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赫连菲菲
“这么说,晚上饭菜可省了?料你气也气饱了。”
“那不行,再怎么生气,饭是不能省的。”
“你这把年纪,还说这样孩子气的话,也不怕人家顾娘子笑话……”
两人相偎着一路絮絮叨叨的说话,一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积雪朝前走。倾城跟在后面,不知如何突然有些感伤。
她仰头看了一眼细雪纷飞的阴沉天幕,又快到年关了,一年一年度过去,不知何时才能有个属于自己的家。
翌日,从花满楼背着药囊回来,倾城在医馆门前听见隔壁的伍大娘和栾氏说话。
“……古老弟天天带着这么个年轻小妇人四处走,说什么闲话的都有,你就半点不防备么?到底是外乡人,不知根底的,若是存了什么心思,将来你上哪儿哭?”
栾氏替她按摩腿骨,抹一层药膏,双手合十搓热,拢在药膏上令药渗入皮肤,“我有什么可不放心的?人家顾娘子年纪轻轻,找什么人找不着,哪里瞧得上老古?”
伍大娘道:“话不是这么说的,她毕竟孤身一个人,女人么,谁不想有个依靠,古老弟有本事,也没多大年岁,你俩到如今还没个孩子,难保人家不从这上头下手。古老弟再怎么嘴上说不在乎,心里头保不齐也想着传宗接代……”
“大嫂子您可别再说了,别说顾娘子,就是我听着,心里头都不痛快。顾娘子是个正派人,我家老古我也了解他的,他说不计较就是真不计较,他什么脾气我最知道,他和顾娘子清清白白,万万不会做出任何越矩的事来。外头传瞎话那些人,那是他们自己心脏,咱们自己的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日子过在自己身上,不是过在人家嘴上的。”
她拍拍手,用浸透热水的纱布替伍大娘擦干净余下的药膏,“好了,您起来试试,看腿上轻快些没有?”
伍大娘扶着她手爬起身来,正说着话,倾城撩帘走进来,含笑与她寒暄,“伍大娘来了?”
将药囊放在柜台上,走进屋去洗了手,继续去摘上午没摘完的草药。伍大娘脸上讪讪地,倾城回来的时间太巧,也不知有没有听见方才屋内的交谈。
栾氏倒是一脸坦然,含笑把人送出门,回身朝顾倾扬扬下巴道:“伍大娘跟我们是老邻居了,她没坏心,就是嘴碎些,你别往心里去。”
倾城点点头,笑道:“到底是我给您和先生添了不少麻烦,亏得您心善,还愿意收留我这女徒。换在别的药堂,怕是要撵我走了。有您这样的东家,我心里感激,也知足。”
栾氏走近来,抬手抚了抚她的肩,“你勤快能干,帮衬了我们不少,你能来,是我俩的福气。你也知道,我们俩这些年一直没孩子,世上的亲人也都去了,我当你是我亲妹子一般,我这一手推拿,还有老古的医术,你要不嫌弃,尽数传给你。”
开诚布公的谈一回后,她和栾氏的感情更亲近了,世俗偏见总会在,流言蜚语总会有,若在从前,倾城也许会悄然离开,尽量不给旁人带来麻烦。可遇到古氏夫妇,让她知道这世上总有心中磊落、活得坦荡、不流于世俗的人。
在她的料理下,雅慈姑娘一日日好起来,大大小小的伤处皆已愈合结痂。花满楼里的一些姑娘,偶尔也会来找倾城替她们疗伤医治。
她对疗治外伤上手很快,心思细,记性好,肯下功夫,她一日日进步着,有时古先生不在,她也能独当一面,替人续骨疗伤。
时光飞快流转,年节前不久,古先生接到一封来信,说是临近的宜城近来因着雪灾,引起不小的伤亡。他旧年行医结识的友人希望他能前去帮忙。
栾氏什么都没说,在古先生开口提出出行之前就替他打点好了行装。古先生坐在门槛上背对她道:“若是事情棘手,兴许过年也不能回来陪你。”
栾氏边叠衣裳边道:“谁稀罕你陪?四邻都是旧相识,你不在,我跟他们摸牌喝酒,更自由痛快。”
古先生又道:“我在外头,那些长舌妇少不得又来聒噪,说我有外心,想跟别人生孩子。”
栾氏翻了个白眼,把包袱仔细扎好,“谁能瞧得上你,我替她惋惜。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东西,又穷又邋遢,你要是有了新人不回家,我独个儿在家里头偷着乐。”
俩人说说笑笑,绊着嘴,倒把别离的感伤冲淡不少。
栾氏回身看见端着饭菜走来的倾城,朝她摆摆手,道:“这是现成的偷师机会,老古那个朋友,医术比他高明不知多少倍,妹子你要是愿意,随他一块儿去,也替我看着他,别叫他不着调喝太多酒。”
几日后倾城随古先生上路,走五日陆路来到宜城。
宜城在云州南边,是个水乡。这里常年温和如春,像今年这般大雪,数十年未曾得见。
宜城房屋多是单薄结构,经不得积雪压覆,几场大雪下来,许多民房倒塌,造成很大的死伤。
沿街不少断瓦颓垣,失去遮蔽的百姓拖着一身伤患蹲在街角。
倾城跟在古先生身后,也不先去找友人安顿,沿路遇见能诊治的伤患,就停下来帮忙查看一番。
二人在城北沿途医治伤者,施医送药,不取分文,渐渐传开名声。不少伤患家属特地来寻二人,希望能替自己的家眷验看伤处。
古先生索性当街摆档,由倾城先将伤者按轻重缓急分成几等,先疗伤重者或急需止血的人,那些瞧上去可怕但并不致命的伤患其次,轻伤或骨裂者再次。
两个年迈妇人架着个个年幼的孩子大声嚎哭着挤进人群,“大夫,求求您先给我这孩子瞧一眼。”
倾城替人接上断骨,站起身走到孩子身边。
不过是个五六岁的男童,脸色蜡黄,已入昏迷之态,额头烧得厉害,妇人将他腿上的衣裳揭开,露出已经腐去的小腿。
“有七八天了,没钱医治,朝廷的医官久久不来,大夫您行行好,先给我这可怜的孩子瞧一瞧吧。”
倾城知道这伤势自己处理不了,她安抚几句,命妇人带着孩子先在一旁稍待,等古先生处理完手上的伤重患者,便上前与他耳语,“已经腐烂化脓,孩子的腿怕是不保……”
古先生没说话,越过人群走到孩子身边,他翻看了伤处,又掀开孩子的眼皮瞧了瞧,回身朝倾城点点头,“拿药粉和锯子过来。”
妇人一听,立时急了,“大夫,您的意思是?”
古先生道:“得将小腿锯去,再拖下去腐创延伸,整条腿都保不住,甚至危及性命。”
妇人瞬时大哭起来,“大夫,他才五岁,没了半截腿,将来可怎么办?我跟他爹咬紧牙关攒了一点钱,就为了能供他读书,将来做个有出息的人。”
古先生取了参片,塞在小童舌下,“这位娘子,我知这决定不易做,孩子的父亲在哪儿,我与他说。”
妇人闻言哭得更厉害,“房梁倒的那日,是他爹撑住木梁,叫我和孩子捡了条命……”
人群发出唏嘘之声,百姓们哭着大骂天道不公,降下这样的灾祸令人受苦。
古先生冷静地道:“既如此,更要留下性命,好好活着,方不负这孩子的父亲一片苦心。”
妇人哭了半晌,眼望着周围尚未得到救治的人群,终于狠下心来,点了点头。
古先生道:“顾娘子,替我按住孩子的膝盖。”
倾城点点头,从妇人手里接过瘦削昏睡的孩子,双手按住他伶仃的腿骨。
锯子横拉过来,发出令人惊惧的碎骨声。
孩子翻着眼白,想哭又偏哭不出,浑身剧烈抽搐,被倾城死死按服住。
人群中发出一声声悲切的哭声,替自己,替那小童。
不远处,一顶轿子停下来,官差上前回道:“大人,前头就是那两个民间医者的设的摊档,这几日二人已经救治了一百多名百姓。”
穿深蓝锦袍的男人撩帘步下轿子,眼望前头拥挤不堪的街巷,回身对从人道:“朝廷拨过来的药材,还有几日能到?”
“回大人的话,约莫还得三五天。”
男人忧心忡忡地望了眼头上越发深沉的天色,“瞧势头,今儿晚上又是一场大雪。不能再等下去了,跟郑寻说一声,先给附近的几个城州去信,能搜集多少药先弄多少进来,百姓们等不得。”
从人应了声,自有传话的人去报信。
男人率众走向古先生的档口,人群发觉官兵前来,瞬息变得鸦雀无声。
滚烫的鲜血从创口中迸出,溅红了倾城半边面容。
她没有躲开,手上一瞬也没松劲,睁开明亮的眼眸,紧紧盯着男童被锯开的腿骨。
古先生飞快在创口周围洒进更多药粉,随着他额上豆大的汗珠淋落,男童细瘦的小腿从锯子另一端垂了下来,沉闷地落在地上。
倾城为男童包扎好伤处,妇人上前拥住失去小腿的孩子痛哭。倾城筋疲力尽地站起身来,一抬眼,蓦然撞上对面街角讶然望来的目光。
重重官兵围拢着一个年轻高大的男子,他穿官服,头戴网巾纱帽,面容白皙俊秀,正是久未谋面的薛勤。
作者有话说:
还没来得及修改错别字和重复的语句。
薛三先出场一下。
2022最后一章,祝大家新年快乐,2023健康平安幸福。
亲们有没有出去浪漫跨年呢?
第63章
女孩半边面容溅染了血点,额前碎发凌乱地垂下来,她穿着朴素的袄裙,站在嘈杂纷乱的人群里,染血的手顾不得擦净,只是抬头瞥他一眼,就重新埋头投入紧张忙乱之中。
有人在痛哭,有人在哀吟,有人忍痛沉默地等候在人群之外。来宜城这些时日,薛勤见惯了从前不曾得见的人间惨象,此刻重遇那个曾令他情动心悸过的女孩,脑海中一丝旖旎欲念都不再有。
她像冰凉晨风中摇曳的一朵野菊,那般纯白,那般坚韧。
两只硕大瓦罐中药水沸腾起来,女孩处理完一个伤处需要缝合的病人,飞快包扎完毕,登高站在麻包上大声呼喝,“伤势轻者来这边排队!风寒发热的去另一边!大家不要拥挤,不要着急!”
她跳下麻包,转身去瓦罐前盛药,人们捧着破烂的碗碟,拥挤而有序地排队领取汤药。
倾城会一一瞧过对方的伤势,然后才把药水盛进碗里,她和古先生带了两箱药材过来,但是远远不够,百姓伤亡情况远比他们想象得更严重。
宜城人口众多,码头船只络绎不绝,做为南北通衢,原是最不缺少物资的地方。几场大雪降下来,宜河水面结冰,四通八达的水陆运送功能断绝,陆路受冰雪阻滞,朝廷拨下来的粮食棉被药材迟迟运送不达。城中如今乱做一团,商户抱团提价,米粮价格骤增。乡绅奇货可居,炒作起天价药材来。民宅损毁严重,百姓流离失所,挨饿受冻不说,眼前最紧要的是伤患得不到救治。伤口未能及时处理,许多找到档口来的百姓伤处皆已化脓腐烂,有些陷入高烧昏迷,早已人事不知。
倾城和古先生忙了一整日,药罐空了,麻沸散和金创药早就用完,今天遇着几个需要截断四肢的百姓,只能生忍着疼锯掉腐烂的肢体,粗暴地用烙铁止血。
街上点燃火堆,烧掉胡乱堆放的残肢。倾城空腹忙了一日,此时不过强撑着一口气。古先生比她更辛苦,终日连口水都顾不上喝,那把铁锯已经卷了边,是不能继续用了。
二人回到歇脚的驿站,——说是驿站,不过是个破损的小楼,生意还在艰难维持,吃食价格高昂,店家已经支付不起眼前的米价,唯有热水还能管够。流落至此的行客们沉默而麻木地围坐在大厅里,古先生进来,众人知道他二人近来忙于医治灾民,心中敬重,自发让出一隅供二人休息。
古先生掀开一张大布巾,用麻绳系在柱子上,另一端系在一只破烂椅子的靠背上,形成一个简陋的独立私密空间,令倾城躺在里头,尽可能的照顾着她的需求。
店家送来一碗水,倾城仰头饮了,袋子里的干粮已经吃得差不多,前几日未能料到后面这些难处,她还分出不少给受灾的小童们。古先生告诉她,眼前医者是最珍贵的存在,她需首先保证自己的体力,才能尽可能救治更多人。
拥挤的厅中静下来,缺衣少食的时候,人们没了谈天说地的心思和体能,厅心一只小小炭盆勉强的燃烧着,远处不知谁在吹埙。埙声婉转低回,悠扬地越过残垣,飘过落雪……
一队官差来到驿站门前,用力叩响门板,“开门开门!”
睡梦中的行客们被惊醒,店家披衣迎上去,官差们举着火把闯入,火光彤彤映照着男人俊秀的面容,氅衣肩头落了厚厚的一层雪,他摘下檐帽,视线逡巡,在角落中找到自己要找的人。
“你就是古钧山古先生?”
领头的官差倒还客气,“这是朝廷派来赈灾的户部特使薛大人。闻知先生近来善行,特来邀请先生前往行辕一叙。”
古先生站起身来,坦然上前,朝来人行了礼,“草民古钧山,拜见大人。”
薛勤摆摆手,露出一抹温和的笑,“薛某受人所托,特来迎接先生。”
古先生笑道:“不敢。”
薛勤目光越过他,落在角落里的女孩身上,“这位……不知是先生的什么人?”
古先生道:“乃是草民弟子,这番受邀前来宜城帮忙,我这弟子亦出了不少力。”
薛勤挑挑眉,倒没想到二人会是这样的关系。听闻城中一男一女当街行医,他前去探过,瞧二人举止亲密无间,配合天衣无缝,他以为顾倾这是有了归宿。
薛勤侧身让出路来,客气地道:“二位请吧。”
古先生朝倾城点点头,她背上行囊药箱,缓步跟上前去。
她没有刻意去避讳薛勤,眼前她和古先生都需要得到更好的休息,需要更能饱腹的饮食,也需要药。大局当前,什么小儿小女的心思都不值一提。
马车停在外头,薛勤邀请古先生与自己同乘,将后头一辆空车留给了倾城。
行辕距离城北有一段距离,外头风声呼啸,雪飘如絮,倾城靠在车壁上,不知如何想到了与薛晟同往岷城的那几日时光。
离开京城后,她甚少回想从前,更少想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