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中僧 第51章

作者:再枯荣 标签: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古代言情

  “就是你说的这话,这项讨不着,我讨别项去,做什么非扒着他们茶叶行不放?我打算了,回头我再去找找鹤年,他们那头的钱庄油水可比这头的大,手里成千上万的银子过,不比这头好?况且鹤年又不像霖桥,他好说话,就说那文四爷,外四路的亲戚他都帮,能不帮我这正经舅爷?”

  白凤听后笑了,“很是,我倒把那活菩萨给忘了。要求啊,你过两日到庙里求他去。我昨日听咱们姑娘说,他这几日就要回去,在家收拾东西呢。还听说衙门里将大慈悲寺的一桩什么事情交给了他去办。你看看,到底那头有做官的二老爷,衙门也向着他。没准你去求他,他还能在衙门给你谋件差事呢。”

  “他几时回庙里?”

  “说是二月初八。”

  却说二月初七这日,了疾因要回去,特地往这边宅里来辞。他在琴太太屋里坐了一晌,难得有一缕春光破了琴太太的窗,照到他肩上来。

  他绕着说了些家常话,迂回的,仿佛是为谨慎地寻一个问起月贞的时机,其实也是迂回的对他自己的立志蒙混过关。

  终于说到月贞,他问:“贞大嫂子的病好了没有?”

  琴太太笑说:“这不常病的人病起来,就总拖拖拉拉的不见好,还歪在床上呢。歪就随她歪去吧,横竖眼下也没什么事。你明日要走,去瞧瞧她去,我看那孩子像是有点心事,你最会讲道理宽人的心,去对她说几句。”

  这便走到月贞屋里来。外间一应家具黑得发亮,和煦的阳光照了满室,反倒照出些冷清。下人都不在屋子里,想必各处说话去了。静悄悄的,偶然几声莺啼,催人昏昏欲睡。

  这寂静仿佛是一种长久的等待,等什么并不知道,也许无所可等的,时光就荒凉在这里,春天也荒废在这里。

  门帘子里传来两声轻的咳嗽,又静下去。了疾打帘子进去,看见月贞在床上睡着了,向外侧身,半条胳膊从被子里滑出来,坠在雕花木围子前。

  他轻轻拽了根杌凳坐在床前,把她那条胳膊又塞回被子里去。月贞未醒,他就静坐着看她。她睡红了脸,眉头轻敛,像一朵将开未开的桃花在风里哀愁。

  完全是小女儿的情态,哀也哀似小女儿的情态。那哀是不懂事的,没有多余的考虑,很有些孩子气的天真。了疾一向觉得她未长大,虽然做了奶奶,做了母亲,可都只是一半,没有做全。就连她那夜做了女人,也都是带着孩子气的赌气与好奇心。

  了疾觉得好笑,便歪着眼看着她笑。心里不由得也有些哀愁。那倒不是众人平等的怜悯,是独一份的忧虑。不愿放她在这里,却也没有更好的地方给她去。

  未几不知怎的月贞醒了,睁眼看见他,又是伤心又是怄气,便翻过身,权当没看见。

  了疾在背后沉默片刻,才问她:“我瞧你是好了,怎么还睡在床上?”

  月贞猜到他是来辞行的,愈发悲从中来,又不肯哭,只把枕头角揪住,“不愿意起,起来也没事做。”

  了疾在后头纵容地轻笑,“我看你就是闲的。”

  月贞听了生气,闲出来的爱难道就不算爱了么!那什么才算爱?难道非得是九死一生里生出的感情才是爱?她就是闲,闲得发慌,闲得寂寞。越是爱他,越是寂寞。

  但她不愿意再说了。不像从前,总盼着与他说话,想从他周到温柔的言语里刺探出一点他也爱她的蛛丝马迹。如今已经断了这念头,因为她知道,他开口,必定是打破这点可能性。她情愿就这么沉默着,好歹沉默里,她还有遐想的权力。

  了疾扭头向窗外看一眼,劝她,“得空就常出去园子里走走,这时节春色正好,逛一逛心里也高兴。别老闷在屋子里,人闷得更苦了。我要回去了,有些事情忙。”

  月贞恹恹地由床上坐起来,低着脸看他一眼,把被子这里揪一下那里揪一下。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好像是她一直招惹他牵着他,但她的心却是一直给他牵制着。

  谁说女人是擅长谈情的?男人才是天生的弄情高手,因为无情。月贞觉得自己很被动,于是要主动些丢开手,反正也抓不住,“那你慢走,不远送了。”

  了疾只是笑了下,有些无可奈何。

  月贞决定丢开手,心里很痛,却有些豁然开朗,仿佛痛过这一场便痛完了似的。她怀着一股脑豁出去的英勇,也怀着一种自恨,把话说得很绝,逼着自己死心:

  “你尽管走吧,我这不是气话,真的,你往后也不要过问我的事了,我是好是歹,凭我自己去受。难道你管我一辈子?难道庙里那么多香客,你都能管他们一辈子?用你们的话说,各人有各人的缘法。”

  倒像是她反过来劝了疾似的,了疾默然听着,半晌不发声。月贞说得哭起来,也满是无可奈何,索性就把从前那些赌气怄恼都放开,哭个痛快。

  在了疾看来,这哭也是孩子气。真到那无奈境地,人是痛快不了的,只剩无限的怅惘,很轻,也很重,叹出来,有一生那么长的余韵。

  她颤着下巴,“你只管去你的,我哭过就好了。不要来劝我,越劝越好不了,只是拖。”

  了疾揪着一点心起身,目光徘徊几回,就走了出去。不想在廊下与蒋文兴撞了个正面。

  蒋文兴特地为今日去徐家桥接手换了身新做的直身,是他姐姐做的,用的好料子,有意要叫他体面。他穿在身上,心头畅美非常,有些鸾飞凤翥的意思。

  接手回来,满心喜气简直不知向何处挥洒,虽有两宅里的小厮赶着来恭贺奉承,他却懒怠再应酬这些人。

  想来想去,只好来告诉月贞。他们都是市井里爬出来的小人物,想必只有月贞能体会他的得意。他把她归为一类人,不觉感到亲切。

  于是这厢借着探病的缘由,暨至这里来。迎面撞见了疾一脸萎败神色,益发满面喜色,特地迎来向他深深作揖,“听说鹤兄弟明日走?明日几时?我还想着要送一送。”

  了疾懒得看他,将眼往场院中别去,“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蒋文兴还笑着,“你来做什么我就来做什么。自然是探贞大嫂子的病了,不知她好些没有?”

  了疾倏地凛着眼转回来,“你最好放规矩些,我有本事叫你发得了财,也有本事叫你生得了灾。”

  他并没有动手,胳膊很受控地剪在身后,一手捻着持珠。可蒋文兴倒像是被他打了一拳,或是拽了回衣襟。他本能地反着手背弹弹胸襟,紧着觉得,这动作几乎是未战先败,在气势上就输了。

  于是忙又笑起来,益发笑得开怀,掩饰他天生的卑微,“这可不像你们出家人说的话,听着没有慈悲心,倒有些戾气。”

  言讫,他径直往前走,一霎翻了笑脸。

  他怀着对了疾的嫉恨,与另一位怀着对了疾怨情的人相逢了,于是不免有些同仇敌忾,惺惺相惜的意思。这屋里没有下人,他不放心地朝外哨探几眼,才打帘子进卧房。看见月贞在床上哭,他知道她为什么哭,愈发看不起她。

  月贞迎头见他进来,一时惊惶得楞了楞。须臾才悚然地想起,成什么样子,有个男人跑到她的卧房里来!

  她慌着把眼泪揩了,下床来请他到外间榻上坐,“文四爷,你怎么来了?快,外头坐!我叫人给你瀹茶。”

  两个人退到外间,月贞忙到廊庑底下喊人瀹茶,却未见一人。她只得进来,壶里有现成的热茶,她倒了一盅在炕桌上,顺手将后头的窗户推开,门也大敞着,满是避嫌的意思。

  看来她未必不懂这些规矩,只是甘为了疾涉险。蒋文兴坐在榻上,觉得无形中又落了了疾的下风。他心里一恨,调转身坐到圆案旁的杌凳上去,比她更避嫌。嘴上却抹了些别致的蜜,“大嫂别忙,快歇着。我听说大嫂病了有些日子,今日问了太太,特地来探望。”

  月贞听见是问过的琴太太的,也就放心下来,坐到榻上去,“已经好了,只是赶上春天,人就懒懒的,不愿意动。”

  “那就好。”蒋文兴歪着眼窥她,见她脸上还有泪珠,不动声色地递上一方手帕,“我方才在廊下撞见了鹤兄弟。”

  这话掐头去尾,前言不搭后语。月贞睇他一眼,接了手帕,心里谢他没问多余的话,也没说多余的话。

  他笑起来,举目将屋子打量一番,扫到渠大爷的牌位,忙起身走出罩屏,在供案上左右寻找。月贞便起身去寻了香给他,两个人都是默默的不说话,里头似有一番默契。

  落后蒋文兴坐回去,变戏法似的掏出个悬丝傀儡。那傀儡恰好是个白衣僧人,手里握着小小个木鱼锤,膝上有个木鱼,他哪个指头动一下,那傀儡便敲一下木鱼,笃笃哒哒的,真像是那么回事。

  月贞不由得笑一下。他又将傀儡整个提起来,悬在面前憋着笑道:“原本是买来给崇儿的,不过他没在,赶不上时候囖,只好送给大嫂。大嫂你看,你叫他打坐他就打坐,你使他念经他就念经,随你怎么摆布他,他也不敢来怄你气你。”

  这一番话似有暗示,但那暗示非但没有威胁到月贞,反倒安慰到她。

  她接过来,在炕桌上怀恨地摆弄一会。渐渐又想到,打小她娘就没给她买过这些玩意,倒是给她哥哥买了不少。如今眼前来了这么个人,简直心到意到。

  她不由感激地望他一眼,“谢谢你。”

  “有什么可谢的。”他撩了衣摆翘上腿,反而对她安慰地笑笑,“什么人气你,你就要气他!断不值得为他哭,哭坏了自己,倒不划算。”

  月贞咕噜道:“我没为谁哭。”

  蒋文兴在心里不耻地哼了声,面目却温柔,“那就笑一笑。权当是给我的谢礼。”

  月贞虽觉他这话有些暧.昧,却无从拒绝。自己心里也有些要笑的意思,像是故意把悲情的那一幕翻过去,翻到全新的日子里。刚好这是个契机。

  眼下这个人,相貌不俗,身段风流,说话办事颇有几分灵窍。若不是先遇上了疾,恐怕还要喜欢他呢。

  她知道这想法带着赌气的成分。可转念又想,赌气地作乱,也好过冷静地苦闷,既然想要的注定得不到,退而求其次,也未尝不好。叫她终生枯死在这间黑魆魆的屋子里,她是不甘的,她的一切都是踏实本分的,唯有一点心不肯安分。

  不过也有些胆怯,毕竟没有爱的冲动作为支撑。因此她笑是对蒋文兴笑了,眼里还有泪星,笑得很有几分娇妍可爱,却又有几分欲迎还拒的矜持。

  蒋文兴看见过她的放浪形骸,所以心里很计较她这扭捏作态。也恰恰因为计较,于是每算一毫,心里就发一点酸。

  两个人不约而同的觉得,坐在这里相对着有些自讨苦吃的嫌疑。但因为种种不甘,又不谋而合的只好将这苦吃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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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唐李白 《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梦中身(七)

  这不谋而合, 又有些沉默的僵持。落后几日蒋文兴总寻了由头在园中与月贞“偶然”撞见,避人耳目地说上几句逗得人捧腹的话。

  在园子里头, 林木掩映, 两个人却都有不放心,不自觉地朝四下瞟,生怕给人撞见。月贞也总是很给脸子地开怀大笑, 两个人凑在哪里,显得有几分鬼祟。

  话头偶时说元崇,偶时说吃喝, 偶时蒋文兴说些柜上的趣事给她听。兜来转去,两个人就是说不到心里的意思。但彼此都清楚这些“偶然”是蓄谋, 形同都清楚自己心里的意思也不过是抱着别的目的。

  这日午晌,蒋文兴将后腰斜斜地抵在元崇那张书案上, 抱定双臂, 夸张地皱着眉头,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学着柜上来兑银子的一位主顾, “别说二百两的现银老子不稀罕, 就是二千的现银子要拿老子家中也拿得出来!是你们家的票子就是你们家的,这里好几个印,难道也作得了假?”

  月贞眨着眼,显得兴致勃勃,“那票子到底是不是真的?”

  他松开胳膊, 慢悠悠绕了个圈,坐到案后的圈椅上, “是真的倒是真的, 只是人不对头, 他没有李员外的私印。早前半月,人家李员外就到钱庄来报了失的。”

  月贞惊讶道:“那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只好报了官,叫衙门来人绑去了。谁知道他是偷的是捡的,叫衙门慢慢审吧。”

  除了此类趣事,再无别话。蒋文兴讲完,扬着一双婑媠的眉眼睇住她笑,目光虽有些出格,但言语都还算安分守己。

  月贞在他有些露骨的目光里略略转裙,朝前头他那张书案上踱去,随手拣了本书假模假样地翻一翻。

  这同先前与了疾之间的那种不确切是全然不一样的,月贞心里想,从前对了疾目光言语上的刺探,是怕他所想的不是她所想,刺探出真相会伤心失望。但与蒋文兴之间,恰恰相反,怕他所想的正也是她所想,一拍即合,没有回头的余地。

  蒋文兴也恰是如此,真要同她发生点什么,给人知道,他在李家挖空心思得到的一切只怕要付诸东流。这是件很冒险的事,他很确定,不值得为她冒这个险。

  两个人都不是对方非要不可的,因此也就都缺乏孤注一掷的勇气。顾忌多,考量多。于是犹豫着,徘徊着,总给自己留着回转的空间。

  要说打破这僵持的局面,全是靠一个偶然的契机。

  也是这午晌,珠嫂子寻到书斋里来,在廊下撞见玩耍的岫哥与元崇,她拉着元崇问:“你母亲呢?”

  元崇朝屋里指一指,珠嫂子捉裙进去,但见两个人站得老远。蒋文兴在东墙下的书架上翻翻拣拣,月贞在西墙的书案前翻翻弄弄,老远的背对着,像有些刻意避忌着的意思。

  珠嫂子将他二人睃一眼,心头渐渐疑惑,却没说什么,只上前去拉月贞,“你还在这里站着,唐姨娘来了,在屋里等着呢。”

  月贞是打着接元崇的名义来的,便搁下书,向蒋文兴福了个身,“文四爷,我先领着崇儿去了。”

  蒋文兴微微偏首照她一眼,点了点头,“大奶奶慢走。”

  珠嫂子愈发觉得怪异,到底也没说,跟着月贞出去,到廊下叫上元崇一道往屋里赶。

  因好些日子不见唐姨娘,月贞生怕叫唐姨娘久等,走得气喘吁吁。唐姨娘却坐在榻上,把脸歪向窗外看天空看得出神,半点也不见发急。

  看见月贞走过窗前,她笑着起身迎到罩屏底下,一手稍稍挑着帘子,“难得到你这里来一趟,谁知你竟不在家。”

  这厢吩咐了茶果款待,两人一并坐到榻上。唐姨娘比年前瘦了一圈,穿着件藕粉色对襟短褂,扎在鹅黄的裙里,腰间系着条桃色的长巾子。巾子勒得很紧,细腰往榻上一折就能折断骨头似的。

  脸还是那张脸,眉目里仍经营着从前那种脆弱的凄美,只是整个脸盘子小了一圈,经营得比先前还惨淡。她如今的美似乎是从霜太太那里借来了一缕怨,从琴太太那里借了一丝恨,与她庞然的温柔底色调和起来,是黄昏照不到的墙根底下的一片小小的阴凉。

  月贞盯着她细看一会,因问:“我看你脸色还是不怎么好,是年前的病还没好全?”

  珠嫂子奉茶上来,唐姨娘一面帮着接手,一面低着脸愧笑,“你这样一问,真是叫我心里惭愧得恨不能一头撞死。我病时,你为了叫我看看虔哥,还给琴太太罚了一顿,我还没说谢你呢。你前些日子病了,我也没来瞧,简直是忘恩负义。”

  “我不过是着了些风寒,没什么要紧,早好了。”月贞无所谓地笑着,“你要和二老爷回京去了吧?什么日子动身?”

  “还有小半月。”她笑了笑,低下头下吃茶。

  月贞并没从她的笑里感到一点喜气,糊涂地瘪着嘴笑,有些淘气,“要回去了你还不高兴?回了京城,山高皇帝远的,姨妈就是想找你的茬也找不着了。总不能千里迢迢按到京城去对付你吧,她最经不住颠簸的,才不肯走那么远。”

  唐姨娘也给她逗得笑一下,脸朝敞开的窗户微微一偏,阳光把她的睫毛照得根根分明,它们细碎地抖着,笑意像是由哭相来渐渐冲淡的,平衡成一个苦涩的微笑。

  她对月贞说:“其实在哪里都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