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七太太又说:“我娘就狠下心,托人从京里请来一位宫里出来的嬷嬷。这嬷嬷啊,比我祖母小不了几岁,来家第一天穿件铁灰色的衣裳,头发花白,脸这么长,天生不会笑。”
她绘声绘色,人人听得聚精会神,正说着,一个戴一根镶明珠琉璃钗子、橘红小袄杏黄挑线裙子的少女撅着嘴巴奔进屋里,跺跺脚,“娘!你说学东西的时候不能半途而废,又使人唤人家过来,人家忙着呢!”
昨天是特例,今天一早,两位小姐就像往常一样上课去了。宝哥儿趁着天还不热,在院子里和几个没留头的小丫鬟玩耍。
七太太说的累了,脸上泛着潮红,程妈妈笑道:“女儿似母,我们四小姐啊,和七太太一个模子铸出来的。”
众人七嘴八舌附和,把珍姐儿弄得莫名其妙,七太太喘匀气,连喝两口茶,指一指身边矮几,珍姐儿随便瞥一眼,立刻抓起帕子细瞧,睁大眼睛:“娘,这是彩绣阁的手艺,杜娘子也会,却没这么鲜艳--是谁做的?”
七太太朝纪慕云扬一扬下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是不是彩绣阁,娘分不出,你自己问纪姨娘吧。”
珍姐儿歪着头,像不认识纪慕云似的,用前所未有的热情询问:“你是从哪里学的?师从彩绣阁哪位夫子?”
彩绣阁专供苏绣,总舵在杭州,与四川的金凤阁、广州的灵犀阁并称天下三大绣阁,声名赫赫,人才辈出,每年都有封疆大吏重金聘请三个绣阁的师傅,给皇后、太后娘娘绣生辰礼,彩绣阁的总师傅曾绣了一幅《江南春》,把江南烟雨和绣在方丈间的绣布之上,被朝臣进贡到宫中,风头一时无二。
纪慕云幼年启蒙,于音律、棋艺、合香没什么天赋,在书画、厨艺和针线上下功夫。
九岁那年,姨丈顾重晖在嘉兴任职,姨母给她在城中请了一位彩绣阁的师傅,姓丁,一年二百两银子。丁师傅一上来就拿了两条汗巾子、两条帕子两双鞋,艳丽的颜色、生动的图案和细密针脚立刻把纪慕云震住了,跟着师傅埋头苦学。姨夫升迁浙江,丁师傅跟着,等到去甘肃的时候,师傅嫌远不肯,纪慕云恋恋不舍地和师傅分开了。
现在说起来,她拐了个弯:“和父亲在京城的时候,托东家的福,跟着东家小姐在一位姓马的师傅学过两年,已隔了七、八年了。”
珍姐儿嘟囔“才两年,就....”翻来覆去地翻看帕子和荷包,又打量纪慕云,忽然冒出一句:“娘,把纪姨娘给我吧。”
纪慕云心中一跳,再看七太太,已经用帕子指着女儿,呵呵大笑起来:“你们瞧瞧,这丫头,到我这里来抢人来了!”
左右仆妇捧场地笑,珍姐儿搂住母亲,娇嗔地跺跺脚“娘,过几日便是端午,观龙舟那日,知府家的冯碧云、同知家的刘月如和通判家的卉娘都要去的,贺举人家的四娘五娘,我连穿什么衣裳都没挑好呢!媛姐儿几个不顶用,总不能丢了我们府里的脸!左右您身边又不缺人!”
于姨娘低下头,其他人假装没听见。
宝哥儿玩的累了,回屋里找娘亲,远远瞧见了,蹬蹬瞪奔过来,学着姐姐搂紧母亲双腿,用力跺着小短腿:“娘,你身边又不缺人!”
笑声几乎把屋顶掀翻了。
好不容易,七太太才抹着笑出来的眼泪,丫鬟轻轻捶着后背,“罢罢罢,我怎么生了你们两个泼猴!”
程妈妈凑趣:“猴王不闹王母娘娘闹谁?”
仆妇也齐声凑趣,七太太心情大好,慷慨地大手一挥:“罢罢罢,我惹不起你们两个,上辈子定是欠了你们。”
纪慕云做出手足无措的样子,犹豫地看看七太太,又看看珍姐儿。
七太太咳一声,对她说:“打今日起,你每日辰时到我这里,不必等我起来,跟着四小姐去。四小姐做针线,你便陪着,四小姐读书算账,你也打打下手,四小姐既讨了你去,想必是管你饭的。”
最后一句话在调侃女儿,珍姐儿大大方方应了,“再来十个人,女儿也管的起。”
这个结果是纪慕云没想到的,恭敬地说:“是,妾身便晚上过来,给太太请安。”
七太太满意地点点头。
纪慕云退回自己的位置,毫不意外地发现,两位姨娘的羡慕、嫉妒几乎溢出脸庞。
珍姐儿是个急性子,和母亲撒了一会儿娇,便把弟弟扔给程妈妈,带着纪慕云出了正屋。
天空阴沉沉,像是要下雨,风中带着凉意,走在抄手游廊中一点晒不着,嫩绿枝叶不时探进朱红色的栏杆。
出了正院,前面的人径直进了花园的半月门,纪慕云入府三日,还没到过这里,边行边观赏景色:这里大的出奇,粉墙朝着两侧蜿蜒出去,一时看不到边际。
园中显然是精心设计的,有开过了的迎春花、正当时的芍药和大片大片的萱草花,树木错落有致,偶尔露出挂着墨绿藤蔓的假山,绿草毛茸茸地,一条缎带般的溪流在乌云下不紧不慢流淌。
岸边载满柳树,远处有一处小巧玲珑的水榭,檐角飞翘,临水而立,远远望去就令人清凉起来。
离得近了,纪慕云发现,水榭上方挂着“绿波廊”的牌匾。待她踏进去,珍姐儿已经站在一张紫檀木长条书案前,把几件绣品递给同伴:
除了府里的媛姐儿,还有三位年龄相仿的陌生小姐,和一位四十余岁的蓝衣妇人。
“我就跟我娘说了,以后纪姨娘--喏,就是她,白天就跟着我们了。”珍姐儿三言两语就把事情说完,指着荷包“这是彩绣阁的飞针绣,是不是,杜娘子?”
蓝衣妇人杜娘子是三位小姐针线上的师傅,素来受七太太器重,冷不丁来了一位强敌,心情自然好不起来。
杜娘子肃容答:“确实像,四小姐眼光真好。请教这位姨娘,师从彩绣阁哪位师傅?”
纪慕云便把刚才的话说了,特意解释:“这几样东西费了许多时日,太太眼光好,不敢怠慢;如今再绣起来,也是难了。”
言下之意,这是压箱底的,不是随随便便便做出来的。
杜娘子面色稍好,珍姐儿用下巴指一指帕子荷包,面露不满:“先不提绣工,你用的什么丝线,上不了台面!”
一件针线活儿的好坏离不开绣布、丝线和珠玉宝石之类装饰品,纪慕云昔日跟着姨母,把崭新的金元宝销了,用盘金绣绣在帕子和裙摆,如今只能用普通铺子售卖的丝线了。
她如实回答,珍姐儿随手提过一个盛满各色彩线的藤篮,“先给我绣个荷包,要和这个淡紫色的一模一样,再给我绣两方帕子,一个要这个绿色滚蓝边,再要一个....配杏黄色衫子,橘红色裙子,你说什么颜色好?”
纪慕云就这么留在绿波廊。
到了午间,像珍姐儿担保的,厨房送来她的饭,冬梅也不用回去,跟着几位小姐的丫鬟。
做针线最忌讳久坐不动,年轻还好,年纪大些眼睛就废了。几个小姐绣一会儿,或到一个盛满清水的景泰蓝大缸边用细竹竿逗锦鲤,或到窗边眺望园中盛景。
很快,纪慕云便知道,三位陌生小姐当中,穿黄衫子粉衫子的是曹家东府三爷的庶女素姐儿和五爷的庶女秀姐儿,穿蓝衫子的年纪稍大,是东府五太太的远房亲戚,姓宋,叫兰姐。
三位小姐对年轻貌美的新姨娘非常好奇,频频打量;媛姐儿话是最少的,埋头绣一双玄色绣五福捧寿的鞋子。
晚间回到自己的院子,纪慕云吃菊香端来的枇杷,感慨自己的运气:在“陪嫡小姐做针线”和“亦步亦趋服侍太太”之间,傻瓜都不会选择后者。
只不知,珍姐儿的急脾气像不像七爷?
当晚纪慕云发现,自己的好运气到头了:七爷依然没出现。
作者有话说:
大前天就不舒服,前天嗓子疼,昨天发烧,今天继续发烧。。。。北京根本买不到药,家里存货不多,网购也瘫了,药丸。读者宝宝们保佑我快快痊愈
第12章
进入曹府的第四天,纪慕云觉得,自己做错了事。
回到金陵之后,父亲经人推荐,到“金林阁”城西铺子做事,每月按时领一份薪水。纪慕云松了一口气,去庙里拜了拜:金林阁东主曹家在金陵城是赫赫有名的官宦之家,享誉百年,家底之厚路人皆知,金林阁经营稳定,自己一家生计有了着落。
待到年底,铺子发了分红,东主曹七爷额外赏了每人一个大大的猪头,一只羊腿,一个八色点心盒子,一包糖果,父亲一人拿不回来,弟弟帮着搬回家。
纪慕云高高兴兴地把猪头用热水一烫,放进柴锅,用黄豆酱、酱油红油调了一大碗酱汁,锅底架上柴禾,烧了一个时辰,左邻右舍闻见香气,都端着碗讨要。
在那以后,逢年过节,父亲都会带回铺子额外赏赐,平日史太太说起,东家世代官宦,祖父是进士,父亲是进士,岳家也是读书人,东家七老爷已经考中举人,守孝耽搁下来,迟早也会考进士,入仕途。
在纪慕云印象里,曹七爷是个仁厚大方、照顾属下的读书人。
前日出了“七太太相看”的事情,她无可奈何之下安慰自己,即便是个以色侍人的小妾,曹七爷应该不会苛待,何况,自己是七太太看中的,便点了头。
现在想起来,七爷和七太太之间...
她回忆着和吕妈妈的猜测。难不成,七爷偏爱夏姨娘?看媛姐儿的样子,无论媛姐儿还是于姨娘,都不像受宠的。
再不然,七爷在外面有了心上人,才不看新进府的小妾一眼--昨天在绿波廊,珍姐儿和媛姐儿都说,爹爹就在府中,媛姐儿手里的鞋子就是给父亲的。
比做人小妾更差的,是别人根本不看一眼。
纪慕云长长吐一口气,仿佛要把烦恼、低落和难过一股脑吹开。
事已至此,多想无益,她安慰自己,想起姨母的教导:世上之事不如意者十居□□,把能做的做到最好,也就罢了,剩下的交给老天爷。
爹爹和弟弟的身影浮到脑海:她不是孤女,她有依靠,她是有纳妾文书的,弟弟在曹家族学读书,哪怕没考上,日后也能到府里探望她。
若曹七爷始终冷落她,等弟弟来了,跟着弟弟回家便是,她想。
接下来的日子,纪慕云每日忙忙碌碌。
珍姐儿是个急性子,绣东西却是急不来的,纪慕云手里做荷包,听着杜娘子教导几位学生,偶尔出些主意:
端午要佩五毒香囊,几位小姐早早做好了,珍姐儿的香囊是玄色底子,佩长长的五彩流苏。
纪慕云也做了新香囊,指尖大的金色蜈蚣,竹叶绿毒蛇,赤红蝎子、灰蜈蚣和玄色蟾蜍,转圈趴在靛蓝色香囊,似乎随时跳出来。
珍姐儿瞧见了,悄悄吩咐自己屋里针线最好的丫鬟茉莉,照着也绣一个。
端午节当日,珍姐儿要跟着长辈,出府观赏龙舟。
“冯碧云舅舅是京城徐御史,什么好东西都给她家送,她肯定穿京里流行的料子。”珍姐儿扳着手指,如数家珍:“刘月如娘亲的堂姐在浙江,江苏那边的料子随她挑;卉娘喜欢紫色,不是搭配白色,就是浅黄;贺四娘贺五娘每次出来,衣裳只颜色不同,其余一模一压,别人一看,就知道她们是两姐妹。”
对着面前一堆玫瑰红玫瑰紫橘红柿子红樱桃红茜红妃红银红海棠红牡丹红莲瓣红品红衣裳,“不知穿什么好。”
才不被其他小姐比下去。
纪慕云倒很理解:昔日跟着姨母做客,或者和石燕燕几个闺蜜相聚,自己也会为“穿什么衣服”发愁。
“您打算戴什么首饰?”她拎着绣花绷子,“配什么鞋子?”
珍姐儿立刻指挥丫鬟:“去,把爹爹年初给我打的那根镶碧玺石流苏钗子和娘亲给我的赤金镶百宝璎珞拿来,我还没戴出门过呢!”
晚间给七太太请安,珍姐儿叽叽喳喳地,提了纪慕云好几回:“纪姨娘很会配衣服。”
七太太慈祥地看着女儿,“你高兴就好。”又指着桌上新上的点心攒盒:“赏了纪姨娘吧。”
松瓤鹅油卷、玫瑰饼、松花饼、果馅椒盐饼、雪花糕、双色凉糕、八仙糕、桂花栗粉糕,摆在红漆八角攒盒里,看着就美味。
纪慕云道过谢,带着点心回到自己的院子,把自己的东西分门别类入册,收进箱笼,屋子里的摆设一律不动。
进府以来,她第一次早早睡下,果然,七爷还是没来。
又隔一日,夏姨娘于姨娘回请她。
纪慕云提了新鲜点心给夏姨娘,送一个草绿绣梅花荷包给于姨娘,立刻明白,两位姨娘为什么对自己的“双翠阁”又羡又妒:
夏姨娘的住处是一进小院,三间带耳房的正屋,左右三间厢房,台阶下种一颗茂盛的桂花树,窗下有小小的花圃,另一侧立着个青铜水缸,里面养着几尾红鱼;隔壁是于姨娘的住处,布局与前者一模一样,院里堆砌一个假山,种着一棵冬青树,西北角开着一扇小门,通往媛姐儿的院子--门是关着的,纪慕云没见到。
不像她的双翠阁,占地宽阔又是两进,有垂花门有游廊,正屋厢房各自是带耳房的五间,外院倒座房可以住人,后院多一排后罩房,绿树花圃错落有致,放在城里可以住一大家子人了。
最关键的,两位姨娘的院子紧挨七太太的正院,正院声音大一些,两人都听得到。她的双翠阁离七太太远远的,清净不少,又离花园近。
纪慕云闭口不提,夏姨娘念叨一会“还是妹妹住得好”就没意思了,于姨娘倒是问起“也不知,六小姐白日上课热不热,有没有蚊虫。”
媛姐儿在姐妹中排行第六。
看起来,姨娘是去不了小姐们上课的地方的。纪慕云便讲了白日的事,夸奖媛姐儿“稳稳当当的,学得很快。”
于姨娘露出喜悦的笑容,没说什么话。
又过两日,府里针线房的人来了,给纪慕云量尺寸,做衣裳。
管针线的是徐娘子,一个手脚利索、不苟言笑的瘦高个妇人,说话干巴巴的,讲得清清楚楚:“府里管四季衣裳,夏天单衣,冬天棉袄。姨娘当季的份例是两件外头穿的褙子,两件绫袄,两件半臂,两条挑线裙子,两条马面裙,一条综裙一条百褶裙,外加两件亵衣两条亵裤,两双鞋。料子是府里采购的,没得挑,姨娘若有另外的衣料,自己做也行,拿来给我们做也行,就得等了。”
针线房肯定是优先主子、受宠的姨娘,新来的就不一定了。
纪慕云默默记住。
徐娘子把她的尺寸记在一本册子,又说:“太太吩咐,姨娘是新来的,今年春天、夏天的衣裳都有,料子已经从库里送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