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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太太像二甲进士一样,再次摆到曹延轩面前:男子汉成家立业,既有了功名,再续一房妻子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上次伯父提起,他心里本能地抗拒,把娶妻当成“遥远的”“不必要”的事,会试在即,便放到一边;如今尘埃落定,伯父没提,堂兄没提,想不到,在慕云这里听到了。
绿芳的话语把他的思绪拉回来:“这几年老爷对您有多好,奴婢们是看在眼里的,您啊,把心放肚子里,就算老爷娶了新夫人,也会待您和往日一样好,再说,还有十五少爷呢!”
难道不是吗?曹延轩心想,这四年来,我待你如珍宝,小心翼翼捧在手心里,从未待其余女人这般好过。别说新夫人没有影子,即使娶了回来,我难道就会弃你于不顾?
连这小丫鬟都看得出,你就信不过我吗?
纪慕云的回答却出乎他的意料:“好有什么用?由奢入简易,由俭入奢难,我宁愿他对我,自始至终冷淡如冰,也不愿他以前待我好,日后不理不睬。”
“姨娘!”绿芳直跺脚,“我的好姨娘,您说的是什么话!”
纪慕云拼命摇头,脸色前所未有的惨白,比她裙摆上粉白花朵的颜色还白:“我不愿他心里有别的人。他一日不娶妻,我,我心里就有个念想。他娶了妻,待我再好,也不会平白无故冷落新太太--他是厚道人,不会委屈了别人家的姑娘。”
绿芳张着嘴巴,仿佛看见什么怪物似的,半天才讷讷出生:“您,您难道还想....老爷娶太太是天经地义,姨娘,奴婢伺候您,您也是伺候老爷太太的,您怎么这么糊涂?”
这段时日,慕云患得患失,夜里睡不好,一日比一日憔悴,曹延轩以为“是怕自己考不好”,如今发现,原因自己比谁都清楚。
纪慕云望着头顶绘着彩绘的承尘,喃喃道:“是我糊涂了,我,我就不该入府,他,他也不该这般对我。若,若是之前,我堂堂正正地嫁给他,如今只能卑躬屈漆....我能把他看做夫婿,可我不愿在别的女人面前做小伏低....我心里喜欢他,可有什么用?....以前有七太太,以前是以前,以后....”
一墙之隔,曹延轩眼眸微红,侧过头去,轻轻放下门帘,大步走出屋去。
京城的天空与金陵不同,湛蓝湛蓝地,透着北方特有的大气和爽朗,白云一会儿像奔马,一会儿像文华殿桌案上的砚台。屋角绿竹高了些许,花圃里是纪慕云从别处移来的,除此之外,与曹延轩数年前住在京城时没什么不同。
西厢房门帘掀起,昱哥儿蹿出来,左右看看,像一匹小马似的朝正屋奔过来,一声比一声高:“爹爹,爹爹!”
曹延轩一把把儿子拎在手里,凑过去嗅一嗅,立刻避开了:“哪来的小臭孩?”
昱哥儿委委屈屈地嗅嗅自己,咧着嘴“爹爹我不臭,我一点都不臭。”
他笑着问:“今天吃了什么好的?”昱哥儿扳着手指“早上吃了炸酱面,宝哥给我吃白菜包子,博哥给我吃虎皮蛋,齐哥给我吃芥末堆,爹爹好辣。”
自从曹延轩一家到了京城,府里厨房备的饭食有荤有素,昱哥儿三个吃不得肉,大人怕身子骨跟不上,平日就让孩子们多吃些。
曹延轩便笑道:“辣吧?傻小子,等你长大了就不怕辣了,爹爹像你这么大,也是怕辣的。”
昱哥儿小脸满是迷茫,“爹爹,我什么时候长大?”
“快了。”他指着院角那棵翠竹,“看见那棵竹子了吗?你跟它那么高的时候,就长大了。”昱哥儿高高兴兴奔过去,用手拔竹子,竹子细细长长,根却扎的甚深,哪里拔的动?小家伙儿赌气,开始揪竹叶,没两下就被曹延轩拍屁股两下,昱哥儿手舞足蹈地喊“娘~”
回过头去,纪慕云不知何时悄然立在屋檐下。
曹延轩一步步走过去,离得越近,把她看得越清楚:换了一件淡紫色对襟锦缎褙子,杏花粉百褶裙,黑发重新挽过,薄薄施了脂粉,脸庞干干净净的,笑靥如花地对父子两人张开胳膊。
一句话,和方才那位在屋中伤心落泪的女子根本联系不起来。
“娘亲好不好看?”他低头对儿子说,“你像爹爹还是像娘亲?”
昱哥儿没留意,扑进母亲怀抱“娘,爹爹说我是竹子。”
纪慕云便指着曹延轩腰间的翠竹荷包,轻声细语地“爹爹最喜欢竹子,才说你是竹子,你知不知道竹子什么意思?”
昱哥儿自然不知道,她便笑着讲解:“竹子直直的,有不屈不挠的风骨,竹子还长得很快,表示长寿的意思。”
又抱着儿子朝他福了福,嫣然道“恭喜老爷,今朝心愿得偿,日后便可大展宏图,家里人也可沾光了。”
慕云总是这么会说话。曹延轩微微笑着,温声道“盼如你所说。方才,在屋里做什么?”
纪慕云心中一跳,给他一个笑容:“嗯,妾身有些困了,就在房中睡了一会儿,听到您的声音,洗了把脸就出来了。”又问:“爷,府里定是要给您庆祝庆祝,妾身给昱哥儿换身衣裳好不好?”
进来她很少自称妾身,多半“你啊我啊”,透着一股亲密。
曹延轩点点头,“甚好,给这小子好好收拾收拾,我看,把那个猴子捧桃的玉佩戴出去吧。”
那玉佩是羊脂玉的,衣裳颜色就不能太浅,纪慕云答应了,牵着昱哥儿回厢房去:“娘亲给你洗把脸,好不好?”
昱哥儿扭着身子,又跟母亲说悄悄话:“娘,我今天大便了,大便这么粗,这么长,吕妈妈都被我熏晕过去啦。”
说着,伸出小手比划。
纪慕云忙忙用衣袖捂住鼻子:“真的啊?那娘亲也会晕过去的。”昱哥儿意犹未尽地,“我我我大便半天才拉出来,差点就拉不出来了,拉的屁屁都疼了,娘亲,若我真的拉不出来怎么办?”
“那只好用肥皂水洗屁屁。”纪慕云忍着笑,一本正经地吓唬儿子,“会有些疼,不过也没办法。”
昱哥儿耷拉着脑袋,只好答应母亲“喝水水”。
目送母子两个进了厢房,曹延轩走到翠竹边,摘下两片竹叶,坐在檐下把玩。过一时,昱哥儿换了群青色镶天青色襕边锦缎小袄,挂了羊脂玉佩,头顶梳了个小辫子,系了粉蓝头绳,像观音座下善财童子。
“去吧,乖乖的。”纪慕云摸摸儿子头顶,“早些回来,娘在家里等你。老爷,您莫喝太多酒--您也换件衣裳吗?”
曹延轩站起身,说句“不用了,歇着吧”就领着儿子走了。拐弯的时候,他回头看,只见纪慕云站在原来的地方,目光痴痴地望着自己和儿子的方向。
慕云,也很想跟着自己去吧?
曹延轩脚步微顿,之后大步流星地走了,昱哥儿在后面追“爹爹,爹爹~”
? 第100章
曹延轩名列二甲的消息, 于六月二十二日传回金陵。
彼时花锦明在曹家东府,给珍姐儿读戏本子,《西厢记》。
珍姐儿喜欢这些风花雪月的东西,没出阁之前跟着母亲看戏, 嫁了人之后没了顾忌, 便自在起来。花锦明读《史记》, 她不爱听,读他喜欢的《西游记》, 她打哈欠, 花锦明又不愿读《警世恒言》之类的市井杂书,只好念起戏本子。
认真的男人最有魅力, 花锦明读起书, 声音悦耳, 神态专注,眼神不离书卷, 有一种青年男子特有的朝气,珍姐儿伏在大迎枕上, 眼睛离不开:这是自己的夫婿,腹中孩儿的父亲呢!
可是, 锦明瘦了许多,脸颊凹进去, 胳膊细了, 身形单薄一圈,令她很不适应。
正读到“望穿他盈盈秋水”,丫鬟秋雨兴冲冲奔进来, 捧了一封信, “小姐小姐, 老爷来信了!”
爹爹的信!珍姐儿早把“要叫二少奶奶”扔到一边,捧着肚子在花锦明的搀扶下坐起来,茉莉拿来小银刀,合力把信封裁开。
拿过信纸,她一目十行地看了,大喜道“爹爹中了,锦明,我爹爹中了!”
秋雨从前院拿到信的时候,从三爷的脸色已经猜到“有好事”,忙福了福“恭喜小姐,贺喜小姐”,秋雨几个齐声道贺,隔壁检查婴儿衣裳的程妈妈几个听到了,也欢天喜地过来。
父亲中了进士,超过三伯五伯,自己在家里的地位直线上升,把贵姐儿珠姐儿比下去了,素姐儿秀姐儿更不用提了。公爹是进士,如今父亲也是进士了,婆婆大堂嫂什么的,也要对自己加倍客气,珍姐儿眼角眉梢都是喜气,“赏,都赏!每人一个月月钱!”
说起来,小姐身边服侍的丫鬟最高二等,每月八百钱;王丽蓉做主,自掏腰包补成一两银子,一等丫鬟的份例,连带王丽蓉身边的桂芬秋实,跟了珍姐儿之后也一样,程妈妈几个就不用说了。
丫鬟们乱哄哄地道谢,珍姐儿欢天喜地地,一扭头,发现丈夫阴着脸,神色呆呆的,不知想些什么。“锦明?”
连叫两声,花锦明才回过神,干巴巴道:“岳父真是,学识渊博,才高八斗,是我辈之榜样。”
这句话没错,却不像家里人的语气,珍姐儿没主意,点着他嗔怪道:“日后你再欺负我,让爹爹教训你。”
很快,她更顾不上花锦明了。
三太太五太太联袂而来,嘴上说着恭贺的话,眉宇间带着怅然:三爷五爷这一辈子,也没有金榜题名的机会了。
进士每科只取三百,不少人家考到举人就烧香拜佛了,到外地做个小官,说出去也是“举人老爷”。三爷五爷一则不缺钱,二则娇生惯养长大的,不愿伺候上峰,三则有出仕的父亲兄弟,就此在家守业、享清福了。
“七叔还要考庶吉士,如果考中,要在京城留三年,若运气不好,就得走走路子,放出外地去做官了。”三太太告诉珍姐儿,话里带着羡慕,“无论去哪里,都比如今强百倍,我们珍姐儿啊,日后也是官小姐了。”
珍姐儿矜持地用帕子按按嘴角,在床边坐的更稳些。
五太太看看她的肚子,“珍姐儿肚子里这个,是个有运气的,生下来就沾了外公的喜气。”
一句话提醒了珍姐儿,“我已想好了,无论男孩女孩儿,小名就叫喜儿。”说着想起丈夫来,问花锦明“好不好?”
花锦明自然是“好”的。
珍姐儿又道:“请贵姐姐珠姐姐回来聚聚,我请客。”
这话一说,两位太太略微怪异,互相看一眼,三太太笑道:“好孩子,你身子重呢,可不能劳累。等你生完了,再叫你贵姐姐珠姐姐回来吧。”
“那就是洗三、满月酒了,两位姐姐自然要回来的。”珍姐儿觉得天遂人愿,兴致极佳,执意要请客:“如今我闲得很,什么也不做,事事有下面人伺候,想两位姐姐了。两位伯母为我操劳,也能松快半日。”
若不是她怀着孕,受不得惊扰,还想请个戏班子了。
五太太喝口酸梅汤,“你的心意我们领了,大热的天,还是别折腾了,我这几日正吃着雪津丸。要不然,等你生完了,给孩子办完满月酒,百天的时候以你爹爹的名义请客,怎么样?”
三太太第一个叫好,给裴妈妈使眼色,后者一瞧,也劝珍姐儿:“这么热的天,一折腾一身汗,有什么趣儿?两位太太说得好,九月份凉快了,螃蟹菊花下来了,您把家里人请过来热热闹闹的。”
珍姐儿只好不吭声了。
下午严太太带着旭哥儿媳妇过来,对珍姐儿更亲热了,又有些后悔:“你舅舅这一科没下场。听人说,往年十个举子,今年只去了六个,依然取三百名。”
父亲的决定再正确没有了,新皇也会格外器重头一批选拔上来的人才,珍姐儿得意起来,安慰“下回也是一样的。”
严太太叹息几声,又露出笑容:“你舅舅年纪大了,不行就找个地方做几年官,让他自己掂量去吧。你和你哥哥姐姐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今年三月,敏姐儿怀了身孕,丈夫欣喜自不必说,把严太太高兴坏了,比添了孙子还高兴。
珍姐儿也被喜悦感染了,把自己准备请客的事情告诉舅母,“中秋节前后,到时候给哥哥嫂子、姐姐姐夫发帖子。”
严太太满口答应,“那个时候,你姐姐也怀稳了。倒是你,如今是要紧的时候,可不能大意。”
说了半日孩子经,严太太才走了。
第二日,花大太太和大堂嫂来了,带了花锦昭两个女儿,好言好语地,把珍姐儿哄得十分开心,亲亲蜜蜜吃了一顿饭。
临走时,珍姐儿才想起婆婆:“母亲还没回来吗?”
花大太太看了侄儿一眼,笑道:“这世上的事啊,不外人走茶凉四个字。当今上位,江西那边派了新掌事的,你公公事情多着呢,你婆婆不放心,一直没回来。”
婆婆不在才自在呢,珍姐儿心里高兴,嘴上道“就怕母亲操劳。”
花大太太被感动得眼泪汪汪,“真是个有孝心的。我常和你大伯父说,外面的事我们管不了,只能把家里照顾好。他们男人在外面要顺着上峰,又要照顾下属,还不能怠慢公事,一日日早出晚归的,没意思得很。别看你公公婆婆风光,我和你大伯父,在家里的日子也优哉游哉。”
珍姐儿对外面事情的敏感度比媛姐儿强多了,一听这话,就猜测“新皇登基,公公大概不被重用?”
她看着丈夫,话语真心实意:“您说的是,我爹爹今年三十三岁,一直在金陵,和我母亲安安稳稳过了半辈子。我舅舅舅母也伉俪情深,连带我三伯母、五伯母。我不在乎外面的事,就盼着和锦明长相厮守。”
听到这话,花大太太明显松懈一二,眉宇间满是欢喜,“锦明娶了你,是他的福气。”花锦明望着妻子的目光温柔许多,陪坐的五太太也微微放松。
“我也这么和你婆婆说,你公公年纪不小了,家里又不缺钱,早点回家,抱孙子得好?”花大太太笑道,“人生在世,不过一日三餐,一年四季的衣裳,过世埋在地里,谁能比谁大多少?”
看起来,公公的官做的确实不舒坦,八成会调到别处,难不成辞官不做?这么一来,花家岂不是要靠自家?珍姐儿心里不快,又被父亲高中的喜悦淹过去,脱口笑道:“您说的对,真到那时候,我不会嫌弃锦明的。”
这是一句玩笑话,热闹的时候说出来,珍姐儿浑没当回事,却不知怎么,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花大太太和五太太对视一眼,大堂嫂低下头,花锦明脸色更是变了。
花锦明两个侄女在院里和三太太、五太太的孙子玩耍,欢快的声音不时传进来,禧哥儿长子五岁,玩的一身泥,回屋“渴死了”,五太太忙叫人“洗洗手,来吃果子”,便把事情岔过去。
花大太太看看天色,站起身“都这个时候了,珍姐儿也累了半日,客走主人安,您也歇一歇。”
最后这句话是对五太太说的,五太太笑眯眯地应了,礼数周到地把客人送出去。
又过一日,曹慎夫人带着芳姐儿、贵姐儿珠姐儿陆续上门,陪珍姐儿说了半日的话,敏姐儿夫婿也上门恭贺。珍姐儿的闺中密友冯碧云几个,或上门或走礼,都表示了情谊。
珍姐儿心里得意,父亲高中,自己果然水涨船高,关心起庶吉士的事来,“哪一日考?”
花锦明想也不想便答:“往年正科是殿试后十五日,亦有两旬的,今年应是六月底,七月初。”
若是父亲中了庶吉士,新帝看重,便有入阁拜相的希望,平日在外行走倍有颜面,不过,三百进士只取五、六十位,谁也没把握能中。珍姐儿患得患失地,拉着丈夫问个不停,
花锦明却不感兴趣,应付两句便催她歇息“日日有客,时时劳累,别把肚里孩儿累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