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色未央
她姿态妩媚,那一折腰下去,似杨柳扶风,盈盈弱弱,当真我见犹怜。
秦夫人不愿意再看,她把目光转了一个方向,打量起周围的布置,发现秦玄策房中的摆设已经变了一番模样。
床头摆了一架紫檀镂海棠鸟雀镶金妆台,上面放着斜肩美人汝窑瓶,西侧多了两个八宝如意式大衣柜,边上还搭着一件云锦绿罗裙,落地花罩挂上了珍珠攒金缕垂帘,中间隔着一副十二扇琉璃披水流月曲屏,华美旖旎,浑然不似秦玄策原来简单冷硬的武将作派。
秦夫人自忖是个豁达的人,看着这般情形,也忍不住觉得额头的青筋突突地在跳,她用力地吸了好几口气,勉强保持着平静的语气:“你如今可是搬到二爷房里住着了?”
阿檀头皮发麻,颤颤抖抖的不敢回答。
秦夫人又喝了一口茶,平复了一下情绪,把杯子放下:“其实你不用说,我也知道,这些事情都是二爷的主张,和你无关,他的性子就是那样,独断专行,从不听旁人劝。”
老夫人果然是个讲道理的人,阿檀如释重负,连连点头。
秦夫人不动声色,继续道:“话虽如此,但你也不可因此就娇纵起来,要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不可越矩,更不可生出妄念,我们秦府,容不得不懂规矩的下人,你知道吗?”
后面那句话,原先秦玄策时常对阿檀说,他说的时候,总是板着一张脸,凶巴巴的神态,每每叫阿檀心里埋怨,但此时听得秦夫人这一模一样的说法,却是截然不同的意味。
阿檀只觉得手脚一阵冰冷,她用力地咬了咬嘴唇,低低地应了一声:“是。”
秦夫人对阿檀温顺的姿态还是满意的,她对旁边的大丫鬟半夏吩咐了一句:“端上来吧。”
陶嬷嬷在旁边嘴巴张了张,欲言又止。
半夏出去,很快又进来,捧着一碗浓黑的药汤,端到阿檀面前:“接着吧。”
阿檀睁大了眼睛,倒退了两步,有些惊慌失措:“这、这是什么?”
“不过是避子汤罢了。”秦夫人下颌微微地抬了起来,其实有些时候,秦玄策和秦夫人在神态上很有些相似之处,譬如这般倨傲而冷淡的气息,那是世家豪族出身之人惯有的习性,不自觉地睨睥旁人,“把这个喝了吧。”
那碗药汤大约已经备好了许久,此时都已经凉透了,闻过去有一种又苦又腥的味道。
阿檀的脑袋“嗡”了一下,她的眼眸中浮出了泪光,盈盈欲滴,柳眉颦起,怯弱如雨中梨花,轻愁笼烟,她惊惧不安,情不自禁地摇头,哀声恳求:“我、我不想喝这个,求夫人开恩。”
这般美色,若是男人见到了,大抵要身子酥软,什么都应允,连秦玄策也不会例外,但落在秦夫人的眼中,却又恰恰坐实了狐媚子的传闻。
秦夫人的脸色更淡了:“你日日和二爷欢好,怎么能不喝避子汤,之前是我病着,顾不到这头,今儿我把话放在这里,从此后,你若有服侍二爷,事后须得马上服用下去,一次都不能断。”
阿檀的脸皮儿本来就薄,大约风吹吹就要破的那种,如今被秦夫人当着众人的面这样说了一通,强烈的羞耻之情猛地涌了上来,她眼睛一阵发黑,身子晃了一下,几乎要跌倒。
幸而陶嬷嬷年纪虽然大了,手脚还是利索的,赶紧过来,一把将阿檀扶住了:“快站稳了,好好听老夫人说话。”
阿檀惨白着一张脸,强忍着羞愤,带着一点啜泣的声音:“我不会、我没有……”
秦夫人并未搭理阿檀,她笔直地坐在上首,看了看左右:“你们别在心里说我不近人情,哪怕是寻常百姓家,该有的规矩还是要有的,二爷的夫人还未进门,断没有让一个通房丫头抢先一步的道理,你们说,是与不是?”
左右都在赔笑:“老夫人仁慈,也是为了这丫头着想,怎么说是不近人情呢,没来由。”
秦夫人点了点头,又把目光落在阿檀身上,道:“阿檀,来,你自己说,我这样算是为难你吗?”
阿檀浑身脱力,几乎整个人都靠在陶嬷嬷的身上,她眼中含着泪,如同风中柔弱的花瓣,嘴唇轻轻地颤抖着,却说不话来。
但秦夫人面无表情,直直地盯着她,目光逼人。
阿檀挣扎良久,才艰难地吐出两个字:“……不是。”
半夏端着药碗已经半天了,也忍不住出言劝说道:“阿檀姑娘,你还是快喝了吧,干耗着有什么意思呢,这是济春堂开出来的方子,温良平和,不是那种虎狼之药,你既然自己说了,不会、也没有,那就算喝了,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她将碗又递过去了一些,直接怼到阿檀的面前。
阿檀沉默了半晌,终于拗不过,抖着手,接过药碗,慢慢地喝了下去。
这药凉透了,极苦,那种味道从口中流下去,几乎刺痛咽喉。
秦夫人眼看着阿檀把药喝下去了,满意地颔首:“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本不该这般折腾,你能懂事就好,也不枉我提携你的一番苦心。”
她又转而对陶嬷嬷道:“陶家的,我方才已经说过了,以后你盯着点,这丫头的避子药断断不能漏了,若出了什么差池,我可饶不了你。”
陶嬷嬷低头应诺:“是,老夫人。”
秦夫人发作了一通,觉得差不多了,这才施施然起身,带着一干奴仆走了。
阿檀还呆呆地站在那里,陶嬷嬷急急叫了两个小丫鬟过来,一起扶着她坐下来。
阿檀的脸色过于难看了。
小丫鬟有些担心:“阿檀姐姐,你若是不舒服,我们去叫大夫来看看。”
“别闹。”陶嬷嬷低声喝止住了,“老夫人刚刚给赐下的药,你们现在去叫大夫,这不是明摆着和老夫人作对,要作死吗?”
小丫鬟缩了缩脑袋,不吭声了。
阿檀抖了抖,回过神来,勉强笑道:“我不碍事的。”
陶嬷嬷拍了拍阿檀的手,竭力想要安抚她:“你别在心里埋怨老夫人,这高门大户人家的通房丫头,都是这样,若不防范未然,总不成真的怀上了,又叫你打掉,那才是造孽。”
避子汤药的苦味浓郁黏稠,久久地弥漫在口腔里,令人作呕。
阿檀用衣袖捂住嘴,虚弱地道:“我知道,规矩如此,老夫人并未苛待于我,我没有什么可埋怨的,我是秦府的奴婢,无论主子如何安排,我都要生受着。”
胸口闷闷的,一阵翻腾,她差点想要吐出来,硬生生地咽了一口唾沫下去,轻轻地问道:“嬷嬷,你原来说过的,我若是攒够了银子,就可以替自己赎身,这话还作数吧?”
陶嬷嬷呆了一下,叹了一口气,劝道:“唉,你这傻孩子,说什么赌气话,二爷那么疼你,你别想那些有的没的,把二爷伺候好了,等到将来主母进了门、生了嫡子,你就不用吃这个苦头了,好日子在后面呢。”
阿檀觉得胸口越来越难受,那药太苦了,苦得她想哭,她急促地喘了两下,低声道:“嬷嬷,我不舒服,想去歇着。”
陶嬷嬷知道阿檀素来身娇体怯,也没奈何,急忙叫小丫鬟过来扶她。
阿檀却摆手:“我回自己房里歇,你们忙去,不要管我。”
这会儿她倒是真心实意地感激陶嬷嬷,当时若不是陶嬷嬷固持己见,秦玄策也不会把她的旧房间给留在那里,似今天这般,她躲都没地方躲去,岂不尴尬。
她拒绝了小丫鬟的跟随,一个人恍恍惚惚的,出了秦玄策的房间,回到自己隔间的小屋去了。
进去就关上门,无力地滑倒在地上,“哇”的一下,呕了出来。
第47章
从胸膛到喉咙口, 翻江倒海般地抽搐,吐出来的,先是黑色的药汤,后面是一团黄色的浆糊, 再然后是清清的酸水, 最后实在没什么可吐了,还是在不停地干呕, 怎么都控制不住, 她几乎窒息。
眼泪和鼻涕一起流下来,吐着、吐着, 她哭了起来, 还不敢哭出声, 咬着袖子,不停地抽着, 眼泪越流越急,脸都糊了,袖子打湿了一片。
伤心又委屈、羞耻又狼狈,种种滋味在心头交错着, 就如同刚刚呕吐出来的药,苦涩、腐烂、酸败,陷到泥泞里去。
……
过了良久、良久,阿檀才缓过劲来,她还是难受得很,但忍不得自己肮脏,挣扎着起身, 把地上的一堆腌臜东西收拾干净了, 又擦了眼泪和汗水, 洗净脸面,换了一身衣裳,悄悄的,不敢惊动旁人。
这一番呕吐之后,胸口不闷了,头却开始晕了,整个人晕乎乎的,提不起精神来。分明才睡醒没多久,她又觉得困了,便一头扑到床上,头才沾到枕头,便睡着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隐约听见小丫鬟来敲门:“阿檀姐姐、阿檀姐姐,你在里面吗?开开门。”
“嗯?”阿檀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
小丫鬟轻轻推开门,探头进来:“阿檀姐姐,二爷中午要回来用膳,厨房的张师傅在问,要给二爷做什么菜色,请阿檀姐姐吩咐。”
观山庭的小厨房现有一个二厨师傅另加四个仆妇在帮忙做事,等闲的时候,秦玄策都不让阿檀自己动手,只因这婢子太过娇气,秦玄策生怕她在厨房劳累坏了,在卧房就不肯尽力了,两相权衡之下,只得暂且委屈他的胃口了。
阿檀本来想起来,爬了一下,头重脚轻,两眼冒金星,只能又趴了回去,有气无力地道:“秋天这时令,做个蟹肉细卷吧,取三只青蟹,蟹肉剔出来,不要黄,用醋和盐腌制片刻,猪后腿肉切大片,卷蟹肉,略裹清粉,大火煎炸片刻,再转小火焖片刻即可。”
又道:“再来一道清搅胭脂鹅脯,这一样是现成的,我早早做好收在坛子里,取出来用吧。其他的,叫他自己看着办吧。”
小丫鬟听得似懂非懂的,应声去了。
只不过片刻,她又回来了,继续传话:“张师傅叫我问姐姐,那道蟹肉细卷,用醋和盐腌制片刻,这片刻是多久?大火煎炸片刻,这片刻是多久?再转小火焖片刻,这片刻又是多久?您得说个清楚,不然他没法做事。”
阿檀睁大了眼睛,和小丫鬟大眼瞪小眼,瞪了一会儿,还是败下阵来,奋力爬了起身,叹气道:“说不清楚,算了、算了,还是我过去一趟吧。”
她把自己拾掇了一下,对着镜子重新梳理了头发,和平日并无异常,只眼睛还略有些红肿,她想了想,顺手拿出前几日在“永遇乐”铺子里买的妆粉,就老板说的那款用细粟米、桂花、琥珀研磨制成的‘迎蝶粉’,按了一点上去,压住了眉眼间的憔悴,看着又是明媚照人了。
待到阿檀去了小厨房,二厨的张师傅搓着手迎上来,讪讪地道:“实在是劳烦苏娘子,我先说,是我笨,前几日做的菜色二爷都不中意,把我给整糊涂了,还是要请苏娘子过来坐镇指挥。”
张师傅是在秦家服侍了十几年的老人,一手厨艺自是精湛,先前在大厨房那边做事,还颇得主子赏识,没想到打自来了观山庭的小厨房后,样样都不合秦玄策的心意,弄得他无所适从,几顿下来,就变成了没有阿檀在场,他就不敢动手的局面。
他殷勤地端了凳子:“来,苏娘子坐,您动嘴,我动手,我们两个各司其职。”
阿檀身子懒懒的,确实不想动,干脆就坐下了,细声细气地教着张师傅做那道蟹肉细卷。
做到一半,卷好了还没下锅,三房那边的潘嫂子过来了。
潘嫂子是姜氏娘家跟过来的陪嫁,在秦方赐夫妻两个面前颇有几分脸面,但到了观山庭,却十分恭敬,赔笑道:“只是不巧,我们三夫人今儿突然巴巴地想吃韭菜,我们出去买了几趟,她都嫌弃老了,不对味,我恍惚记得二爷这边有三月时存下来的韭萍齑,求苏娘子能不能匀我一些?”
韭菜三月最嫩,也就阿檀有这份闲心,当初做了一些韭萍齑存下来。她闻言,笑道:“那不值什么,嫂子若要,尽管拿去。”
仆妇去取那韭萍齑,潘嫂子自然是感激不尽,在那里谢了又谢,说着说着,口中就忍不住吹嘘起来。
“要我说,上等人家的夫人就是金贵些,就比如我们三夫人,打自怀上后,口味也各种刁钻古怪起来,今儿要鹿筋,明儿要天鹅,幸而老夫人疼她,各色山珍海味像流水一般供着,若是外头的人家,哪有这等福气呢。”
张师傅在旁边闲闲地插了一句:“我听我家婆娘说过,妇人怀孕,倒不宜吃得太补,还是清淡些好。”
潘嫂子面有得色:“三夫人这胎的胎相很好,几个大夫看过,都说十有八九是个男孩,男孩就是淘气能折腾,要把身子补好,才有力气生。”
过不多时,仆妇取来了韭萍齑,潘嫂子谢过后离开了。
待她走后,张师傅不屑地“嗤”了一下,他是秦府的老家人了,对府里的事情清楚得很,不由小声地嘀咕着:“也是老夫人仁厚,把三爷当作自己儿子一样看待,才养得三夫人心大起来,哪里就那么金贵了,就算是个男孩又怎的,庶子生的孙子,还当老夫人有多欢喜呢,我们家老夫人啊,千盼万盼的可是二爷的孩子,别人都不作数。”
阿檀的脸色有些发白,低下了头去。
旁边帮厨的仆妇听得不对,赶紧踩了张师傅一脚,朝他使眼色:“老张头,干你的活去,偏你话多,主子们的是非岂是我们能议论的。”
张师傅这才收了口,转而又扯起别的东西。
阿檀很快恢复了平静,在那里坐了一会儿,张师傅那边起了油锅,她闻着那味道,觉得胸口又开始翻腾,急急跑到外面去,大约是刚才的药汤苦味未散,她又呕了一阵,吐了一些清水出来。
这回吐过后,突然觉得饿了,遂回到小厨房,自己动手,做了一道酸汤羊肉。
酸汤羊肉是家常菜色,没什么稀奇的,羊里脊的嫩肉切成条状,熬煮就好,要紧的是那汤的味道。阿檀用了酸笋、酸菜、酸萝卜和羊棒骨一起炖着,还额外放了酸梅干提味,待到汤汁奶白浓郁时,那散发出来的味道闻得旁人的牙都倒了。
“这、这也太酸了吧。”张师傅撮着牙花子,“二爷好这一口吗?”
“很酸吗?不会吧。”阿檀舀起一勺汤尝了一下,只觉得口齿生津,精神都舒爽了起来,点头道:“你们不懂得,酸汤羊肉就是这个味,对劲。”
这一道酸汤羊肉,阿檀自己一个人先吃掉了一半,吃得心满意足,她是个心思简单的人,只要一点点快活,很快就把之前的阴霾都忘记了。
今儿天气好,姜氏的母亲姜夫人过来陪她说话。
姜氏的父亲是御史大夫,她是家中的嫡长女,因她嫁入晋国公府,带挈着姜家的门槛也高了起来,下面几个姐妹很沾她的光,都许了不错的人家,因而母亲姜夫人格外看重这个女儿,听得她怀孕了,三天两头过来看望。
“二房和三房的那些人,当初还各种明嘲暗讽,说你爹把正经嫡女许给秦家的庶子,是趋炎附势,有失我们姜家的身份,依我看,他们那是嫉妒。”姜夫人说得眉飞色舞的,“以秦家的权势,他们踮起脚尖都攀附不上呢,如今轮番过来讨好你爹,我都不想搭理他们。”
“什么嫡的庶的?”姜氏不喜欢听人家说这个,皱起眉头道,“娘,你少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姜夫人讪讪的:“不是就私下里我们娘俩个随便说说吗,好了、好了,我不说了,你别恼。”
厨下做好了韭菜花胶清炒鹿筋,连着一碗百合燕窝羹,一起端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