你是这个意思,只要你一句话,我就拒了宰相娘子的提亲。”
他凝了眉,“我的话,你果然会听?”
明妆说是,“我心里也明白,仪王之所以垂青我,未必不是看重陕州军。我原想借此当上仪王妃,先将正室夫人的位置坐稳再说,但若是因为我,让全军被仪王牵制,那就得不偿失了。所以只要你同我说,我就不嫁了,祖母有诰命可让皇后褫夺,我什么都没有,只要我自己不愿意,禁中总不能抢亲吧。”
这番肺腑之言,唤起了他满心的柔软,孩子不糊涂,孰轻孰重,她分辨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