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赫连菲菲
薛老太太瞧薛晟不言语,心中越发难受,“子穆,你出个声儿,你想怎么罚怎么报复,只要你说,祖母都支持。”
在众人怜悯心疼的注视下,薛晟默了片刻,他信手放下茶盏,淡声问:“人在哪儿?”
杨氏立即道:“五弟妹此时在祠堂里思过,至于那道……那个男人,因为吸入浓烟过多,此时人还未醒,暂时关在水房里头,着人守着。”
薛晟点点头,移目看向老太太,“依着祖母瞧,此事当如何处置?”
薛老太太抹了把眼睛,恨声道:“若是依着我,我自然想把这两人活撕了,可……咱们家没这样的家法,几百年来也没出过这样的丑事。最妥善的法子,自然是先把人挪到庄子上思过,过个两三载,待风声过去了,是‘暴毙’也好,是出家也罢,总之,人是不能留的。至于那和尚,直接交给你哥哥,淫辱朝廷命官妻房,万死不足偿其恶。”
薛晟站起身来,“此事全凭祖母做主,从今日起,林氏再非薛晟之妻,请祖母代立休书一封。”
他肯提要求,薛老太太自然无不应允,“就依着你,不论如何处置,她都不能再顶着你妻房之名。明日就要你哥哥拟文书,你落个印就好。子穆,你就没别的话想说?你若是生气,祖母把那两个人提过来,由着你打骂发泄,是他们对不起你……”
薛晟笑了下,“不必了。祖母不必忧心孙儿。此事我知晓了,大家不必紧张难过,余下事多赖兄长和祖母操持,我便先告辞了。”
他执了一礼,不待薛老太太再说什么,转身从房内走了出去。
众人同情的目光压得他喘不过气,屋中沉闷的气氛也令人心头压抑。
走出抱厦,他立在阶上静立良久。
难过么?气愤吗?并不。
林氏率先迈出走向分道扬镳的一步,于他,其实是种解脱。
五年来他无数次想要结束这段婚姻关系,今天终于得偿所愿,就连一向最反对他冷落林娇的薛老太太都如此支持。
可他应该高兴吗?
他是朝廷三品大员,刑部侍郎,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妻子在众目睽睽之下与男人衣不蔽体的被抬出火场,无数双眼睛看见,无数张嘴传出去,今后他将要面对什么样的评说什么样的眼光,可想而知。
朝廷官员相互倾轧,一向最喜戳对方的痛处。
这痛处偏是他身为男人的尊严脸面,是任何人都无法释怀的难堪丑事。
他虽然没有当场看见林氏与道允相好的样子,但从薛诚寥寥几句言语里,他已经可以想象到那场景是如何的丑陋,可以想象到在场的人发觉这段不伦关系时是如何群情激昂、津津乐道、奔走相告,可以想象到其他人如何同情怜悯他、如何奚落唾弃他,如何猜测抹黑他……
薛老太太心疼他,想把那两个人提过来由着他发泄打骂。可他并不想。
他是何其高傲而自尊的人啊,他甚至连多看一眼他们都不愿,又岂会当面去质问、审判,去追问为何他们要如此的给他难堪?
他此生,不会再见林氏了。
他说过要把一切全权交给薛老太太和薛诚处置,此事他不会再过问一句。
屋里,薛老太太再次忍不住落下泪来,“咱们子穆,怎么这么苦啊……”
**
林氏被关在祠堂三日。
她好像被这世上所有人遗忘掉了。
头一日,她想过自裁。丢了这样的大丑,她的自尊心受不了,想到自己将来会如何在众人的奚落和白眼中度日,她觉得再也没有活下去的必要了。
她想过撞柱子,或是用发簪滑破颈动脉,然而当发簪落在颈上时,感受到那种冒着寒气的冰冷,她胆怯的退缩了。
原来她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爱脸面,她怕死,也怕疼。
除了想死,更多的还是恐惧。薛家会如何对付她,薛诚和薛晟干得都是刑讯逼供的营生,他们会不会拿出公事上那种狠辣绝情的手段对付她?
从前她兄长林俊有个妾侍与娘家表哥偷情,被发现后下场是多么惨,她还清清楚楚的记得。林俊令十几个家丁轮番侮辱她,把那个男人丢进提前五六日没有放过狗粮的狗场里……
第二日,她开始不甘。凭什么薛晟可以冷落她,她就不能用这种法子报复薛晟?她守了五年活寡,难道他不理她,她就不能自己去找些乐子吗?薛晟身边尚有顾倾,为什么她就只能孤孤单单的一辈子?
第三日,就是今天。饥寒交替,水米未进闭眼难眠,她的身心遭受着前所未有的煎熬。她一向都很爱惜自己,即便这些年过得实在不快乐,她也从没在吃穿住行的条件上委屈过自己。薛家供养她,她手里还有陪嫁的生意和薛晟早年给她的铺子,她享受锦衣玉食的生活,穿得是绫罗绸缎,睡的是高床软枕,出入呼奴唤婢,像这样被孤零零丢在阴冷的祠堂里,没吃没喝没人理会,她实在不习惯,也熬不住。
她扑向大门,连声唤人来,喊得嗓子也嘶哑了,仍是无人理会她。
难道他们想活活的饿死她、冻死她吗?
薛晟为什么不来?
她做出这样的事,他应当很生气才对。
他为什么不来质问自己,为什么不给她驳斥他、埋怨他的机会?
是他逼她这样做的。
是他把她逼上绝路,她才不得不做出这样的事来的。
罪魁祸首是他,为什么他还不出现。难道他就甘心,被她抹黑清名吗?
他就没半点不高兴,就不觉着心里难过吗?
林氏心中如何想,于薛晟来说,已经一点都不重要了。
这三天,他在衙门中度日,把手上未理完的案卷清理一遍。接见过一次前来报信的属下,他派人去找寻的拐子找到了。
顾倾终于可以脱籍回复自由身。
当晚,他回了一趟凤隐阁,想亲口将这个消息告诉她。
第57章
“五爷,前头好像是大爷的车。”
车子转过春宜坊,雨雾中隐约看得见一个同色帷幕的马车影子。
薛晟点点头,双车一前一后驶入诚睿伯府东边窄巷。
东角门前,薛诚扶着从人的肩膀跳下车,回身望见撑伞而来的薛晟,抬抬手屏退小厮,立在门前等薛晟走近,与他并肩跨入门里。
“跟我聊几句?”薛诚道。
这几日他出面处置林氏和道允的事,薛晟不想沾染上这两个人,连消息也不耐烦多听,府中上下得了老太太耳提面命,没人敢在薛晟跟前提起这二人。
外头流言再怎么难听,毕竟没人敢当面嘲笑到他面前来,这三日薛晟过得还算简单清净。
此刻听薛诚如此说,便知是那件事有进展了,他“嗯”了声,手撑青油布竹节伞,脚下放缓了步子。
“我听说,你的人最近在搜捕一个姓冷的拐子,可拐的是当年从云洲进京来投亲的姊妹二人,我问你,是你那个小通房顾倾么?”
薛晟点头,“兄长也听说了?不错,我今日回来,正是为了此事。拐子已经伏罪,当年拐卖妇孺的罪责一概认了。兄长说及此,可是查到了什么?”薛诚一向不大关心后院的事,虽有几次打趣他与顾倾,也只口口声声只说“小通房”,他自不会无缘故的连名带姓提起顾倾大名。
“巧就巧在,我审道允,也提到了云城,提到了顾氏姊妹,提到了名叫顾倾城顾出尘的两个人。听说你的人也在查这两姊妹当年的事,我便多留了心,叫人多问了几句。”薛诚转过头,看向薛晟的目光带着些许不忍,“五弟,你知道她的来历么?你了解她的为人么?有些事,我……”
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多事,该不该过问。
薛晟这些年,难得身边有个红粉知己。那姑娘出身虽低些,可薛晟喜欢她,和她在一起,他变得更有人味,更像一个正常人了。
过去多年,因为亲眼目睹老四的死,他封闭着自己,不与人说话,不与人交心,养成了这样静闷沉郁的性子,走了一条忘情绝爱的路。他知道,薛晟心中没有林氏,所以不管林氏犯的错多么大,多么可恶,除却伤损颜面,并不能真正带给薛晟心灵上的伤害。只有被在意的人伤了,才会真正的心碎痛苦。
他在衙门辗转整日,刻意拖到这么晚才回来,他一直在琢磨思索,要不要将自己的怀疑说与薛晟听。
就在门前二人相遇的一瞬,他决定说出来。
他不想让薛晟做个被人蒙在鼓里的傻子,他有权利知情。
薛晟顿了顿,他本就是个极聪明的人,薛诚提及道允,提及云城,提及顾倾,那必然,这三者之间有所关联。
他缓缓道:“顾氏当年灭门之祸,我曾命人前去探查了解过。顾清远是天乾二十八年二甲进士,曾在永州做同知,因政见问题永和元年被贬往云州做地方义学督正,次年辞官,专心教养儿女子弟,倾城……就是顾倾,是他幼女。顾氏夫妻情谊甚笃,一家老小在云城郊野避世。永和三年云州匪盗横行,恰遇天灾,流民从北边涌至云城,顾氏开仓放粮,又义捐药草一千两百石用于救治灾民,顾氏在民间声名一贯好。永和三年秋,匪盗因与顾氏私怨,趁夜洗劫顾家庄,满门三十九口并仆人百余,全部丧生。顾氏姊妹是顾家唯一幸存……”
他慢慢说完,转过脸注视着兄长,“我所探知之事,应当并无出入,顾氏死后,当地官员为掩盖事实,平息民愤,侵占顾氏家财,曾矫造事实,说顾氏与匪盗原有私源,是为分赃不均而殴斗致死,引发灭门之祸。永和六年,云城城守受下属揭发,以私吞赈灾银子、侵占民产之罪下狱,顾氏冤案得以平反,当时顾家姊妹已然落入奴籍,几经买卖,成为林氏家奴。兄长想说的,大抵我全然知情。顾倾虽因林氏相逼而不得已委身于我,但相处以来,事事以我为先,不曾向我谋求过任何名分、好处,甚至多次因我而受困累,兄长若说,顾倾对我别有居心,只怕,是遭人蒙蔽设计。”
雨势不大,如烟似雾般飘在伞外,他声音听来平静安定,薛诚听得出,他对顾倾的感情是真切的,不存疑,不设防的。
薛诚低叹了一声,他抬手搂住自家弟弟的肩膀,边跨过铺满青苔的窄道,边低声道:“我并不想你与她存疑离心,只是有些事太过巧合,不说与你听,怕你当局者迷。你当我是多心也好,危言耸听也罢,先别急着堵我的嘴,替你那小通房争辩。”
“那和尚供认,从前未出家的时候,做的就是哄骗女人的营生。仗着一张好脸,巧扮成教书先生,借着传习琴艺之机接近富贵人家的妻女。巧就巧在,他正是永和三年从云城逃出来的。据他供认,当年他因东窗事发走投无路,不得已投靠山匪,随那些匪盗一并做杀人越货的买卖。后来他瞧准了顾氏姊妹中的姐姐,想借机金盆洗手一劳永逸,不想百般讨好,却终被顾家打了出来。此人怀恨在心,当晚便勾结山匪洗劫了顾家庄。也就是说,当年顾家之祸,全因此人而起。这样深的仇怨,顾倾会不会在六年后,认不出道允?”
“林氏与道允私会多番,顾倾身为贴身侍婢,若深知此人禀性,缘何从未试过相劝提醒?顾倾作为林氏贴身女婢,她发现二人在一起的机会想来很多,就连你嫂子身边的从人都觉得道允频繁入府一事不对劲,她是你的枕边人,又为何,从未向你提及?”
他见薛晟怔住了,狠下心来,又在这把火上添了一把柴。
“当年顾倾姐姐与人捐款私逃,林家曾报官追缉,以林太太禀性,却从未迁怒于顾倾,更放心将刚入府不久的她,作为陪嫁随林氏一道嫁入伯府。而顾倾更从未因林家追缉他姐姐,而迁怒怨怼林氏。我只是觉得,这里头牵扯到的所有人,态度都未免太平淡了。这平淡究竟是巧合,还是其中有人刻意掩盖了真相,模糊了情绪?”
他落在薛晟肩头的手,轻抬,在对方被雨沾湿的肩袖处掸了掸。
“我担心的不是这丫头有秘密有手段。我担心的是你,你喜欢的人,究竟是不是你了解的模样。如果我今日的猜测皆是错,我自然为你高兴。但我身为兄长,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被人蒙蔽,生活在他人筑起来的虚假的幻象里。我觉得,你需要去问出一个真相。”
薛诚不再言语,他看一眼伞外灰蒙蒙的天,跨步走出去,将薛晟独自留在狭长的夹道上。
雨声听来沉闷闷的,滴答滴答,仿佛永不断绝。远远跟在后面的雀羽不知二人谈论过什么,更不知此时立在道上持伞不言的薛晟在想些什么。
他不敢催促,不知缘何,他觉得当下的气氛凝绝到诡异。他甚至屏住了呼吸,刻意减轻着自己的存在感。
他能感受到,薛晟此刻的心情很不好。
他的情绪就像这迷蒙而杂乱又沉闷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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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在廊前收起伞,震落鞋尖上沾染的水痕。
他走进去,透过滴溜的帘幕看见女孩迎来的目光。
她面容纯净美好,眼眸是那样澄澈透明,在见到他的一瞬,那张绝美的脸上绽放出一抹灿烂晴艳的笑。
每每相对独处时,他的心情总会为这抹宜人的笑而变得轻松舒快。仿佛在她这里,所有的烦恼都消弭了。
相处的每一瞬间,都是真挚而不必设防的。
女孩很快迎上来,福了一礼,上前自如地将他外袍衣带松开,“外头雨大么?爷的衣裳都湿了,快换下来,仔细受了凉气。”
她动作麻利地将外袍解下来,又去柜子里为他取了新的衣裳,“热水备好了,爷先简单洗漱一番,厨上做了清粥小菜,爷忙了这几日,定然没吃好睡好,随意吃两口,今儿早些歇息。”
她总是温柔解意,能让他轻易地放松下来。
薛晟点点头,说“好”。
走至屏风后,伸手捉住女孩布置巾皂的手,“倾城,你陪我一道。”
顾倾望了眼氤氲的浴桶,脸上微微泛了红。
她没有拒绝,转过身解开束带,任男人的手从后抚过来,搂住她的腰,将她抱在怀中。
二人一同浸入水里,温热的水汽笼着屏风后狭小的空间。灯影隔屏照进来,氤氤氲氲柔和了男人的轮廓。
他轻轻拥住她,用唇抿去她别住发髻的玉钗,长发披散下来,像软滑的绸缎。
灯色流转,他爱不释手地抚着女孩圆润的肩头。
冷峻的面容虽未带笑,可柔和的目光令她觉着安心而稳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