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相吾
他不敢想遇见了桑萝后,桑萝的模样。
纵然岑妄希望现在的桑萝是笑着的,是幸福的,可是又害怕看到她的笑容,她的幸福。
他更害怕看到桑萝的身边站着林深。
所喜,他要守孝,因此有了正大光明不上街的理由,于是他越发保守起来,除了要去军营外,平日一概不出门。
岑妄离了锦端这样久,他的部下其实都在等着给他叫桌席面去接风洗尘,可岑妄一概都拒了,倒闹得他们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地寻了李枕来问。
“世子爷究竟怎么回事?我们也都知道他新娶的娘子没了,可是他们新婚也没多久,按理来说没什么感情,伤心几日便好了,怎么这样久了还郁郁寡欢的?”
李枕的神色一言难尽起来:“还伤心几日就好了?你们的小将军可是个大情种,要给他的夫
人守孝三年呢!”
部下一片哗然。
他们都是男人,都不能理解这样的行为,一下子就嚷嚷开了:“自古只有女人为男人守孝三年,守节一生的事,小将军这是做什么?把自己当女人了?我们可还指望着小将军带我们再打胜仗呢,他可不能做娘炮。”
李枕见这话说得越来越不像样,心道,你们小将军还做过更加惊世骇俗的事,这算什么?也就锦端离得远,你们还不知道他‘不行’的事。
他挥挥手,把这群人都赶开了:“这话在我面前说说尚可,可别去世子爷面前说,不然他会觉得你们在亵渎他的感情,要跟你们翻脸的。”
一把大老粗们不懂这个,嘀嘀咕咕着‘小将军莫不是被狐狸精勾了魂’散开了,可惜他们的嗓门大,隔了些距离,李枕还听到人在说‘早说了要带小将军先开个荤的,荤开多了,知道女人就这么回事,才不至于这样在女人身上栽跟头。’继而抱怨声四起,都是在互相埋怨对方没有成功让岑妄开荤的。
李枕:“……”
他叹气转头,就看到一道水蓝色的身影,他提起笑打了声招呼:“林深。”
林深不过是个小小主簿,论理也不该入李枕的眼,但他脾气实在好,人品各方面都在军营里出了名的,因此李枕愿意高看他。
李枕笑道:“要不要和我去喝酒?”
真是可怜他,岑妄萎靡不振,想文文气气吃个酒都找不到陪的人,只能找一点也不熟的林深。
林深却道:“不了,今天答应了人要带她去吃锦端的烧烤,我不能爽约。”
李枕想想也是,便让林深走了。
第五十三章
锦端的烧烤是很有特色的, 宁萝一直都想学一手,只是她在上京鲜少接触这种吃食,该控制怎样的火候, 该如何搭配调料都是茫然无知的,幸而林深听了她的困惑,很愿意帮助她。
他带她去吃的那家烧烤铺子是他的一个朋友开的, 并不介意把配方公开给宁萝, 宁萝忙道谢,还把备着的礼送上来了。
老板娘趁着林深走开时, 悄悄与宁萝说话:“你觉得我们林深怎样?”
宁萝呆了呆,继而笑起来, 道:“林公子当然是极好的人。”
老板娘认同地点点头:“林深自然是极好的人, 别说我们做朋友的, 就是那些街坊邻居也都承过他的情,都说他是好的。再看那相貌, 也是万里挑一, 差事也好, 可以说他这个人是样样都好, 唯独一点不好,就是孑然一身, 孤苦伶仃, 瞧着很可怜。”
宁萝听出了她的意思,也怪不得他们能那么大方把配方给她呢,原来是把她当作了自己人。
宁萝便笑:“这倒是巧, 我除了一个义妹外, 也是孑然一身, 孤苦伶仃。”
正巧林深拿着新烤出来的鸡蛋回来了, 老板娘便冲着他挤眉弄眼,又指了指宁萝,林深也知道他这些年一直独自一人,身边的人都很为他的婚事着急,因此叹了口气,小声道:“好嫂子,你可别把人家姑娘给吓跑了,原本没什么的,要是弄的她不愿跟我来往了,我找谁说理去。”
老板娘便笑着离开了。
林深把串着烤鸡蛋的签子递给宁萝,宁萝倒是没见过这样的,拿到手就开始好奇老板究竟怎么把签子串进生鸡蛋里,还不让生鸡蛋破碎的。
看那样子像是没太把老板娘的话放在心上,林深有些摸不准地坐了下来,也不说话,就是一直看着宁萝。
宁萝抬眼笑道:“你再看下去,我要以为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了。”
“没,没什么东西。”林深答道,又觉得这样干巴巴地坐着不大好,赶紧绞尽脑汁找话题。
林深想来想去,想到了这几日听来的一件奇事,于是说给宁萝听:“宁姑娘,你可听说过燕王的世子爷?”
宁萝的笑容就浅淡了些,但为了不让林深瞧出什么,还是说道:“嗯,知道的,那天燕王回锦端,街上好不热闹,我也出来看了会儿闲,应当远远地看见过那位世子爷一眼。”
林深没察觉出什么,原本也只是闲话而已,因此他道:“那你可知道他这次回京是为了娶娘子的?听说是从小订的娃娃亲,可惜了,那姑娘福薄,成亲了没几日就出了意外,去世了。”
宁萝点头,不大走心地道:“是吗?那确实福薄。”
林深又道:“虽然两人自小没怎么见过,成亲后也只相处了短短几日,感情却好,世子妃没了后,世子爷伤心的什么似的,说要给她守孝三年。”
宁萝的脸色就僵住了,语气也有些重了,变得不可思议起来:“守孝三年?”
林深道:“你也觉得难以置信?可事实就是如此,这还是头一年,因此世子爷的丧服也还没脱,穿在盔甲里头,脱了盔甲就能看见,确实是重丧。而且属下提了酒坛请他吃酒,他也一律不参加,成日里不是军营就是王府,若不是死了妻子是没有丁忧的,我怕他连军营都不想来,人望着沉郁憔悴得很。”
宁萝的神色就有些不知道该如何摆了,她默了会儿道:“王妃与王爷就不劝劝麽?丈夫给妻子守孝三年,我还从没有听过这样的事。”
林深也不大确定:“大约是劝过的,这样的事,做长辈的总要劝一劝,可大抵还是没劝住,现在军营里都在说,早些让世子爷有个女人就好了,否则何至于到今日这地步。可我却不这样想,所谓情有独钟,自然是唯钟一人,你哪怕之前给了他千百个女人,他都不喜欢,又有什么用。”
林深这话,宁萝听进去了些,又没怎么听进去,她只是坐在那里怀疑着,莫不成岑妄说他很早就喜欢了她这件事,其实是真的?
但这样一想,宁萝又觉出了些荒唐来,让她不敢信。
且看他能坚持胡闹多少时日吧。
*
这一坚持就到了年节。
过不过年的,和岑妄其实没有关系,他是戴孝之人,不宜出门拜年不说,连他的院子里也一张福字都不能贴,一串红灯笼都不能挂,冷清寥落至极。
偏岑妄不觉得,他过得很心满意足。
王妃看不下去,拿了五十两银子出来,让岑妄替她上街买东西。其实年节要用的东西,管家早就采买完了,哪里还有缺的呢?王妃只是想让岑妄上个街,透个气,顺便再瞧点火红的东西,让那颗死了的心跳一跳。
至于其他的,王妃又能说些什么?从前再觉得荒唐和胡闹,岑妄也老老实实、认认真真地守了三四个月的孝了,现在已经没有人敢说他在胡作非为,大家终于从岑妄的认真里意识到了那份感情有多厚重。
因此大家也都不说什么了。
岑妄取了银子出门,手里还拿着份采买清单,老老实实地按着清单去买东西,买到一样就划掉一样,专心致志得很,对周遭张灯结彩、热闹非凡的店铺瞧也不瞧一眼。
旁边跟着提货的小厮见了都在心里称赞一句世子爷真能抵住诱惑,要知道做儿子的给老子守孝都不至于能守得这般实诚,就是有孝字和律法压着,也不妨碍他们私下偷偷破戒,哪里像岑妄,一点都不打折扣。
小厮正这般想着,岑妄却不知何时收住了脚步,让他没留神一头撞了上去,小厮的鼻子撞得疼,却顾不上,还要慌慌张张跟岑妄请罪道歉。
但岑妄没空理会小厮。
他拿着清单的手不知何时放了下来,就这样垂落着,连清单都有些拿不稳,仿佛晚秋枝头遥遥垂落的枯叶。原本松弛到没了人气的精神现在也鼓胀起来,像是死寂了千百年的火山突然活跃了起来,那股说不明道不清的气一直往上顶着,顶着,总有一天要喷到火山□□发出来。
又或许,那股气已经顶到了。
小厮看着岑妄激颤的肩膀,默默拎着东西往后退了下去。
但岑妄一直都没用动,可是他人未动,目光确实极其得忙碌,若这目光是有形的人,那它的步履定然是慌张匆忙的,在人群钟穿梭躲避追赶,只为了盯住那道魂牵梦萦的身影。
是阿萝。
是好久不见的阿萝。
岑妄告诉自己的同时,心里生了道渴望。
上去啊,上去打个招呼,说声话,没什么要紧的,她身边又没有其他碍眼的人,你现在也碍不到她了,她都愿意请你吃喜糖了,所以只是说句话而已,她不会与你生气的。
岑妄渐渐被这道声音说服了,他慢慢提起步子往前走去。
火山动了起来。
小厮立刻警觉起来,迈着小碎步跟在岑妄身后,可是很快他便发现了,岑妄与其说是在走,还不如说是七魂六魄都丢了个干净,只剩几根细韧的鱼线牵引着他往前走去。
走着走着,他又忽然不动了,因为岑妄看清了桑萝如今穿着一身喜庆的红衣,面料缎子上还绣着蹦蹦跳跳的兔子,领子上围着一圈白白的绒毛,暖暖地托着她的脸。
她的乌发间缀着石榴红的簪子,手里提着一盏还未亮起的兔子灯,还有几包肉脯梅子这样的零嘴。
她整个人都是喜气洋洋的,在准备辞旧迎新,扫去一年晦气,以龙马精神跨过新年。
而不似他,一身重孝的粗麻旧衣,满脸都是消沉郁色,路人看了都要避之不及。
这样的人何必还要出现在桑萝面前呢?
岑妄喉结感到了一丝的干涩,他踉跄退后两步要转身走,却不想撞了人,他也不想抬头看个究竟,只低声道歉。
粗麻重孝服也让人分辨不出岑妄的身份地位,被撞的人也就毫无顾忌地‘呸’了声‘晦气’,冲着岑妄道:“大过年的,老老实实在家里守孝不行吗?非要跑出来干什么?”
岑妄的脸色难堪了起来。
这声倒是惊动了宁萝,她提着兔子灯回头一看,她不大熟悉岑妄的身形,只是那身重孝实在由不得她不想到岑妄,因此她多看了眼,就见重孝之人低垂着头还没说什么,他旁边的小厮已经叫喊了起来。
“你在说什么?我们世子爷又不是故意撞你的。”
宁萝变了变脸色,未及多想就拂开人群,一把抓住岑妄的手,岑妄这些年在军营里养出的下意识还在,宁萝手才探过去,岑妄就反抓过去想把她一个过肩摔摔在地上。
但这一个转身的过当,对上那双眼,岑妄就明显愣住了:“阿萝?”
宁萝叹气:“你跟我过来。”
不用任何的理智与思考,岑妄就跟着宁萝走了,街上熙攘,彩灯悬挂,唯有他们像两条游鱼要拂开人流海洋,归到他们的去处去。
宁萝把岑妄带进了个僻静的巷子后,没有任何犹豫地松了手,后退一步,与岑妄拉开了距离,岑妄的手指骤然空落,才熟悉起来的触感又被冷风取代,他有些失落地蜷缩了指头。
岑妄道:“阿萝……”
宁萝道:“还没有告诉你,我现在叫宁萝,不姓桑了,以后不要叫错了。”
岑妄也不大意外,早知道宁萝是要扔掉桑姓的,只是她始终没有告诉过他要改姓什么,现在她愿意告诉他,还和他说‘以后不要叫错了’,这让岑妄高兴了起来。
紧接着,宁萝就叹了气:“岑妄,你真的不必如此。”
便是岑妄现在就站在她面前,宁萝也不敢相信这真的是岑妄,他瘦削了很多,因为本来就长得高,因此显得他整个人有种空荡荡的寥落感,再加上一身的重孝,配着岑妄的模样,仿佛零落的花瓣,有种即将湮灭的破碎感。
他的须发应该也很久没有好好打理了,也是,重孝的人按规矩是不该打理须发的,以示因为亲人逝去后,自己悲怆得连活下去的劲头都没了。
但岑妄的模样,不是走个流程规矩,而是他当真没了那种劲头。
何至于此呢?
宁萝道:“你还有王府,还有锦端,你生命里还有很多要做的事,要担的责任,若你当真因为我而消极怠慢,误了大事,反而是我的不是了。岑妄,你要学会向前看。”
岑妄没说话,只是摇摇头。
宁萝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就站在那看着他。
那瞬间,宁萝忽然有了个错觉,他们仿佛又回到了初见的那条小巷子里去了,只是俯视人的,与仰视人的,换了个个。
现在,是她高高在上地看着岑妄了,岑妄就那样柔弱无害地露出了他的弱点,如果宁萝愿意,她可以用一切语言去羞辱他,去践踏他。
而他本就在悬崖摇摇欲坠了,宁萝几乎可以不费任何吹灰之力地去摧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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