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小椰
萧问渊寥寥几句话，就将宋秋觅想要说出口的话一下子给堵住了，她望着他，半张着唇，却一下失了言，只能暗暗咬牙。
这不是明摆着让她选择留在宫内么，帝王善察人心，对于她没有威逼，只有利诱，而她还真的可耻地动心了。
帝王是水墨大家郑世通的亲传弟子，对于郑派画法，她仰慕许久，如何能放过这样的机会。
这是一个宋秋觅无法拒绝的提议。
于是她不出声，默认留了下来。
假装方才劝谏帝王的人不是自己。
宋秋觅微微垂眸，纤长的睫毛一眨一眨，她没有注意到，自己低头的这瞬，这般稚拙的情态，恰好被帝王尽数捕捉在眼中，惹来那人低眸掩唇，浅浅一笑，眸中融着某些情愫。
她在被迫“屈服”于利益之后，还是不甘心就这样放弃自己“高洁”的人设，便进言道：“我就不负您的好意了，只是，含英殿太过奢贵，已超出我的日常用度，之前且不提，往后圣上就不用继续往里大肆添置东西了。”
这倒不止是为了劝萧问渊少花钱，替他节约用钱或者避免非议，而是她怕太过夸张后，连自己都会被吓着。
听说在现场的宫人说，那些稀世珍宝，就如同流水一般被源源不断地送进去，负责整理造册的内侍官，已经连续工作了一天一夜，手都快写断了，还是没有弄出个分明来。
一些年纪大的宫人，许多年前也是伺候过贵主的，见过好东西，但这回，他们一个个皆是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在那里做事待一会儿，便看得麻木了。
头一次才知道，世上还有这样的宝物，都是从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
有个上了年纪大老嬷嬷帮忙运送一个整头大的玉湖翡翠时，忍不住感叹道：“老奴在先帝朝时，伺候最得宠的孙贵妃，也没有见过这样水头好的，成色均匀深邃的翡翠，何况还是这么大的块头，这约莫是历代帝王珍藏的孤品级别了。”
旁侧在宫中待的年岁不长的宫人，听了纷纷更加惊讶，于是对于手头的工作，更是提了十万个小心，生怕出了差错，担待不起。
更是对日后伺候的那位主儿，先生起了百分百的恭敬。
能让帝王毫不吝惜，倾囊以赠的人儿，无法想象她在天子心中的分量。
至少可以知道的是，对于圣上而言，那位比这些人间罕见的珍宝还要珍贵万分，完全无法相提并论。
对于以上这些，宋秋觅有所耳闻，只因帝王此次行事太过外显铺张，怎么传都传到了她的耳里。
于是她才有了上面和帝王之间的对话。
宋秋觅说完后，便抬头去觑萧问渊的神情，想看看他是什么反应。
却未想到，他只是微微敛眉，抬手将笔山归位，一边淡淡道：“是那些人没见过世面，你不必放在心上。”
宋秋觅差点一口气哽过去，或许是圣上眼中的世面与旁人理解的有些不一样吧，反正以她的眼光来看，那些远远超过了她所见过的世面。
或许她的想法被帝王猜到，只见他侧首过来，看着她道：“你年纪小，多见见好的东西，将来才不会被劣品蒙蔽。”
此话一出，宋秋觅愣了一下，这句话唤起了她的很多心绪，一瞬间思维发散，突然想起了自己过往十六年的人生。
她当初被萧祁蒙蔽，何尝不是因为童年的人生晦暗而阴湿，见不得光亮，对于偶尔透进的光，便想尽办法也要抓住，从来不顾那是耀耀烈日还是萤火微光。
没有经历过美好，没有人告诉她何为美好，自然也不会有分辨美好的能力。
宋秋觅忽然有些难过。
正在她因为回忆过往，内心生起一丝低沉的情绪的时候，身侧的肩膀却突然被什么东西压住了。
她微微抬头，发现是帝王匀称有力的臂膀。
她本就与他坐在同一张龙椅上，他将他的手臂绕过她的脖子，搭在她的另一侧肩膀上，就相当于将她揽在了怀中。
再略微一用力，宋秋觅的身子就向萧问渊那边倾倒而下，脑袋靠在了他坚实宽大的肩膀与胸膛之间。
帝王轻轻拍了拍，又近乎抚摸般地滑过她被揽住的那侧肩膀，语气故作轻松：“别难过了，往日沉郁不可追，来日霞光遍地，天音和鸣，今日是一个好日子，若是再这般郁郁，朕可要怀疑你是不是对朕有所不满了。”
宋秋觅知道他这样说，是因为敏锐察觉到了她的心思，想故意逗她开心，想到自己突如其来而上的情绪，竟让帝王如临大敌，刻意调整语调，说些好听或者诙谐话儿，讨她开心，顿时觉得哭笑不得，方才有些低沉的情绪，亦一同烟消云散了。
从前的时候，她的心情从来没有人关心，总归不影响生存，对于宋家而言，没有饿死，尚且算是体面地养大，不会传出去落个苛待兄嫂遗孤的名声，就已经算是完成任务了，萧祁也不是个心思细密的人，或者说，他也从未了解过她的深层需求，对她真正上心。
于是，再多的情绪，再复杂的苦涩，都变成难言的对象，只能深埋进内心，慢慢自我化解，于是有人夸她生性沉静清冷，却不知道，这是多年来压抑的结果。
但遇见萧问渊之后，他却总是能在每次都敏感地察觉到她易变脆弱的情绪，并及时地送上抚慰，无论是言语，还是动作，是精神上，还是物质上，他堪称她的良药。
从前听说帝王心计深沉，喜怒不形于色，城府颇深，后来才知道，除了隐藏自己的情绪之外，他察言观色，分辨是非的能力亦极强。
世间除了他，或许也不会有旁人，这般了解她，对她的每个心结，每丝情绪，都如此地了如指掌了。
宋秋觅有时候忍不住想到，或许，他就是为她而生的。
起初，她被这个大胆的想法吓了一跳，毕竟，帝王身份尊贵，乃统率万民的九五之尊，是承天命而生的不世明君，岂是她这个小小女子可以比拟的。
但随着相处渐深，时日渐长，她越发觉得这就是一场属于她的天命所归。
仿佛她等待那么多年，历经千辛万苦，都只是为了在今日遇见他一样。
所有过去的晦暗阴郁，都只是为了有朝一日超越一切的盛大登场。
宋秋觅从前不信天命，因她曾在孤苦绝望之际跪地恳求上天，换来的却只有一次次沉默。
若上天真有灵，为何会无视她的苦痛，任豺狼虎豹耀武扬威，为非作歹，她与她的父母从未做过任何恶事，凭何遭此厄运？
但如今，她却信了。
因为她不敢相信，以自己的运气，能在最好的年纪，最恰当的时刻，遇见萧问渊。
一定是她前半生乃至前世的所有苦痛，积聚在一起，感化了上苍，才赐予她这样的福报。
宋秋觅眨了眨眼，努力控制眼眶中的湿意，却控制不了它不争气地发红。
“圣上。”她的声音有些发颤，“我有没有说过，遇见您，是我此生最大的福气。真的很谢谢您，真的，若是现在叫我回想过去，已经完全无法想象没有您的可能了。”
宋秋觅扯住了帝王一边的袖子褶皱，指尖因太过用力而红彤彤的，双眸也是泪濛濛的：“圣上，对不起，我失态了。”
早在她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帝王的心里就生起了无尽的怜惜，听见了她的最后一句话，那过分的小心和礼貌，仿佛某种生怕被主人抛弃的小兽一般，睁着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小心翼翼。
更是忍不住抚上了她毛绒绒的头顶，话语在心间绕了几个圈，柔肠百转，轻柔里又夹杂着几分酸涩：“都过去了。”
作者有话说：
第59章 瑰宝
“有句话, 朕或许也没有跟你说过。对于朕空寂而又无趣的三十二年人生, 你便是无边灰暗，单调背景里唯一的色彩, 沉闷故事里最鲜活的存在, 明丽而又热情，肆意而又活力地绽放在了朕早已荒芜的心间高岭之上。”
帝王贴在她耳边轻叹：“你是朕唯一的情绪，让朕记得自己还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 尚还拥有人类的情感, 而不是帝国的机器, 王朝最冰冷的光耀。”
“所以，”他怀着无尽温柔的情绪对她道, “该心怀感谢的，是朕, 不是你。谢谢你将朕从乏味空洞的人生从拯救出来, 体会到了世界之美，重新具有了感知幸福的能力, 原先一眼就望得到头的未来，如今竟也让朕满怀感激和期许。”
“每日清晨不变的晨光，如今也值得让人期待，期待它被新的一天赋予别样的含义，而这样的一天是因为有你的到来与存在，才会生出无限可能。”
萧问渊眸子里融着暖光，仿佛轻纱飘落，绒羽纷飞，柔得不能再柔, 他声音温沉, 仿佛在她身上倾注了全部的心神：“或许你说的对, 是命运让你我相遇。”
“因此，就不要再拒绝，再推脱朕予你的一切了。或许你不知道的是，对于朕这样的人来说，情绪上的价值，远比一切实际之物，要宝贵的多，你赋予朕的，从来都是无价之宝。”
帝王微微低头，下颌贴在宋秋觅的头顶之上，他敏感地感觉到，小姑娘的身体时而紧绷，时而松弛，他似乎能听到，她略显急促的呼吸声，温热而紧张的气息喷洒在他的脖颈间，胸膛前。
“珠玉也好，金银也罢，不过都是身外之物，算不得什么。”帝王语气轻缓，气定神闲，“你是远超金玉价值的瑰宝，你若当不起，还有谁当得起？”
说到后面一句话的时候，帝王的口气很笃定。
“就当作平日里的正常用物罢了，泰然处之，等闲视之，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所以——不必有负担，也不要再婉拒，去含英殿看看，总有你喜欢的地方。”
萧问渊的眼眸里，淬着深浓的笑意，仿佛沉淀在他幽潭眸底一样，透过深邃的湖面，借着倾落而下的光线，望见了他眼底的深藏的情绪，一种发自灵魂的愉悦。
他感觉到怀中小姑娘的身体渐渐放软，似是终于在他的面前彻底放松了下来，心化成了一摊水：“都是为你特意置备的，朕只希望，你能够欢喜。”
帝王最后的声音，带着谨慎的探寻，隐秘的渴盼，衷心的期许，软得不像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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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秋觅只觉得自己时常是目的明确地前来，走的时候却是迷迷糊糊地离开，被萧问渊哄一番，就忘了自己究竟要做什么。
晕晕乎乎的，仿佛喝醉了酒一般，头脑都不清晰了，但是心里却萦绕着一股说不清楚的淡淡欢喜。
她想了想，转头还是去了含英殿。
含英殿离前朝十分近，她略走几步路便到了，来时没有通知其他人，宫人自然也不知道，她们侍奉的主子来了。
宋秋觅到达的时候，宫人们正在前方忙碌，因为要添置进来的物件太多，帝王的态度又极其重视，含英殿虽然常年有人打扫看管，但到底已是多年未住过人，故而众人都十分紧张小心，只求尽善尽美，不要出了差错，将里里外外的细节都检查了一遍。
有人在远处认出了宋秋觅，忙领着人对她行礼，宋秋觅不好意思地摆摆手：“你们忙，我只是来看看，若是打扰到你们就不好了。”
万一因为为了招呼她，而耽误了进度，因此回头遭到上司的责问，那有违她的本意了。
她这般谦虚推辞，那位具体负责部分安排执行的内侍却并不这样想，单他在这里待着的一日，就足以看清许多东西。
眼前这位郡主，绝对是帝王心尖尖上的人，这日的所见所闻，完全可以映证这一点。
想到今日看见的繁花盛景，眼花缭乱的奇珍异宝，典雅精致的宫阁廊桥，无一处不在言明此处的奢贵，严明帝王对眼前这位的上心。
思及这里，内侍的内心越发恭敬起来，拱手道：“您既然都来了此处，不如由奴才带您去四处参观参观，若是有什么不妥的，您现场提出，我等现场就可以改，奴才等人唯一求的，只有您的满意。”
见他如此诚恳，宋秋觅也不好再推诿，于是就应了下来。
结果，跟在内侍的后面，漫步在宫庭之中，越走，越发深感惊心。
含英殿的占地面积就不必多说了，高祖修建宫殿时本就一切按照奢贵的来，起步皆是帝王规格，飞檐，雕梁，玉阶，亭台，五一不是精雕细琢，巧夺天工，仿佛漫步在阆苑仙庭，是上神所居之地。
宫殿各部分的建筑亦是气势宏大，但细微之处又见巧思，宫殿各门宽度最少亦有三丈以上，跨入门槛，殿内的陈设装饰更是令人呼吸一窒，双眼都因一瞬涌入的繁丽景象而出现了片刻的失神。
绿色地串枝牡丹芙蓉纹金宝地锦从殿门口一路铺陈入内，宋秋觅踏在其上，只觉绵软，一股暖意顺着脚心一路融融传至全身。
这种地锦，她打眼一看，便知制作起来，极其不易，造价亦甚奢，怕是蜀地最富盛名的织女，一齐织个好久，也产不了几匹。
引路的内侍在她身边小声解释道：“含英殿，是阖宫之中地暖最完备的宫殿之一，大到正殿，小到西阁，都铺设了密集的通道，以保殿内四季如春，行坐如常。但奴才等人也不知道您喜欢哪样的温度，若您觉着热，请随时吩咐奴才们，相应的宫人会调整到您适应的热度。”
这内侍细心周到，声音和顺恭谨，一见便知是经过严密训练过的，善察主意，心思细密，顾全又不逾矩。这种老成之人，想必是王礼手下的，亲自安排过来督促一些小事，倒是取材了。
不过宋秋觅的想法，若是让这个内侍知道，恐怕要觉得惊异了。他只会心想到，郡主怕是不知道自己在天子心中的分量，能沾上这般贵人的活计，到他们面前表现自己，不知道是多少人可遇不可求的。
尤其是宋秋觅这般，经历传奇的，短短时间内，从太子妃变成了大雍建朝以来，最尊崇的郡主，千百年来，也不知道能数出几个，因为规制逾矩超格太多，而令百官想反对，都反对不过来的，也就只此一人了。
在他看来，长宁郡主必是有大造化之人，他若是能跟着沾一点光，也足够光耀门楣，一飞冲天了。
根据他在旁侧这么半晌的观察，长宁郡主哪哪都好，无论是仪容外表，还是气质内蕴，谈吐丰富，皆是世间罕见，上佳之品，唯一的缺点，就是她似乎不够自信，又似乎是反应迟钝，没有意识到在圣上那里，自己的地位。
她大可以将自己的位置摆得再高一点，但她即使面对下人，依旧有礼有节，语气谦恭，内侍心情复杂，郡主比起前朝帝妹，盛宠尤甚，但却丝毫不见娇蛮之气。
他不知道该是说她太过谦虚，还是对自己的分量太没有认知。
想起王公公先前反复叮嘱他们的话，无论如何，都要将郡主伺候好了，凡是她提出的要求，皆要尽力满足，力有不逮者，通知他亲自来安排，不得延误。
于是在宋秋觅来之前，内侍准备得虽然已经十分认真，但也抱着被斥责为难的心理预期，却未想到，早有耳闻，久负盛名的长宁郡主，竟是一位如此温和美好的女子，在她身上从来不见寻常世家贵女的傲慢与骄横，只有独特的气韵不自觉地感染着周边的人。
内侍忽然有些明白，为何帝王唯独对她特殊，为她倾心了。处在她周身的气场之内，仿佛时光都会变慢，浮躁的心慢慢沉静安谧，与世间污浊时时刻刻形成鲜明对比，告诉世人，红尘浮世亦有如斯美好。
换作谁是帝王，都拒绝不了这样美好的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