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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羽楼是大江南北有名的银楼,总铺在京城,金陵、苏杭、两广都有分号。
七太太笑道“嫂子特意戴出来馋我,不行,明天我也得去一趟翠羽楼。”六婶子笑得开心,“那就说好了,别忘了告诉掌柜的,是我告诉你的。这么一来,下回再有什么新东西,翠羽楼都得给你我留着。”
珍姐儿和另一个女孩子叽叽喳喳地,说着“放灯”的话题,没听见媛姐儿的声音。
松鼠桂鱼、清炖鸡浮、龙井虾仁、麻油干丝、盐水鸭、美人肝、烧黄鱼、樱桃里脊盛在青花瓷碟里,中间是一道用山蘑、火腿煨的鹿筋,看着就很有胃口,每人一盅冰糖雪耳,或者老参炖官燕。
纪慕云低头吃东西,屋子里安安静静,只能听到调羹偶尔碰到碗璧的声音。
出了松鹤楼,暮色不知何时笼罩四周,天空迷迷茫茫地,酒楼门外被灯光照的亮晃晃。
依然由男子领头,由身高体壮的护院开路,沿着街道朝金陵城东的道观而去,女眷们跟在后面。左右是七、八位护院,后面是随从和仆妇还带着青竹滑竿。
上回逛街是四月给母亲扫墓的时候,纪慕云眼眶微湿,贪婪地呼吸着自由的空气。
周围人头攒动,张灯结彩,蜡烛、果饼和冥钱不时闯入视野。越靠近道观,行进的速度越慢,她留神打量,七太太和六婶子并肩而行,珍姐儿和一位穿金戴银的贵小姐手挽着手;媛姐儿拉着于姨娘,夏姨娘和杨姨娘牵着手,她紧走两步,走到媛姐儿另一侧。
进了道馆,上空悬着一张张金红色的灯笼,视野中满是兴奋的面孔和黑压压的头顶。小道士引着,一行人好不容易前行几步,就无论如何走不进去了。
纪慕云掂起脚尖,看到正中祭坛上大朵大朵的粉、白莲花和碧绿荷叶,一锭锭金闪闪的元宝钱,一叠叠印着红点的点心和五颜六色的果子,还有小孩胳膊似的白莲藕。
一位中年道士在高台上行祭礼,突然定下身形,张口朝右手木剑一喷。下一息,一串长长的火龙在夜幕间闪耀,引起一片叫好声。
祭祀、祈福、送钱,离开道观的时候,每人从木桌挑一只河灯,就连宝哥儿也兴致勃勃地拿了这个又看那个。
借着金红色的灯光,纪慕云打量着自己手中一只:层层叠叠的粉色硬纸花瓣,木头底座,有四片绿色叶子,中间插着半根手指般的蜡烛。
不如她以前放过的河灯精美,她也知足了。
深夜时分,纪慕云安安静静站着,等前面的人一一放过河灯,才蹲在岸边,小心翼翼松开手指。
小小的河灯在黝黑河面顿一顿,随即像迈开蹄子的小马,朝前方冲出去。
纪慕云松了口气,一时忘了起身,望着自己的河灯在水面划出长长的痕迹,乘着凉风,追逐前面的同伴。
宝哥儿本来累了,到了岸边才兴奋起来,拍着手叫“娘,娘”,珍姐儿也拍着手,对六婶子的女儿芳姐儿嬉笑“我的灯追上你了~”
十余只静静燃烧的河灯像一朵朵初夏粉莲,在水面悄然绽放,忽而聚集,忽而纷乱,陆续涌向河中心搭着高楼的彩船。
七太太拉住儿子的手,笑意忽然凝结在脸上--大多数河灯好端端的,只有一只河灯像被水里怪物拽了一把似的轰然倒在河面,一个水花翻过就沉下去了。
那只可怜的河灯,是她亲手放下去的。
? 第26章
水面涟漪尤在, 七太太的荷花灯已经不见踪影,纪慕云低下头,盯着岸边一朵在秋风中摇摆的野花。
男人们离得远,没看清发生什么事, 珍姐儿却沉了脸, 程妈妈低下头, 能说会道的夏姨娘成了哑巴,于姨娘更是不吭声, 杨姨娘把玩一柄湘妃团扇, 至于七太太....纪慕云不愿去看她的脸。
一时间,空气中充满沉默和初秋凉意。
“可算完事了。”六婶子挥着帕子, 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模样, “这个时辰了, 我都有些饿了。”
六婶子的女儿芳姐儿和珍姐儿差不多年纪,穿着橘红撒花对襟小袄, 真红色凤尾纹马面裙,戴着珍珠头箍, 颗颗珍珠有小拇指大。“娘,要不然, 我们再回松鹤楼,吃些宵夜吧。”
六婶子扶着自己臃肿的腰身, 夸张地:“你娘再吃宵夜, 就成元宵了,你外婆见了,非得训你娘不可。”芳姐儿用帕子捂着嘴“娘是怕月初新裁的衣裳没法穿了吧?”
母女俩嘻嘻哈哈地, 场面没那么尴尬了, 女眷们捧场地笑。
六叔信步踱过来, 摇着一把泥金折扇,“什么事这么热闹?”六婶子便说“你姑娘撺掇,找地方吃宵夜呢。”六叔故作惊讶:女儿家怕胖,又快嫁人了,节食是常有的事。
芳姐儿忙拉着父亲衣袖“爹爹,哪有的事,人家是有点累了。”
珍姐儿脸色略好,关切地挽住母亲胳膊,“可不是,脚都疼了。”又板着脸训斥下人“还不把娘的披风拿来,干什么吃的?”
平时这个时候,小姐少爷们早就歇下了,曹延轩看看宝哥儿,再看看六叔几个年幼儿女,“时候不早,回吧。”
程妈妈把一件靛蓝绣白兰花披风裹在七太太肩膀,后者慢慢把带子在领口系成结,忽然笑道:“我倒不累。婶子,捡日不如撞日,不如去翠羽楼逛一逛。”
六婶子看看天色,迟疑道“这个时辰,怕是打烊了。”
六太太想也不想就答“翠羽楼打烊了,又不是只有翠羽楼一家,没了张屠户,便吃带毛猪?前日我派人去老凤祥,掌柜的说,今日只要有客人,就一直开着,子时也不关门。”
老凤祥是城里有名的绸缎铺子,绫罗绸缎绢纱棉布针线帕子应有尽有,很多从京城来的新鲜花样。
这个时辰....七月半鬼门开,阴气重,五叔儿子是少年,宝哥儿还小,别说做父母的,纪慕云都觉得不妥当。
曹延轩理一理衣袖,温声说“改日吧,横竖老凤祥就在那里,又跑不了。来,宝哥儿给我。”
程妈妈忙把宝哥儿抱起来,还没交到曹延轩手里,七太太突然沉着脸一甩衣袖,大踏步沿着河岸疾行,桂芬几个忙忙跟着。宝哥儿“娘”,珍姐儿跺跺脚,不安地看一眼父亲,追赶母亲去了。
家主、主母有了分歧,姨娘、仆妇大眼瞪小眼,不知怎么办好。
纪慕云收回目光,眼观鼻,鼻观心。
惊讶与恼怒涌上曹延轩眉宇间,看看儿子,又看看黑黝黝的河面,在秋风中化成一声克制的、无可奈何的叹息。
一只手搭上他肩膀,六叔笑道“妇道人家就是这样,想起一出是一出,走,今天想来要你破费了。”
六婶子也拉着女儿迈开脚步,念叨着“别说,老凤祥还真是有日子没去了,看看有什么新鲜东西。”
曹延轩弯腰抱起儿子,“困不困?”宝哥儿揉揉眼睛,撑着说“不困。”曹延轩露出笑容,拍着儿子背心,让孩子伏在自己肩膀,“困就跟爹爹说,啊?”
媛姐儿和于姨娘缓步前行,纪慕云默默相随。
就像王丽蓉说的,老凤祥真的没打烊,两层楼高的铺子非常体面,门口挂着两盏写着“凤”的大红灯笼,把附近街面映得红彤彤,不时有游客进来逛逛。
曹府是大户,女掌柜殷勤地把一行人请到二楼雅间,曹延轩和五叔在隔壁单间喝茶。
“您瞧瞧,您来的可真是时候,都是前日新到的。”掌柜的带着两个人,手脚不停地上了热茶,把一匹匹料子摆在两位太太、小姐面前,“都说宝剑赠英雄,也只有您几位,才配得上这么好的料子。”
杭绸,湖缎,焦布,锦缎....如同雨后彩虹,令人眼花缭乱。
王丽蓉闲闲瞧着,看中合眼的,就用涂了大红蔻丹的手指点一点,程妈妈便把被挑中的料子搬到一边黑漆长条桌案上。
六婶子有些累了,坐在一张秋香色贵妃榻喝红枣茶,由贴身妈妈按摩肩颈。芳姐儿和珍姐儿细细挑选,不时说“这个好看”
正挑着,掌柜的又捧了一叠匣子,打开有绢花有堆纱花有绒花,有荷包有帕子有丝袜有汗巾子,“平时配衣裳。”
王丽蓉看都不看一眼,提高声音:“你们几个也来瞧瞧,今天算在我账上,别替我省钱。”
话是这么说,谁也不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占主母的便宜。
杨姨娘柔声说“下个月是太太的生辰,太太什么都不缺,妾身讨个巧儿,挑一条应景儿的帕子吧。”真的挑了一方细撮穗桃红色麻姑献寿手帕。
五婶子笑道“还是你贴心。”
夏姨娘连忙给主母捧场,“那感情好,奴婢也沾了太太的光”挑了一条鲜艳的玫瑰红销金点翠汗巾子。
轮到于姨娘,拿了一个镶嵌着金玉碎珠的葫芦形翠绿色织锦梅花纹荷包,媛姐儿却从匣子里拾起一朵酒盅大的豆沙粉玫瑰绢花。
六婶子被逗得呵呵笑,“傻孩子,你母亲说什么来着,别替她省钱,那个不值什么。”媛姐儿涨红了脸,拿着绢花不肯放,憋出一句“这个做的很真。”
珍姐儿不满地从鼻子发出“嗤”一声,觉得丢了自家的人。
绢花之类,纪慕云不稀罕:她跟着丁师傅,针线之外学了打络子、做绢花,比不上专做这个的手艺师傅,也相差不远了。
轮到她,上前看两眼,拿了一方湖蓝色绫销江牙海水嵌八宝帕子,“这个花样子不多见,等回了家,和两位小姐琢磨琢磨。”
王丽蓉满意地嗯一声,六婶子笑眯眯地瞧她一眼。
两位太太、两位小姐跳得过瘾,结账已经过了子时。程妈妈拿了两张一百两的银票,掌柜的欢欢喜喜地接了,殷勤道“明日一早送到府上。”
踏出店门,几辆挂着“曹”字的黑顶平头马车停在门外,两位管事娘子在外面候着,小丫鬟提着灯笼。三管家在最前面一辆马车后面,探着身听里面的人说话。
下一次呼吸到新鲜空气,是什么时候?耳边两位太太说着告别的话,纪慕云心情复杂地抬起头,一轮淡黄色的月亮安安静静挂在空中,藏蓝绸缎般的夜幕点缀着几颗亮闪闪的星星。
不像在府里,天空被院墙隔成方方正正,只有云彩,一会像鲤鱼,一会儿像燕子。
回府的路上,夏姨娘说一些“今天料子真多”的话,纪慕云笑着敷衍两句。到了双翠阁,冬梅兴奋极了,对菊香说个没完,后者眼巴巴等到现在,不停发问“我没去过松鹤楼”“你放河灯了吗?”
往年放河灯,纪慕云从没走过这么远的路,落魄之后跟着父亲弟弟出门,也是逛逛街就回家了,此时脱下鞋子,发现脚板都红了。
她打着哈欠,等热水端来,洗漱一番就歇下了。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响动,菊香的声音和院门响动传进来
纪慕云的睡意像疾驰的马车,跑的无影无踪。
进入曹府四个月,谁看不出曹延轩夫妻之间的僵局就是白痴了,可今天宝哥儿跟着曹延轩....甚至不愿意在正院将就一晚?
她顾不得多想,披衣下床,弯腰提睡鞋的工夫,曹延轩已经带着微微凉意,大踏步进了西捎间。
“不用起来。”他满脸倦色,拉着腰带,“我这就歇了。”
纪慕云忙叫冬梅“上茶”,菊香“提热水来”,又问“您要不要添点点心?”
曹延轩摇头:“在铺子里吃过了。”
也对,女眷们用了很长的时间挑选衣料,男士们在隔壁闲坐,茶水点心鲜果是少不了的。
她服侍曹延轩脱下外衣,散开发髻,漱口的时候热水已经准备好了。坐进盛满热水的浴桶时,他发出舒服的叹息声,闭着眼睛,神色间的疲倦是看得见的。
纪慕云也不多说,用棉布帕子替他细细擦洗背脊。
以往天热,曹延轩不爱泡澡,洗一洗便出来了,今天却在热水中待了很久。他一度想说些什么,却没说出口,任由她按摩肩膀和颈窝。
片刻之后熄了灯,纪慕云半点睡意都没有,不愿吵他,侧身在枕头上挑着最舒服的姿势;他像是也睡不着,连着翻了两个身,过了许久,忽然在黑暗中开口“以前在家里,也放河灯吧?”
这话一说,紧张和尴尬的气氛散了许多,纪慕云无声松了口气。“也放的,怕人多走丢了,在家里吃过饭,就出来了。”
她讲了讲近几年的中元节,不提“走得脚疼”的话题,挑着高兴的事情:“去年做过河灯,结果在家里都浮不起来,只好去铺子里买。”
他嗯一声,没做声。
纪慕云的声音带着怀念,“回去的路上遇到豆腐涝和藕粉,还有糖糕,我吃了,结果肚子疼。”
曹延轩笑起来,摸摸她头顶,又去摸她肚子,“今天吃的好不好?”
“桂鱼比买回来的好吃。”她咂咂嘴巴,“虾仁没有我们府里做得好,黄鱼烧得很够火候。”
黑暗之中看不见他的脸色,声音听起来温柔多了,“若是喜欢,日后带你再去。”
难不成,六叔经常带杨姨娘出门?希望太大,失望起来会更难过,她笑着应了。
曹延轩伸展一下身体,又说“六叔是上一辈最小的叔叔,诙谐洒脱,和我们这一辈情分甚佳。”
之后他闲闲诉说,六叔曹瑾其实是近支堂叔,幼有慧名,得遇名师,一路顺风顺水,二十一岁便高中,被皇帝钦点为探花。之后曹瑾入了翰林院,外放做官,原本前程似锦,在太原任知府的时候遇到贪婪粗鄙的上峰。曹瑾是世家子弟,心气极高,不愿阿谀奉承,更不愿同流合污,奋而挂冠归乡,回到金陵,在曹家族学教书。
“以前六叔在任上,信中总说,如今这年月,外表花团锦簇,内里艰辛,判个证据确凿的官司还要顾忌护官符。”曹延轩语气带着无奈,“待他回来家里,今日扫雪烹茶,明日对月吟诗,后日登泰山观日出,日子要多逍遥便有多逍遥。”
姨丈也说过这样的话,有的地方尚好,有的地方根底坏了,官官相护,寸步难行,能保持读书人的本心便很难得了。
纪慕云低声说,“可见世事不能两全,风骨与逍遥乡不可兼得。我听人说~”曹延轩说“听人家说什么?”
她清清喉咙,“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曹延轩便呵呵笑起来,张开胳膊把她搂在怀里,“你呢,若是你,看中什么?”
这么宽泛的话题....纪慕云决定奉承他一下,想说“每年陪着您放河灯”,再一想,今天的局面,曹延轩八成再也不想经历了,便换个说法:“妾身一个女子,没那么多想法,只想着,若每年中元节,都能和爷一起过,便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