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中僧 第71章

作者:再枯荣 标签: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古代言情

  又听见蝉鸣声,也有些干爽的炎热。芸娘坐在卧房的榻上, 把脑袋倚在窗台,隔着那一片低噪的声音,似乎听到那些翻涌起来的流言蜚语。另一只耳朵则听见外间窸窸窣窣的起坐声, 那声音每响一下,都叫她心肠抽紧一下。

  他怎么还不出门去?

  她心里催着霖桥出去, 逃罪似的。

  偏生霖桥又打帘子进来,看见她靠在窗上, 那张凄淡淡的面孔映在暮色里, 有种衰败的宁和。他想劝她睡到床上去,却不知要如何开口, 他们很少说这列关怀的话, 她一向不需要他的关心, 所以他从来不说,此刻要说,就不免觉得生疏。

  他踟蹰须臾,走到对面榻上坐下,“往后一日的饭菜我使人到外头馆子里买回来你吃, 你想吃些什么头一日告诉我。”

  芸娘看他一眼,诚心笑道:“真是谢谢你。”

  要说诚心, 这片诚心里又有些心灰意冷的态度。不是针对他, 是针对自己。她心里不想再麻烦他什么, 又想到此刻是连拒绝的资格也没有,便什么也没说。

  一连两三日,霖桥果然餐餐周道,都是在外头馆子里提了饭回来。厨房里的人他也不去说他们,知道琴太太的气难顺,便随她去。他私下里问底下生养过的媳妇妈妈该吃些什么进补,仆妇们不敢隐瞒,一一告诉,扭头又议论起来。

  有人说:“我看那孩子保不定还真是咱们二爷的,天地下哪有这样的男人?自己的奶奶肚子里怀着别人的孩子,他还费心伺候饮食?这样的男人,不是傻就是疯!”

  有人笑应,“不好说,咱们二爷本来就没个正经。你没听见过外头小厮背地里笑话他?说他在外头手脚大方得很,那些个下三滥的女人都拿他当个瘟才,八百年不来往了,逢年过节偏要使人请他。请他他也去,不论素日要不要好,先给她们撂下过节的银子!”

  众人听后捂着嘴笑,“平日里不奉承,专赶着节下请他,那不是摆明了讹他的钱?”

  “讹他也是一讹一个准!我真是看不明白了,咱们二爷做了这些年的生意,从没有个吃亏上当的时候,偏爱在这种事上吃亏。瞧,如今吃了这么个哑巴亏。”

  “我看他心里未必不清楚,只是男人家爱脸面,不敢对外露出来。可说起来也奇怪,我竖起耳朵听了这两日,竟没听见他私底下打二奶奶。”

  “也许真是他的种呢?”

  “呸!要真是他的种,我这几十年的饭就算是白吃了!”

  这些人什么古怪奇谈都肯信,唯独这个不信,都是一心喜欢看人家出乱子。

  芸娘一是因为起坐行动不便宜,二是为避这些风言风语,益发不肯出屋子,成日不是坐着就是躺着。然而坐在哪里都是发呆,脸上空洞得没有一点表情,魂早被抽走了。

  只有霖桥在家时,她面上才有些不自然的神情。

  这日在饭桌上,她终于忍不住开口说:“你只管忙你的,不用费心管我,也不用一日三顿饭都打外头提回来。你每日又是谈买卖,又是巡那些铺子,又是算账,偶然还要到茶山上去,这些都不够你忙的,何苦又跑来跑去的为我多费事?其实我吃什么都不要紧,本来就没胃口。”

  霖桥意外了一下,这是她这几日对他说得最长的一段话。不知道她私底下对别人如何,反正他每每回家来看见她都是歪在那窗户上,或是卧在床上,惨白的面孔,恹恹的神色,像个行将就木之人。

  偶时他也想宽慰宽慰她,可斟酌了好些话在心里,又觉得真要说出来,仿佛那句都不对,哪句都是在往她心上戳。于是二人还是一如从前那样沉默。这沉默是一篾生了锈的锯子,卡在当中,往哪头拉都是痛,令二人更加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份沉默。

  但今日芸娘实在按捺不住了。他在家的时候越来多,多半是为了照顾她的饮食起居,因为怕底下人领了琴太太的意,故意疏忽她。这让她开始怀疑他从前不在家的日子,恐怕也多半是为了照顾她的心情。

  她才知道原来他是个那么细心周到的人。可他越是周到,她就越是惭愧。

  霖桥却是满不在乎地笑着,“不要紧,横竖我都是东一趟西一趟跑不停,再多跑两趟也没什么。”

  芸娘忽然搁下碗,把眼一阖,苦笑起来,“你就不觉着累?连我都替你累得慌。”

  霖桥端着碗不作答。芸娘再吃下不去了,起身缓缓往卧房里去,横卧在床上。

  隔了片刻,霖桥也打帘子进来,在屋子里跺了几圈。太阳被他的身影折来折去,万籁俱寂里响彻了撕裂的蝉声,金色的午后,他的妻子睡在床上,一切显得那么安详。仿佛他们的日子最初就该是这样,此刻只不过是回归原位。

  可芸娘的大肚子就是那一圈灰迹,它时时提醒着,曾经错位过。

  他决心去包容它,像从前包容她的一切。他走到床沿上坐着,歪着脑袋看芸娘偏在里头的脸,“月底你就要生产了,我再请大夫来替你瞧瞧?”

  这话题终于被提起,自打那天他认下这个孩子,他们就再没说过这话。芸娘情愿他忽略它,连她自己也想忽略,他却格外悉心地照顾着它。

  眼下他郑重地说起来,就是表示他不计较的意思。芸娘翻过身,盯着他看,渐渐看得泪眼朦胧。她应当感动,可感动太过,就成了终生难偿的债。

  她愈发羞愧难当,摇了摇头,“不要管他,他命大得很,死不了的。”嗓子里含着哭腔,柔柔的,叫人忍不住心生怜悯。

  霖桥伸出手拂开她脸上的碎发,笑着说:“哪有你这样狠心的娘?岫哥前日还来问我,他是不是要添个弟弟了。”

  芸娘觉得讽刺,她的两个孩子,都不是她由衷要生的。她自嘲地笑笑,“我对不住岫哥。”却不说对不住霖桥,因为这三个字分量太轻,不足够表示她的愧疚。

  愧疚压得她喘不过气,她把脸贴在枕上,重重地呼出口气,又笑一下,“你去忙你的吧,用不着守着我,我好好的。”

  霖桥本来也有一堆事忙,但仍不放心,俯低了看她的脸色,“真是好好的?我看你像是有哪里不舒服,脸色白得很。”

  芸娘露着半只干涩的眼睛,里头满是无奈的笑,“经过这一桩事,谁的脸色能好得起来?你放心去吧。”

  “那你睡一会,晚饭时候我就回来。”

  他把薄衾罩在她身上,芸娘觉得是盖了一身的沉痛,她望着他的背影,恨不得朝那背影跪下去。她哭着,不知是哭他还是哭自己,千头万绪,没有哪处清晰,反倒越来越混沌了。

  次日月贞来看她,见她的脸色比当日在琴太太屋里还惨淡,吓了一跳,忙问她是不是身上哪里不好。

  她请月贞榻上坐,笑意散淡地道:“你没生过孩子不知道,怀胎到后头都是这样的,孩子越来越大了嚜,就把娘的精气神都吸了去。”

  月贞听她讲得好像肚子里不是个人,是个妖怪。不过她没经验,只能信她的话,便劝,“那你多吃些啊。我见听说虽然太太不叫厨房里给你做好饭好菜,霖二爷却是天天在外头给你捎带好的回来吃。这就够了,太太肯定心里有气,你也不要指望她能周到待你。”

  “我哪里还敢有此奢望?”芸娘一壁说,一壁将窗户推开。

  今番又是阴雨不断,一下雨风就含着凉意。院里的下人都在廊下坐着,给芸娘陪嫁的妈妈与秋雁是独坐在另一边的,和这家里原本的下人浊泾清渭。芸娘知道,她们是受了她的牵连,所以最近连服侍她也似带着些怨气,总没个好脸。

  她掉过眼来,看见月贞就有些想哭,“现如今也就只有你还肯来看我。”

  月贞摆摆手,意为不要她谢,也不要她哭,“我前几日也不敢来,估摸着这两日太太的气大约是消了些才敢来的。听说二老爷来了信,捎了话说太太替惠歌瞧中的那户官家,人家也像是有意,只是没明讲。她这两日忙着预备中秋的礼送到京去给人家,没功夫盯着我。”

  芸娘点头道:“我知道那户人家,是做大官的,姓于。太太老早就惦记上了,只是怕人家是做官的瞧不上咱们。这会怎么又瞧上了?”

  月贞摇头说不知道,也懒得去管这些事。她想了想,猜芸娘恐怕想知道缁宣的消息,只是不好问。她就主动说起缁宣,“巧大奶奶总是问我你的事情,我一句也没敢告诉她。她疑心你这孩子是缁大爷的,像是还和缁大爷吵过两回。不过缁大爷咬死说不是,她也没法子。”

  说到此节,又掩着嘴笑,“其实她心里想知道到底是不是,又怕知道。要是传到二老爷耳朵里去,缁大爷这个家就当不下去了,她也落不着什么好处。”

  芸娘小口地抿着茶,眼皮垂沉。想到缁宣这个人,仍有哀从中来。同这个人明明并未分别多久,也在同一片屋檐底下住着,却感觉是天涯之远了。

  她没有就着这话谈下去,而是在一个脆弱的微笑里折转了问题,“那鹤年回庙里去了么?这回我的事情,多亏了他帮忙,我还没好好谢过他。”

  “还没呢,他在衙门那头有些事情,还有几日才回去。”月贞眼里含着隐秘的快乐,却为了配合芸娘那一脸的哀凄,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藏起来。

  她最怕人把话说到她自己身上,因为眼下太得意了,唯恐哪里忘形。便又将话头调回芸娘身上,“依我看,你就好好和霖二爷过日子,你从前对他是有些偏见,他并不像你想的那样坏,只看如今他对这样好就知道,他是有心的。”

  芸娘最怕他那份“有心”,说给人听,大概谁都要说她不知好歹,但她仍然觉得,他的体贴叫她受之有愧。她那样辜负了他,如今要一笔勾销,她自己都不能答应。

  她把扇子摇一摇,又停一停,思绪是漂浮着的,“我知道他有心,要是到现在还看不出他的好,那我真是个睁眼瞎了。 ”

  “那不就得了?你还想怎么着?”月贞轻描淡写地笑着。

  芸娘的笑却是无比沉重,“他太好了,太好了……”说着流下泪来。

  月贞不明白她这眼泪的来由,横竖不想招她再哭,又将话头转过,“你安心等孩子生下来,别的事情不要去想。”

  芸娘点头应着,“如今我关在屋子里,成日都不出门,还去想什么?”

  两个人都清楚,人虽然是闭门不出,流言却是无孔不入。尽管琴太太不许议论,可嘴巴耳朵长在各人身上,怎么管得住人去听去讲。

  这两边宅里的人,形同衙门里当差的,把这桩公案翻来覆去地检点,唯恐遗漏了一点蛛丝马迹。议来议去,还是认定这胎不是霖桥的。

  两房外角门上那个上夜的婆子,总算将前些时花墙上落下的几块砖对上了,暗里对人说:“二奶奶那野汉子,是夜里翻墙进来的,还将那墙上的砖头给翻了下来。我头先瞧见,还当是偷东西的贼,眼下看来,哪里是偷东西的,分明是偷人的!”

  人嘁嘁问她:“什么时候的事?”

  “就梅雨时节前。”

  “你这就是瞎说,梅雨二奶奶还在庙里住着呢。人家不到庙里去找她反跑到家里来扑空?我看你个老婆子就是怕丢了东西挨罚才胡乱赖人。”

  “你才是瞎说?我怕什么?你听见贞大奶奶芸二奶奶房里谁说丢东西了?好容易翻墙进来,不为偷东西,那一定就是为偷人!”

  说到此节,几人一对眼,不约而同地想到——既是偷人,二奶奶又不在家,那是偷谁呢?大家胡乱把丫头媳妇们都猜了一回,又是新闻里夹着新闻,议不完的热闹。

  这新起的流言有了轻微的沸腾之势时,月贞尚在做梦。做的是一段带着离情别绪的女儿梦,因为了疾要回庙里去了。

  她和他在家遮遮掩掩的共处一室过几回,可总有无关的人来打搅,因此要说的话,要表达的情总是到不了登峰造极处,反倒落得个兴犹未阑,心有不甘的境地。

  如今更是离情难舍,两个人坐在霜太太屋里,月贞总有意无意地把眼瞟去他身上。了疾感触到她的目光,便低着眼笑一笑。

  这笑落在霜太太眼里,就不中看了,她把纨扇扑在炕桌上,不住抱怨,“你们看看他,明日要走,今日就高兴得不得了了,恨不得装了翅膀从我跟前飞出去!”

  月贞此刻与霜太太怀着同样的怨念,不肯向着了疾说话。只好巧兰出头打了个圆场,“鹤年不是这个意思,听说朝廷派的巡抚到杭州了,说不准哪天就要到庙里去逛,鹤年还要回去候着应付那些大人呢。”

  霜太太只能没奈何呼出口气,原来了疾预备还俗归家的事她并不知道,琴太太虽说要来告诉她,却因忙着给大理寺于家送中秋礼,一直没得空。

  了疾为叫她高兴,在桌上端了碟葡萄散淡地走来,顺口道:“母亲不要生气,我这遭回去,下次再回来,就不走了。”

  霜太太立时歪正了身子,“什么意思?”

  “我打算还俗回家。”了疾退回到椅上坐着,目光有意从月贞身上扫过去,“师父就要回来了,等把寺里的事都交付还他,我就回家。”

  霜太太楞了片刻,慢慢笑出来,一时吩咐赵妈将屋子里里外外收拾一遍,一时又在那屋里添置东西,一时又吩咐丫头请裁缝做衣裳。那些有眼力劲的婆子媳妇都赶着恭喜霜太太,屋子里登时聒噪成一片,到处都是嬉笑声。

  这声音倏然使月贞生出一丝落寞之意,他想到了疾说的那句玩笑,要是他不出家,身边恐怕早就有了别的女人。他一回家来,免不得就要变成家里众星捧月的人物,会有许多人争相簇拥到他身边去,这当中还能不能有她跻身的位置?

  了疾在那头,也悠然地给霜太太浇了盆冷水,“我就是怕您兴师动众的,才不敢一早就告诉您。不过是回家来住着,又不是死而复生,您何必如此?”

  霜太太摇着扇嗔他,“你懂什么?你回家来住着,吃的穿的,哪样能缺。我还要写信去告诉你父亲,他知道了一准也高兴!”

  说着便立时行动,命人将缁宣叫回来写信往京。了疾最怕这样闹腾,立起身说要去看元崇,因他明日要走,也是有意制造些与月贞独处的机会。月贞只好陪着回到那边宅里。

  两个人慢条条从那处角门钻进这处角门,午后的太阳温温吞吞的磨人,花墙上伏着打瞌睡的野猫,梅雨过去了,太阳还反应不及,这几日便如同春天和煦温暖。

  不知道走到那边房里有没有下人在,说不准,谁知道她们什么时候偷懒?因此两个人的步子都是磨磨蹭蹭的。路上也怕给人撞见,都是隔着点距离在走。

  月贞有些闷闷不乐,并不说话。走到林荫密匝的小径上,了疾见她不高兴,以为是舍不得他明日走,便跨上前来握住她的手,藏在宽大的袖子里。

  月贞看他一眼,“不怕给人瞧见?”

  他有些不以为意的笑着,没说话,仍旧牵着她。月贞心里虽然怕,但为他这点冒险,又很高兴。女人就是这样子,多数只是喜欢一份态度,不见得真要逼人到绝境。

  她笑着把手抽出来,另一只手握着搓一搓,心满意足,“你师父到底几时回来,有没有准信?”

  “还真是难讲。”了疾笑道:“我师父那个人,年纪越大越有些叫人摸不着头脑。他那年说要走,也是一时兴起,说走就走了,丢下那么一摊子给我。说要回来,也是十分突然的事,现今也不知走到了哪里。”

  说到此节,他顿了顿,把她的步子拽停了,认真地望着她,“横竖我总是要回来的,别担心。”

  月贞轻轻翻了一眼,“我知道。我又没担心这个。”

  “那你在不高兴个什么?”

  月贞是担心他要回家来,只看霜太太那份高兴了,又是个屋里添置陈设又是裁新衣裳,恨不得把天下的好东西都塞到他屋子去。恐怕他过些时他真回来,就该给他张罗婚事了。

  可她不说,不想扫眼下的兴。她摇摇头,低着下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就是想着你明日走,舍不得你嚜。”

  两个正好站在一片密密的翠荫里,枝叶横斜,人影斑驳,了疾趁四下无人,一手捧起她的脸,俯低了亲她。

  这一向是亲也亲不够,那吻也从浅尝辄止到黏而不舍,好像她的嘴里藏着什么深刻道理似的,引得他寻根究底地去探索。

  他抵着她的鼻尖笑,“你嘴里怎么是甜的?”

  说得月贞面红心跳。他总能说些出其不意的话,令他翩然无羁的气度里添了两分青涩的傻气。月贞有时候心里哭笑不得,想要指点他一下,又怕泄露她的经历。

  她倒不觉得自己哪里不清白,就是纯粹理亏。只好跟着他装傻,慢慢从舌.尖重新探索起来。一旦抛下过去的经验,这滋味又是全新的,还真像从前什么都未经历,因为他总能给她崭新的体会。

  他和蒋文兴在这事上是截然相反的,蒋文兴反倒是温柔,而他的温柔里,总是带着些野性的攻击。

  把月贞亲得不能呼吸了,她便轻轻捶他几下,“你怎么跟要吃人似的?干脆把我嚼来吃下去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