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福里1931 第17章

作者:言桄著 标签: 古代言情

  “当然想。”

  “那么在你看来,能在先施卖的东西,是不是就有一种天然的克拉斯?”

  “啊呀!我的好夫人,我终于明白了!买‘蕊仙’的人,不在先施之内,而在先施之外!”

  “而且是你最擅长的事!”

  “我怎么如此愚钝?!”

  “哼,那还用说,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侬好好改吧。”徐小姐扬起下巴,那股子傲娇气息让顾植民又羡又爱。

  顾植民翌日穿好洋装,提着一个硕大皮箱,来到先施,直接找到范春城,提出自己不做柜员,想当个化妆品跑街先生,希望范襄理再给一个月时间尝试,如果效果不彰,便会主动辞职。

  范春城半晌不语,正当顾植民以为他会拒绝的时候,范春城却开了口。

  “一个月时间恐不够吧?给你两个月,如何?”

  顾植民感激涕零,这些天相处,他早明白了范春城是个外冷内热之人。此时无以为报,他只有深深鞠上一躬,叫一声“谢谢师父”。

  先施后院有个库房,范春城吩咐看库的老郭装货,不止“蕊仙”,其他几款售卖不佳的新国货,也都让顾植民带上几件样品。

  “不管哪个柜台,只要卖出去,都记你功劳簿上。”范春城顿了顿,又叹口气道,“自从北洋倒台,宁汉合流,南京的新政府天天叫喊‘振兴国货’不说,官员们更是强搞拉郎配,硬将这些新国货摊派到先施公司,占着柜台不讲,还卖不出一分钱。我当初招你进门,便是看中你有销售同品的本事。如今你自愿走出光彩体面的公司,去当跑街先生,范某实在钦佩。”

  顾植民辞别师父,穿着洋装,踩着皮鞋,拎着沉甸甸皮箱,在其他柜台讥讽的目光中,独自走出百货公司大门。他将成为先施公司历史上第一个“化妆品跑街先生”,要靠两条腿和一张嘴去找生意。

  据徐小姐讲,跑街先生在西洋早已有之,还有个洋名叫旅行推销员,但上海滩为百货公司推销化妆品的人还寥寥无几。

  顾植民原先售卖化学社香膏香粉,做的是零敲碎打,充其量只能算个化妆品货郎,要想叩开人家千家万户的门扉,他还没有完全摸到门槛。

  化妆品不比油盐酱醋,消耗实慢,老顾客当初买的化学社香膏香粉尚未用完,哪有余力又去买新?

  顾植民只好仗着先施招牌,壮着胆子,试着敲了几家大学校、大工厂的门,结果还没等打招呼,就被门房和狼狗撵了出来,结果连着跑了半个月,皮鞋倒是踩坏两只,可卖出去的东西却寥寥无几。

  这次他学了乖,走完一遭后回到家,先跟徐小姐讲这几日经历。

  “你之前卖香膏香粉,零售足矣。但这是先施的货,要的是大单子。”徐小姐几句话便鞭辟入里。

  “是的啊,不知夫人可有良谋?”

  徐小姐抿嘴一笑:“这话说的,我又何曾谋断计穷过呢?”

第三十六章 转运

  徐小姐为顾植民指点迷津。

  “你原来走街串巷,做的是单人买卖,图的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收钱容易,简单干脆。而卖先施的货则大有不同,站柜台本是零售,先施有偌大商场,东西琳琅满目,亦不缺零售,否则何必赶你出门做跑街先生?你皮箱里能装下整个先施的货样?所以你要做的是寻大单,而且不怕押款,你要找的是商人,而并非单人。”

  顾植民不解:“若是这样,我到处奔走,打出去的岂不是厂商品牌,跟先施又有半毛钱干系?”

  “如何没有关系?这些厂商货物没在先施库房?你难道不是为先施分忧,处置政府强派的货品?你每卖出一件,先施不赚差价?不收费用?若是品牌打响,先施的柜台难道不会有客人光顾?再说,为国货奔走扬名,又有什么不妥?”

  徐小姐一番话切中肯綮,说得顾植民连连点头,道理他已明白,但自己读的书、懂的事却没有夫人多,所以方法尚不清晰。

  徐小姐一笑道:“学校、工厂还是要去的,不过只须寻经理、掌柜等主事人员,先打通关节,然后约定分成,由他们代你营售。比起你来,这些人与学生、女工更为亲近,也深知她们的需求,这样你每处只跑一趟,只须找一个委任即可,比你原来零售,效果高出十倍百倍……”

  顾植民赞叹道:“好夫人,原本我只将你看作深居简出的大家闺秀,未料到你有如此深的见解。”

  徐小姐啐一口,红着脸道:“只要此生你我夫妻两人能白首偕老,创一番事业,那才真真是我的夙愿。”

  次日,顾植民精神焕发,依照徐小姐的嘱咐,乘电车往东北,直奔杨树浦。这里非但有江海分关,而且沿途烟囱林立、有东华、同兴、大康等纱厂,还有机器厂、制糖厂、洋布局等工厂。

  但顾植民并未全然照葫芦画瓢,他没进这些工厂,反而先找到纺织商会,先是掏出先施公司名刺,找到一个姓魏的主任,然后将推销国货、协作共利的意思一讲,魏主任慨然道:“这是好事体!既为国货争光,也给日夜劳碌的女工们一些实惠,你且留下样品、信址,交由我来联络!”

  顾植民大喜,但还坚持进纱厂走一遭,魏主任道:“对面就是同兴纱厂,我带你去看!”两人在车间走访一遭,顾植民掏出小本本,记得头头是道,魏主任看着惊奇。等回到商会,便见他拿出一堆样品,按照工种需求,归为几类——清花、梳棉的女工容易手掌干燥,宜用保湿滋润之品;络筒①、穿扣的女工容易手指粗糙,宜用滋养恢复之品;浆纱、验布的地方有各种湿毒,容易起风团湿疹,宜用脱敏祛毒之品……种种明细,不一而足,魏主任看得啧啧称奇,直赞他乃护肤界的专家。

  顾植民与魏主任约定,又马不停蹄,直奔各个工会、公所、商会,所遇之人既有如魏主任爽朗者,亦有明敲暗示,先索要一些好处者。

  接连十几日过去,顾植民网愈撒愈大,鱼却全无讯息,不免有些心焦。唯有徐小姐一副“正在城头观山景”的架势,尚能让顾植民有些许信心。

  以往顾植民每日先到公司点卯,这几日东西奔走,今日吴淞,明日真如,哪有闲暇去先施报道?

  同侪男柜员久不见他身影,越发幸灾乐祸,一开始还窃窃私语,后来索性堂而皇之,在工闲之余扯开嗓子嘲讽。

  “那个‘神鼻’瘪三拎着皮箱一去不返,是没脸回来了吧?”

  “如何没脸回,我觉得他脸皮厚得很!我还觉得,他是带样品逃之夭夭了!”

  “哈?此言有理!此言有理哇!”

  几个女柜员却不苟同他们意见,她们七嘴八舌,替顾植民声张。

  “你们这些闲人,真是黄鹤楼上望翻船,城隍庙前看火烧——人家任劳任怨,被挤到荒无人烟的柜台也不吭一声,被挤出公司磨断皮鞋脚掌也不喊一句。你们笑话人家,才是覅面孔来哉!”

  范春城正好走在脚下,几个柜员遂闭了嘴,可还有人不服气,梗着脖子嘟哝道:“师父,你未免太偏心!之前有个小卢也是业绩不彰,半月便被你赶走,为何这劳什子顾植民就能干耗两个月?”

  有人愿意挑头开口,众人便齐声聒噪起来。范春城正欲呵斥,恰逢楼上当值的门房喊有电话找,便匆忙赶上去,接起电话,只听对方说姓魏,是纺织商会的主任。

  “侬是范襄理?有位顾植民先生前些日子登门推销国货,可是你们先施的人?”

  “正是。”范春城半喜半忧,生怕顾植民惹出事端。

  “是这样,我应允了顾植民,共联络十二家纱厂,女工们得知能用上先施百货的化妆品,个个踊跃订购,此次计买入六十二箱各类粉膏,具体清单已倩人②寄信过去,烦请侬及时查收。”

  “啊……六十二箱是多少件货?”范春城拿出一支自来水笔,他感觉自己声音好多年也未曾这样颤抖过。

  “呀,箱件不是顾植民整理出来的吗?待我看看数据……各类粉膏共一千三百〇二小件……是不是有些少了?”

  “不少,不少,我们尽快操办,一定让辛苦劳作的女工们称心如意。”

  范春城放下电话,头依旧有些眩晕。这是先施公司开业来最大的单笔订单,范春城惊得嘴巴半晌才合拢,方要下楼吩咐门房去查信件,又一通电话将他唤上楼去,这次是教师工会的人……

  “喂,先施公司范襄理吗?方才话务员讲,侬那厢占线,哎呀怎么这样忙,生意都不做了吗?”

  范春城连声道歉,只听电话里说:“我是侬公司顾植民介绍来买国货化妆品的人,听说物美价廉,一齐订货还有更大折扣,对伐?”

  先施公司被电话铃声吵得七荤八素的时候,顾植民刚从莘庄车站下车,听袁焕侠讲,这里有大中华、正泰几家橡胶工厂,工人也颇多,他想上门碰碰运气。

  前些日子他绕上海跑了整整一圈,但从未收到一笔订单,想到前途未卜,他不免彷徨失落,满心忧悒。

  艳阳当头,顾植民大清早坐车过来,腹中空空如也,又舍不得买饭,只好路边买两个野菜团子,边啃边拎着皮箱赶路。

  天热路远,加上昨夜下了雨,整条路无一处干地立足,他只能单手把皮箱扶在肩上,踩在泥里前行。

  泥浆沤烂了皮鞋,汗水浸黄了衣衫,他狼狈不堪,如同逃荒的难民。

  唯有嘴里野菜的清香,让人不免忆起故乡春日传唱的歌谣,顾植民暂时把迷茫与烦恼抛在脑后,全然不知此时某处命运之轮已悄然运转。

第三十七章 得意

  功夫不负有心人,用范春城的话来说,顾植民算是“徒手劈山”,一举挣下几笔大单,不禁震惊了先施公司,甚至震动了整个行业。他从此越发如鱼得水,手中客户群体也逐渐稳定。

  民国十八年夏天,范春城获马老板赏识,升迁做了协理,自然要提拔得意门生,于是顾植民被擢为襄理,接替师父业务,负责化妆品柜台,月薪涨到六百元。

  两人关系已情同父子,一向冰冷的范春城每见徒弟都眉眼清霁,时长拉他喝酒、谈天,他对顾植民说,自己没有看走眼,你这后生身上藏着的能耐大着哩。

  是日,徐小姐突发阵痛,顾植民匆匆将妻子送到医院,兴许是劳累太多,兴许是身子太弱,徐帧志用了两天一夜,才艰难地诞下了麟儿,顾植民终于做了爸爸,他喜出望外,想给孩子取个好名字,他问夫人,徐小姐早有计议。

  “叫炯为,前途炯炯,大有作为。”

  顾植民明白,妻子心里那团建名立业的火还没有熄。

  儿子的出生给小家庭增添了许多活力,也带来了甜蜜的烦恼。为了给妻儿更好的生活,顾植民索性把亭子间外整个二层楼租下,加雇了一个姓庹的保姆,每日花钱但如流水,鱼翅燕窝、俄国鱼子酱、西班牙火腿,凡是稀罕东西,都一概买来给妻子尝鲜补身体。

  他觉得租房不是长久之计,挑来拣去,看中培福里33号那套三层石库门楼房,计划着将它买下,把岳父岳母也接来同住。

  顾植民在先施做出来事业,徐家人顿时一百八十度回转。徐静庵是长辈,尚拉不下面子,但文旌、文旆诸人都借满月名义,诞着脸来探望,一边夸徐小姐慧眼识珠,一边骂自己有眼不识金镶玉。

  徐小姐是爱憎分明之人,脸上不挂一丝宽凉之色,好在顾植民不计前嫌,请徐家兄弟妯娌去法租界最好的馆子海吃一番。

  文旌、文旆喝得满面酡红,临走时紧拉着顾植民的手不放,央他帮忙留几样火热的新款护肤品——他们倒买倒卖,也能赚笔小钱。

  最高兴的还是徐父徐母,他们感慨徐帧志总算苦尽甘来。不过徐帧志却因为坐月子休养而闷闷不乐。顾植民自然了解妻子的心思——她心里还有那大有作为的梦想,岂是拘泥在家里的全职太太?

  但时过境迁,顾植民的想法却已变换,夜深人静,他独自冥思,一边是好不容易拿下来的铁帽子职位,一边又是缥缈无着、远在天际的梦想,究竟何去何从,此乃人生大事,不能不慎重斟酌。

  儿子的啼哭声打断了顾植民的思索,这个家刚刚暖和起来,妻子刚刚恢复元气,他方在上海滩立住脚跟,这个家还没有冒险的本钱,他终于拿定了主意。

  顾植民瞒着先施的老板与同侪,也瞒着徐小姐,跑去注册了一家护肤品公司,公司名字叫富贝康——富字当头,既已经有了钱,就再也不能回到穷困潦倒的日子;贝是宝贝,无论妻子、儿子,都是他此生挚爱的珍宝;至于康字,自然是希望全家康泰,人生幸福。

  三个字寄托着顾植民的人生追求。他拣选出原来化学社一些能用的设备,又购置补齐了缺损的器材,偷偷布置在亭子间。

  在儿子百日那天,他亲手把钥匙交给夫人,当推开房门,揿亮电灯的一瞬间,徐小姐满眼泪水。

  “这是我俩的小公司,我有公务在身,不便出面,这里便交给夫人经营了。”顾植民郑重其事地说。

  徐小姐紧紧拥抱住丈夫,她觉得两人终于朝理想迈出了第一步。

  “我们的品牌就叫‘帧颜’,如何?”顾植民抱着妻子,“我第一次见到你的容貌,便一辈子铭刻在心里。”

  徐小姐却噗嗤一笑:“你当时不是未见其人,先闻其香吗?我看还是叫‘百雀’更好,那才是你第一次记住我。”

  顾植民闻听此言,不免惆怅,自从他做到襄理,整日流连酒宴舞厅,闻香辨物的能力也渐渐不灵光起来。有时在酒桌上,师父当别人面夸耀,让自己表演一番,他也常托辞推却。

  大概辨香的能耐,是困窘境地里的那个顾植民才拥有的东西吧。

  徐小姐仍在侃侃而谈,这些年丈夫在先施主管化妆品,她也试用过各类洋货品牌,最后得出一个结论——洋货是洋人设计的,而东西方人种不同,肤质也大不一样,就像义大利皮鞋虽好,但不适合国人脚型,穿上它就要忍受它鞋头的挤脚。

  护肤品也是同样道理。只不过,市面上的旧国货配方、包装总需改进,而新国货都在努力模仿洋货,质量更是参差不齐,关键原料还卡在西方人手里,所以总成不了气候……

  “植民,跟在他人后面望其项背,便只能整日吃灰喝土。我们一定要推陈出新,把‘百雀’做成焕然一新的国货!”

  “一定,一定。”顾植民嘴上如是说,心里却明白这句话谈何容易。先施的工作给他带来了优渥的生活,也让他失去了开疆的勇气。

  富贝康就这样默默地成立了,说是公司,其实也并未对外营业,在顾植民的心里,它只不过是送给夫人的一件大玩具而已,但一个卖化妆品的襄理,居然开起化妆品公司,传出去必定容易招人非议。

  他更怕马老板与师父多疑,于是将这件事悄悄瞒在心底,只趁着职务之便,在外面淘换些新进设备和配料,回家便交给徐小姐。

  而徐小姐除了照料孩子之外,便常常躲进亭子间里,废寝忘食地研制产品。她更倩人求了一幅荣德生先生的手书挂在亭子间里,权且当成新公司的座右铭。那条幅写道——

  “意诚言必中,心正思无邪。”

  日子终于又和美起来,光阴似箭,恍惚之间便到了民国二十年春天,也是顾植民在先施最春风得意的光景。

  经过三年奋斗,他已成为化妆品界的闻人①,百乐门、大世界、兰心大戏院是他经常流连的地方,在那里许多名媛太太都殷勤问候,咨询化妆护肤的技巧,更有上海滩的大佬也频频关照他生意,为心爱的明星舞女送礼物不惜千金买笑。

  顾植民跟随师父范春城,出入各种社交场合,如鱼得水,他手下也有了一帮徒弟,尤其是徐小姐的堂兄文旆,也被招来在底下做事。天气暖和,人也振作,但顾植民隐隐觉得,师父范春城渐渐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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