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伊人睽睽
院中寂静无比,树叶已枯。仆从们在廊下或说闲话,或回寝舍歇息。主舍的烛火正通明,那是郎君在理事,张家的下人都不会去打扰郎君。
侍女们只敢背着二娘,悄悄观望家中那位能看不能碰的郎君——
早冬夜里,一层霜色浮起,窗开半扇,郎君坐在书桌前。
他披着家常的宽松野服,衣微黄,两带结之。不提侍女们面红耳赤的偷看,月升半空,他已在窗下坐了整整一个时辰。
张行简提笔,在面前的桌上宣纸上,写了一个“无”字。
他笔法隽古风流,清雅十分。尾笔飞扬,最后一笔墨汁甩出,像是要飞出宣纸一般。
若是沈青梧在此,便会吃惊地发现,张行简所写的这个字,和她玉佩上的那个“无”字,笔锋一模一样。
而这正是张行简静坐于此沉思的缘故。
张行简在嫡系行三。
他上面有一个排行二的姐姐张文璧。
除此之外,他本应有一位兄长。但若是那位兄长活着,张行简便不会是今日的张行简——
少有人知,张行简不是张文璧的亲弟弟。
十三年前,九岁的张行简被张文璧牵着手进入张家宅门,磕头三拜,记在了张家嫡系名下。
那年,张家父母亡故,张家大郎随后郁郁病逝。张家嫡系只剩下一个张文璧,年少的娘子无人可依,她需要一个儿郎,成为自己的弟弟,帮自己重振张家。
九岁的张行简,便是在那样的环境下,被张文璧从旁系中挑出。
张行简从那年起,就将“张容”这个名字牢牢记在心间。
世人会事事将他和张容对比。
病逝的张容不过弱冠,已做了太傅。他与父亲齐名,被誉为“一门双太傅”。他博学多才,温文尔雅,广受世人喜爱。但在他早逝后,世人便不再提他,因他的存在,造成了一桩皇室的丑闻——
弱冠之龄的张容,随父教导年少的帝姬,以及更加年幼的少帝。
风雅的才子,与美貌的少女帝姬,应该有一桩故事。可是挂着师徒之名,那段故事,张家羞于启齿,皇室三缄其口。
随着张家的没落,往事被掩埋,张家人枯寂。十余年后,东京城中不再有一个天真活泼的帝姬,只剩下一个牢牢把控权柄的李令歌。
这些年,空旷的张家院落,只有张文璧姐弟二人守着。
张行简习惯了自己成为家族的唯一希望,习惯自己被人称为“月亮”。但他牢牢记着,在月亮之前,本有过一轮太阳。
那轮太阳早就落山了。
除了李令歌,谁会记得张容?即使是张文璧,在张行简长大后,张文璧也不再提张容了。
然而此时此刻,张行简不得不再次记起张容。
他坐在书桌前,看着自己写的“无”字,又翻开一本曾做过笔记的旧书,从旧书中准确无误地找出一个“无”字。
他盯着与自己所写的“无”字笔法一模一样的那个字,久久不动——
这本书,是张容的旧书。
他意乱情迷的那夜,拥着怀中娘子神志不清的时候,摸到的娘子身上玉佩上的“无”字,确实与他记忆中的笔迹一模一样。
张行简当时的心情,如瞬间被一湖冰水浇灌,周身冷寒。
此时此刻,他静坐屋中,思考着这些:一种本应消失于这世间的书法,为什么会从沈青梧身上看到?
沈青梧遇到过什么人?
那枚玉佩,是谁给她的?
是他多疑了,还是张容的“死”,另有蹊跷?沈青梧知道些什么,李令歌又知道些什么?自己被下药的那夜,是否不独独是男女之间的琐事,而是有其他的阴谋?
这世间,本不应有那么多的蹊跷。
--
“将军,再拜访过这几位大臣后,我们便应离开东京,回益州了。”
这一夜,杨肃带着几位将军从外归来,他们提着大包小包,兴高采烈地告诉沈青梧这个好消息。
正坐在桌前捏着领下玉佩出神的沈青梧抬头,淡漠无比地看着他们。
沈青梧不吭气。
杨肃这几日与她话说得多了些,稍微了解一些沈青梧的脾性,他笑着提醒:“将军不置办些东西,回益州分给交好的朋友吗?来东京富贵迷人眼,来一趟不容易。”
沈青梧不感兴趣:“我没有朋友。”
杨肃看她半天,见她没反应,不得不干咳一声:“就算不给其他人,博帅一路提拔您,您不备点礼物给博帅?”
沈青梧恍然大悟。
她学会了。
沈青梧起身,问:“我们什么时候回益州?”
杨肃被她的果决弄得一愣一愣的,答:“上元节总得让兄弟们在东京过吧?过了上元节就该走了,不然就犯了朝廷的忌讳……将军,你这就走了啊?”
沈青梧已经出了驿亭,自然回答不了他的问题。
--
九桥门街市,沈青梧从街头逛到街尾,却不知道博容会喜欢什么。她不信任自己的眼光,逛了一圈,也没有擅做主张。
不知不觉间,她走到了街市后少人的一条长巷。汴河水清寒,抬头看到高墙后悬挂的明月,沈青梧怔了一怔:
这处巷子是张家所在的地方。
张行简就住这里。
沈青梧心中忽然一动:博容和张行简都很好看。虽然一个是武将,一个是文人,但是博容不上战场的时候,风雅从容,与张行简何其相似。
那她给博容备礼,是不是可以参考一下张行简?
张家是数百年的大望族,是沈家那类新崛起的门户无法比的。张行简那里,必然有许多器物古物,可以供她参考吧。
沈青梧有了主意,便重新轻松地爬上了张家的墙头,熟门熟路地潜去张行简的院落。
……得到一个人不烦,烦的是似得未得。那夜过后,她百爪挠心。
而今她终于想到了一个借口。
--
寒夜风动,沈青梧轻轻跃在屋檐上,踩到一片瓦,当即觉得自己似乎踩到了一根绷紧的线。她纵身向屋侧的树身跳起,却见树叶间寒光闪烁,是武器的寒光。
沈青梧警惕心大作,在夜半再次跳起,向后疾退——
坏月亮又在折腾什么?!
檐下铃铛撞起,沙沙作响。
一灯如豆的屋内,坐在窗下思考的张行简听到铃铛声,推窗站起——
嗯?
那个总是偷闯张家、最近几天却不来的小贼,再一次来了?
他布置的陷阱,终于能派上用场了。
第19章
张行简的院落,早已布成了一密不漏风的铁桶。无论沈青梧往哪个方向奔,寒夜中都有锋芒与利刃等着她。
当下方铃铛声沙沙作响时,沈青梧捕捉到空气中的瞬间凝滞,危险从后袭来。她从来都相信自己的直觉,即使眼看能奔到安全地,她仍半途悬空猛地旋身大转。
一只箭从后方树间刺出,直直从她脸颊旁擦过。
沈青梧耳畔几绺乌发落下,她伏在屋顶,听到四方脚步声,听到长林的厉声:“有刺客,保护郎君——”
沈青梧目如秋霜,心跳都不因此加速一瞬。
这明显是一处针对她布置的陷阱。暗器来自四面八方,她不畏战,唯一懊恼的是,她腾不出手来掩饰自己的身份。
沈青梧腾身躲开从斜后方飞来的薄刃,拧身间,一把匕首从她袖中窜出,扎向那上空罩来的密网。
侍卫向此方天地涌来,长林首当其冲,拔刀而上:“小贼竟敢刺杀郎君,呃——”
他僵住身,瞪直眼。
这双清而寡的眼睛,常年冷淡的脸色,修颀的身形与充满凶悍的气势……微乱的发丝贴着娘子的面颊,长林尚在目瞪口呆,沈青梧已毫不犹豫地向他袭来,一掌推得他在半空中向后飞去。
更多的卫士们包围向沈青梧,众人高喝:“束手就擒!”
被掀翻倒地、扑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的长林发出一声欲言又止的疾呼:“郎君!”
他回头,看到幽静寒夜,杏衣袍飞的张行简从屋中走出,手中握着一只狼毫,狼毫上的墨迹未干。
张行简乌黑的眼睛宛如落在清水中的琉璃,一重灯笼晕光落在他身上。他正凝视着那与他院中卫士大战三百回合的某娘子。
长林从地上爬起,再次迎向那沈青梧。
他知道他不用多说,郎君已经认出了夜闯此院的人是谁。郎君没有吭气,自然是要继续活捉。
可怜的沈二娘子……怎就落到他们郎君手中呢?
张行简静静看着院中与人打斗的沈青梧。
动作凌厉,身手迅疾,除了没来得及蒙住脸掩饰身份,沈青梧打的没什么失误。可是任由她再厉害,这院中的机关暗器实在太多了,她提防来自四面八方的兵刃时,武袍“簌簌”,被扎了好几道口子。
若不是她当真武艺高强,她必然要交代于此。
激烈打斗中,长林再一次落到张行简身后,轻声询问:“郎君……”
——是否要启动下一重机关,好困住沈青梧呢?
张行简没说话,长林抬头观察郎君,他从张行简面上捕捉到了几丝犹豫。
长林惊讶万分:他家心狠手辣的三郎,还有犹豫的时候?
因为什么犹豫?
沈青梧吗?
长林有些为沈青梧高兴,只要郎君不下令开启真正凶猛的机关,沈青梧就不至于受伤。长林想这其中必然有什么误会,沈二娘子怎可能刺杀郎君?
帝姬设宴那夜发生的事,沈二娘子难道不打算和郎君谈一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