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春风迟迟
荣王一愣,忍不住多看太子一眼。
他眼神清明,不悲不喜,叔侄俩正面相见,荣王并没有看到想象中太子对自己的愤怒和防备。
毕竟三年前他被夺权贬谪,也有自己推波助澜的原因。
荣王心中难安,本欲在太子回宫之后动手的打算,也在此刻改变。
他扯出笑容:“我这就去。”
等人进去,宣明呈忍不住地嗤笑一声。
宣明繁淡淡瞥过来,他立刻收敛。两人并肩走下台阶,宣明呈把玩着腰间的玉佩,尾端的穗子松松垮垮坠着,细看之下竟是打了歪歪扭扭的结。
因为穗子脱落,这块玉佩他扔在了一边,不料今日让宁湘伺候更衣,被她翻了出来。
这结奇形怪状这么丑,他还挂了这么久,多不像话!
宣明呈索性把玉佩扯下来,打算回去找宁湘麻烦,身边一直沉默寡言的宣明繁倒是侧目看他良久。
应该说是看他手里的玉佩。
宣明呈没想到他对一块普通的玉佩感兴趣:“皇兄喜欢?送你吧!”
“不要。”他移开目光,毫无异常。
宣明呈莫名其妙,拿着玉佩东张西望。
身旁的人淡声问:“找什么?”
勤政殿外站着一群宫女,宁湘并不在其中,宣明呈嘀咕:“找我宫里的宫女,方才还在,跑哪儿去了!”
宁湘早跑了。
一个人探头探脑等在琼华宫的路上。
还好琼华宫和东宫不同方向,她不会撞上太子,要真在勤政殿等着,她怕自己迟早被发现。
宣明呈黑着一张脸回来,看到她瞬间来了火气,“你去哪里了?”
宁湘早已想好好搪塞的理由:“人有三急,殿下见谅。”
宣明呈脸更黑了,把玉佩丢她怀里。
“这什么玩意,拿去扔了!”
宁湘看了看:“怎么,奴婢的结打得不好看?”
“丑死了!”
宁湘:“……”
二皇子刀子嘴豆腐心,放任月霜休息了几日。
这期间宁湘受宣明呈使唤,忙得头晕眼花。
他像是故意针对自己似的,动不动挑刺,嫌衣裳难看、嫌膳食难吃、嫌屋子里熏香太重。
都是些娇生惯养出来臭毛病,真不知道这位爷二十几年来是怎么过的,跟他兄长完全没得比。
净闻法师心性和善,为人正直,游方参学之时事必躬亲,食不果腹常有,再冷再硬的馒头也能咽得下,哪里似宣明呈这么挑剔。
宣明呈还在喋喋不休的叫嚣,宁湘开了窗,见月霜从殿外进来,顿时看到了救星。
“月霜姐姐,殿下叫你熏衣裳。”
月霜莞尔,知道她受了不少磋磨,便道:“你去歇着吧。”
宁湘忙不迭点头,生怕宣明呈叫自己,一溜烟地跑出琼华宫。
琼华宫在宫城西面,僻静清幽,但有个好处是离太医院近。
数百步的距离。
随着时日推移,月信迟迟不来,时常胸闷恶心的不适,让宁湘愈发确定了自己怀孕的事实。
但她仍存着一丝幻想,只是近来吃多了积食,和身孕没有任何关系,找太医开一副消食化滞的药吃了就成。
太医院有太医专门负责宫人看病,宁湘在门口踌躇半晌,打算去问太医开个药方。
太医眯眼看她,“姑娘伸手,先把脉。”
宁湘下意识把手往身后藏,“不用把脉吧……”
太医甚是不解:“不把脉我怎么了解姑娘病情?”
宁湘心里有鬼,自然不敢让他把脉,万一真诊出什么来,她可就解释不清了。
“我就是吃多了积食,大人看着开个药方就行。”
她试图说服太医,可是太医迂腐古板,面色凝重振振有辞:“姑娘别说笑,大夫望闻问切是对病人负责,我随意开了药,姑娘万一吃出个好歹来,不是坏了我的声誉吗?”
这番话倒是让宁湘顿时生出愧疚来,她也不想为难太医了,起身就走:“我觉得这会儿也没什么事了,劳烦太医了!”
太医一脸怒容,本来要打算好好说教说教,结果像是吓得人家姑娘落荒而逃,忙说:“你等等……”
宁湘深知自己揣了个巨大的把柄,半点不敢显露出来,离开太医院时,有宫人狂奔而来,气喘吁吁。
“快!大人们快去勤政殿,皇上不郁!”
此言一出,太医院所有德高望重的大人们立刻涌出来。
宁湘心中一坠。
皇帝的病情本就不容乐观,她回宫这些时日,勤政殿就请了几次太医,今日不知怎的,宁湘总预感皇帝似乎真的活不久了。
勤政殿里,太医们轮番上阵查看皇帝病情,扎针还是参片一一试过都无济于事。
皇帝无力挥挥手让太医退下,希冀地看向旁边站立的身影。
眼中只剩最后一点光。
宣明繁走上前。
看见皇帝皱纹横生的眼角滑下热泪。
“孩子,父皇对、对不起你……”
他伸出手,想要拍拍他的肩,惊觉眼前人早已是顶天立地的大人了,他循照着他们的期望长大,却被他这个父皇折碎筋骨,受尽苦楚。
皇帝细细端详他的脸,想要认真看看,却发现眼睛怎么也睁不开,那只颤抖的手落在被衾上,永远地陷入黑暗中。
太医面色剧变,慌忙上前诊脉,又小心翼翼探了探鼻息,最后怆然惊呼:“皇上……宾天了!”
勤政殿哀声四起,所有人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宣明繁脚下未动,仍站在床榻前,哪怕回宫,他身上也是穿着素净的衣衫。
那双漆黑的眼眸中浪潮起伏,情绪翻涌,带着怜悯和慈悲。
仿佛还是那个普度众生的净闻法师。
他双手合十,佛珠缠在腕间,在床前伏下去。
道一声:“阿弥陀佛!”
皇帝驾崩的消息传遍朝野,不过须臾已经天下皆知。
落日熔金,暮色四合。
皇室宗亲和文武大臣已经身着丧服跪在了勤政殿外。
一时哭声震天,悲恸难当。
宣明繁跪在前方,听着礼部念完皇帝遗诏,听见“传位于皇太子”几字也毫无波动。
大臣们哭完了大行皇帝,便来拜他。
秋风萧瑟,华灯缀上薄暮,宣明繁长身玉立,衣袍烈烈,眉眼清淡如云。
宁湘在泱泱人群中,看清了他的模样。
温雅矜贵,容色无双。
周遭哭声悲戚,她却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他们所隔几步之远,却又似千里之遥。
无论是净闻法师,还是如今的新帝宣明繁,与她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们之前唯一的牵绊,只余她腹中融入了彼此骨血的孩子。
这是春风一度留下的冤孽。
她不能留下。
玉阶之上的人意有所感,垂眸看过来,宁湘倏地低头。
好在他只是轻飘飘地看了一眼,不曾在她身上停留。
皇帝大行,皇宫各处略有松懈,宁湘心里谋划着,得寻个机会去太医院一趟,一副药下去以绝后患。
先帝国丧二十七日,礼节繁琐而沉重,大殓后,皇室宗亲和朝臣命妇每日守丧,宫中数千宫女太监,同样身着素服举哀祭拜。
宣明呈身为皇子,每日大多时候都在勤政殿,宁湘是琼华宫宫女,时常被他使唤,被迫和月霜轮流随侍左右。
两三日也就罢了,入秋的地砖沁凉,宁湘跪得久了,便觉着寒气钻进身子里,小腹坠痛不适。
好在宣明呈还有良心,没有让她日日跟着,月霜轮换,她便能歇息一晚。
待奉大行皇帝梓宫至皇陵,已是九月。
不用再每日哭灵叩拜,宁湘好歹松了口气,趁着宣明呈有事要忙不在琼华宫,便偷偷潜进他书房。
宣明呈书房放了琳琅满目上千册书,只是大多都是崭新的。
他不常进书房,每日除了洒扫的宫女也没旁人进来,宁湘先前给二皇子取一幅丹青时,无意间瞥见书架上放着几本医书。
她低头找了半晌,终于找到自己想要的内容。
“……桃仁、红花、三棱、黄芪、当归。”宁湘记得脑袋都晕了,她没想到一个药方竟然这么多药材,拿了笔才没记几个。
门外人影晃动,月霜的声音响起:“宁湘?你在里面吗?”
宁湘手忙脚乱把医书塞回去,神态自若地出门:“我给殿下整理书房,姐姐有事吗?”
“殿下说这几日神思倦怠,房中安神的药囊用完了,你去太医院取一些回来。”
宁湘眼前一亮,可真是巧了,她正要去太医院,机会这不就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