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春风迟迟
可惜天公不作美,风雨侵袭而来,太子只身往前走了两步,细腻的雨珠坠在紫金冠上,很快从挺拔的鼻尖滑落,轻轻一颤,随即隐没在云纹缠绕的石青色襕袍里。
宁湘进宫这么多年,只伺候过缠绵病榻的老太妃和并不算多受宠的元嫔,见到皇帝的次数屈指可数。
至于太子殿下,也只是每年大宴上远远打量过。
宣明繁就站在不远处,她只打量了一瞬就低下头行礼,心里却被这道突如其来的废储旨意震惊。
这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啊,身份这般尊贵的主子,没了储君之位的庇护,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宁湘不敢想。
尤礼着急忙慌地跟出来,脚下发软,满脸惊惧与为难:“太子殿下,皇上在正在气头上,您……”
“照着父皇的旨意办吧。”和缓沉哑的声音淡淡传来,尤礼微滞,却是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太子在石阶前顿了顿,微微侧目,然后波澜不惊地望了望天,幽深的眼眸浸着风雨,看不出什么情绪,仿佛并没有把这个足以令朝野震荡的旨意放在心上。
廊下的人微微抬手,屏退后面要追上来的尤礼,天光下,金丝线绣的衣袖仍然耀眼,他仍旧还是往常那般模样,冷静自持,傲骨铮铮。
宁湘站在廊下,裙摆已经溅上了雨水,再抬头看太子,却是不急不缓地走下台阶,那道颀长矜贵的身影迎着雨幕,越来越远。
耳边雨声隆隆,愈发叫人心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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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当晚元嫔顺利产子,宁湘在产房外等到子时末,听见微弱的哭声,总算松了口气。
元嫔早产,皇帝再得一子的消息,并不如太子被废来得措手不及。
许多人看到宣明繁在东宫褪下太子朝服,卸了储君玺印,一步一步走向宫门,无人敢上前。
因这突如其来废储的旨意,京城上下掀起轩然大波,无论是皇室宗亲,还是朝廷重臣,纷纷被这这个消息砸得回不过神。
翌日,皇帝免了早朝,勤政殿外以丞相为首,跪满了一众朝臣。
皇帝对此视而不见,再逢朝会时已然恢复平静,面无表情命礼部收回太子册宝,封禁东宫。
三日之后,废太子只身离京,后来听说是到了寺庙修行,无人再窥其踪影。
宁湘听说这个消息,已经是小皇子满月前夕。
元嫔早产,小皇子病弱,甫出生时呛了羊水高烧一场,未及满月就只剩了一口气。
期间皇帝来过两回,对于这个羸弱的孩子纵有疼爱之心,却也无能为力,只叫太医院好生照看着。
皇帝膝下子嗣不丰,仅有三子两女,嫡长子宣明繁自幼立储又被废,二皇子风流纨绔、不思上进,三皇子又因出身低微不受重视。
好容易中年得子,却又因先天不足,生死难料。
月子里太医请了几回,等到满月,宁湘一看,还不如刚出生的孩子健康,瘦瘦小小的那么一团,裹在襁褓里仿佛没了声息。
元嫔常常抱着孩子垂泪,而先天孱弱的孩子,从酷暑熬到初秋,前后不过两个月时间,便在深夜里断了气。
宫里年幼夭折的孩子身后事不能大办,挂上白幡、烧过纸钱,连着襁褓一起装进棺椁里,次日天不见亮就发送了。
天边破晓,金芒碎玉似的落在巍峨宫阙上,皇城依旧固若金汤,浩瀚无际。
小皇子的离去并未掀起什么大浪,许是这宫里见惯了生死,一个小小孩童并不能左右朝堂变化,是以除了昭阳宫的人,再无旁人在意这座宫殿里,也曾诞生过一条鲜活的生命。
宁湘曾经也真情实意的为小皇子流过泪,襁褓里的孩子匆匆来这世上一遭着实叫人悲痛。
那日看着小皇子入殓,不禁让她想起家中兄嫂的孩子。
初进宫时,嫂子还在孕中,后来听说生了个男孩,至于侄儿是什么模样,家中是何种情形,早已无从得知。
元嫔因入秋天凉又病了一场,昭阳宫日日汤药不断,太医来问诊开了药方,陶嬷嬷随手一指,让她跟着去太医院取药,却在半途听见了不得了的消息。
彼时临近太医院药堂,给元嫔看诊的太医正要叫药童抓药,不料院使匆匆而来,沉着脸叫上几个人,急忙走了。
候诊的太医去了大半,宁湘拿着药一头雾水,感觉气氛不太对,只在门口依稀听见一句皇上不豫。
太医们应当是去了勤政殿,宁湘拉住个小药童问:“出什么事儿吗?”
药童跟着院使进来的,大约是着急,也没隐瞒,低声说:“废太子剃度出家,皇上气病了,正遣太医去看呢。”
宁湘难以置信地瞪大眼,太子殿下怎么就出家了?
听闻太子被废后去了一处寺庙,原以为只是带发清修,不想竟是真的剃度受戒,皈依佛门了?
这两月,宁湘出入各宫,倒也从只言片语传闻中,听说了一些不为人知的秘辛。
原来皇帝太子父子早已不睦,在最近一两年尤为明显,因荣王挑唆,皇帝待太子之心,已不如幼时纯粹。
天子生来多疑,即便是当今皇帝也不例外。
数年前,太子初涉政时便崭露头角,以极其聪慧沉敏的手段,为皇帝解决了好几个难案,皇帝还因此大肆赞扬了太子一番,夸其颖悟绝伦,能承大志。
后来三司顺理成章的归于太子手下,在审决一桩悬而不决的旧案时,与皇帝生出龃龉,父子俩的关系每况愈下,直至形成今日这般水火不容的架势。
太子历来仁善,与朝臣共事也是谦和宽厚不摆架子,如今倒不知为何竟与皇上闹得父子离心,前程尽毁。现如今做出这般震惊天下的决定,当真是与这大梁皇室彻底决裂了。
等宁湘拿了药往回去,一路上都听有人在议论这事,看来是事实无疑了。
皇帝听说这个消息,龙颜震怒,砸了满桌的奏疏,最后竟是惊怒交加吐血晕了过去。
太医们在勤政殿候了半日,又是扎针,又是灌药,直至月上中天才醒过来。
只是年过不惑的人,像是一夕之间老了十岁,茫然说:“都是孽,都是孽啊……”
只是这孽从何生,孽从何起,说不清,也道不明了。
到底病来如山倒,太子出家一事对皇帝打击太大,三日都未上朝,只让荣王暂为主持朝政,静心养病。
重阳节后,皇帝日渐康复,进了书房一看满目为废太子求情的大臣,怒气又升腾起来。
御史中丞说:“太子殿下素来贤明勤敏,纵是一时失言,也请皇上念在恭仁皇后的面子上收回成命吧!”
荣王站在一旁,并不同意这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废太子既剃发出家,怕是对这俗世亲情也不甚顾念了吧。”
御史中丞心中愤懑:“殿下倘或是那等不孝不义之人,怎会每日到恭仁皇后神位前敬香,多番探望外家伤重舅父?”
“陈麒将军用兵不善,致我军将士伤亡惨重,若非是皇后娘家兄长,早该定罪,是皇上宽宏大量,才能保全将军名声。”荣王轻飘飘看了他一眼,继续道,“如今朝中无储君,中丞左一句太子,右一句殿下,是置圣旨不顾?”
御史中丞一把年纪气得不轻,想要再理论却被丞相拉住。
“皇上圣明,臣等不敢违逆圣旨。常言道,舌头和牙齿也打架的时候,父子之间更是血脉相连。太子殿下年轻,不及皇上深谋远虑,纵有失策之处,如今也算是给了个教训,皇上念皇后情面、陈家一门忠烈劳苦功高,原谅太子殿下吧。”
皇帝眉眼沉凝,坐在上首并不说话,反倒是荣王嗤笑道:“太子被废早已昭告天下,如今人都已经剃度出家,既已脱离红尘俗世,丞相何必还做这无用功?”
太子出家究竟是什么原因都心知肚明,丞相看不惯荣王做派,但为了宣明繁还是好声气地向皇帝谏言。
“臣斗胆请皇上三思啊……”
皇帝坐在光影里,沉声开口:“太子已废,宣明繁已非我皇家人,今后休要再提!”
一句话便已定局。
即便皇帝被气得大病一场,也依旧没有动摇废储的决心,任由百官如何劝说都不为所动。
时日一长,朝臣们也就不抱希望了。
只是不知何时起,宫里宫外风向一转,向来沉寂的二皇子、三皇子倒突然炙手可热起来。
二皇子宣明呈乃贵妃所出,自皇后大行,贵妃便行协理六宫之权,按理说宣明繁被废,该他受瞩目。
宣明呈聪慧过人,诸多方面并不亚于长兄,皇帝也开始多加留意,可惜这个时候才知二皇子有些不为人知的癖好,不适合做太子。
那便只剩一个三皇子,然三皇子出身卑微,向来不得重视,皇帝不喜,却又不甘心,只那么一日一日的考量,得不见什么结果。
御史言官们倒是不厌其烦,时不时上书奏请立储,皇帝除了大发雷霆也不敢拿这群迂腐老头如何。
两度春秋一晃而过,那位被废黜的太子殿下遁入空门,消息全无,也许是皇帝刻意为之,他仿佛就这么消失在了众人的言谈之中。
这位曾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废太子,犹如历史洪流之中的沙砾,在波澜壮阔的长河中留下微不足道的一抹痕迹,便被深深遗忘。
虽未再立储,前朝后宫倒也太平,立储之声渐盛,却也无伤大雅,直至次年开春,皇帝忽生意外。
本是平平无奇的一日朝会,皇帝听着朝臣们据理力争,你来我往的争吵着,突然拂了满桌的奏疏。
百官们吓坏了,正要告罪,却见皇帝趴在桌案上,口吐白沫,浑身颤抖。
身旁伺候的太监侍卫蜂拥而至,整个大殿乱哄哄,多亏丞相冷静,三言两语将朝堂稳定下来,待太医就诊言明皇帝病情,这才退出宫室。
初春的风穿堂而过,丞相才发现后背已经汗湿,冻得人瑟瑟发抖。
底下的人六神无主,战战兢兢问:“大人,这可如何是好啊?”
丞相不耐烦地摆摆手:“一切等皇上苏醒再说。”
然而次日皇帝苏醒,情况却不乐观。丞相在门外守了一夜,正昏昏欲睡,尤总管惊慌失措地出来连喊三声丞相。
丞相一激灵,忙正衣冠,“发生何事了,大惊小怪做什么?”
“皇上、皇上他……”尤礼苦着脸,却是吐不出完整的话来。
尤礼伺候皇帝多年,难得有如此失态的时候,丞相察觉到异常,匆匆进殿。
皇帝已经清醒,然而却是口歪眼斜,躺在榻上无法动弹,余光瞥见丞相,艰难地张开口却只发出粗哑的声音。
丞相眼前一黑,觉得天都要塌了。
皇帝中风了!
第3章
之后任凭太医费劲力气,也无济于事。
皇帝中风的消息,到底传了出去,一时之间人心大乱,惶惶难安。
天子病重,不得已免了每日朝会,朝政多由丞相协理,十天半月尚有余力,时日一久也难以应付。
太子被废前,有监国之权,处理一应朝政信手拈来,少有错处。如今宫里仅剩的两位皇子里,二皇子纨绔,三皇子中庸,都不是继承大统的人选。
丞相毕竟上了年纪,许多事力有不逮,很多时候皇室宗亲并不买账,皇子们倒是领些不要紧的差事,却万不能与当年的太子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