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配南
“腹中孩儿,我确是要生。
可我也明白‘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个道理。
旁人如何诋毁我,如何往我身上泼脏水…我皆可一笑了之。可总不能因我能受得住,就逼迫你们也须得受得住。我此行此举,确是违逆教统,堵不住悠悠众口…唯一既能让我如愿,又能保全阮家声名的法子……”
阮珑玲由袖中掏出张纸笺来,缓缓展开在姐妹二人眼前,竟是一张立户契书。
“便是我从此以后脱离阮家,搬家另住,独自立户。
生不进阮家内宅,死不入宗庙祠堂。”
“唯有将我这未婚生子的祸害逐出家门,才会让旁人觉得阮家家风清正严谨,大义灭亲,眼里容不得沙子。如此,不仅能揭过那些关于退婚、和离的流言,甚至还能收获一片赞誉,一举两得!”
姐妹二人见到那张契书的刹那,只觉一道闪电由头顶劈下,心跳都惊慌得漏跳了几拍。
“你疯魔了?!”
阮丽云见她说得煞有其事,只觉得越听越离谱,眸光剧烈震动,提尖利的嗓子道,
“这胡话也是可以乱说的么?!这整个家都是你撑起来的,你怎可出去单过?!”
阮玉梅也被吓懵了,霎时觉得无措慌乱了起来,她瞪大了满是泪珠的眼睛,磕磕绊绊急切解释道,
“不…不!三姐!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只是望你能三思而后行,并、并非有意要与你撇清干净!绝没有!”
对此安排,姐妹二人显然不能接受。
短短半盏茶的时间,她们对此事闪过千万种解决方案,可却绝没有让阮珑玲出去独过的这一种。至亲骨肉,血脉相连,哪儿有在关键时刻抛却的道理?
阮珑玲深吁了一口气,反而率先柔声安抚起二人来,
“我晓得你们或又要怪我极端,可唯今之计,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
“是,逐出家门、分户别居传出去是难听了些,可无论如何都是些做给外人看的表面文章!关起门来,咱们还是一家子骨肉,私下里照常往来,该串门串门,该走亲戚就走亲戚。
再等几年风头过了,我腹中的孩子长大,玉梅的婚事有了着落,或成峰也在朝堂站稳了脚跟……届时没有了顾忌,咱们再并府合住也未尝不可啊!”
不过就是一时的障眼法。
旁人或许当笑话瞧,可阮珑玲自己并不当回事儿,且还能落着实惠,解决了眼下的声誉危机,何乐而不为呢?
阮珑玲细细分析给二人听,心里也觉得此事愈发靠谱,干脆将话头落到了分家的细节上,
“做戏就要做全套,动静务必闹得越大越好!最好是趁此良机,将家产也分了。咱家兄弟姐妹四个,分起来倒也简单,所有家产直接一分为四,每人各得一分便是。”
平分?
先莫说分家之事荒谬绝伦,就算是要分,也绝不该平分啊!
八年前,阮家什么都没有。
父亲出走,母亲重病,大哥遭逢水灾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那时家中只有片瓦遮身,食不果腹,是阮珑玲用她瘦弱的肩膀挑起了整个家庭???重担,由挑着扁担走街串巷沿街叫卖,到如今打拼出阮家商行这么大一份偌大的家业。
现在阮府的雕梁画栋,商行中的日进斗金,誉满四野的天下楼,还有这些能拥前呼后的奴婢随从……都是阮珑玲一个铜板一个铜板积攒起来的。
就算阮珑玲想要全部家产都使得,她却居然说要平分?!
她自是纯然无私,坦荡敞亮,可旁人岂能要得这么心安理得?!
“什么立户?什么分家?什么家产?!你这是什么昏招?”
随着妹妹越说越荒唐,阮丽云将脸上的泪痕擦了擦,终是控制不住腾然站起身来,“只要你还拿我当长姐一日,今后便休要说这样的话!”
“以往咱家就算吃糠咽菜,一家子骨肉都未曾分离过,怎得如今日子好过了,姐姐却要分户独过了?饶是此法有千万般好处,梅儿也绝不愿意与姐姐分开!”
阮玉梅两行清泪流下,还如往常儿时般,伸手紧紧攥住了阮珑玲的衣角下摆不肯撒手。
知妹莫若姐。
阮丽云知道,她这个三妹性子向来倔强,但凡只要是她下定了决心之事,轻易不会转圜心意。
不过好在,立户独居这事儿牵扯甚大,还真不是阮珑玲一人便能办成功的。
“此事你不必再想,定然不成!
在我朝只有男子分家独过的道理,鲜少有女子分户独居的!
成峰作为阮家唯一的男丁,乃为户主。没有户主首肯,你一介弱女子,想要去衙门打通各个关卡办理户籍门书,无疑难于上青天!”
阮丽云执起桌上的拿张契书,复又翻来覆去地看,眼中又闪现出泪花,
“想来也觉得伤心……你为了腹中的孩子,竟破釜沉舟到这般地步,连我们这些家人都可舍弃,若当真要逼你落胎,只怕咱们的姐妹情分,今日恐也是尽了。”
阮珑玲心中钝痛,想要张口解释几句,“阿姐,并非我…”
“罢了罢了,你心中自有成算,我的话你也未必肯听。”却被阮丽云摆了摆手止住了话语,
“多个外甥添丁增口,总比少个妹妹家宅不宁的好。
将孩子生下来吧!这孩子命苦,自小就没有父亲在侧,我这个姨母,定会将其视若己出。”
阮玉梅由心底里还是觉得此事不妥,可她并不是个擅于表达坚决态度的人,再加上长姐都松口接受了此事,若只有她一人反对,便愈发显得她不懂事。
仿佛身在烈火烹油,可也只能忍下一切惶恐不安,抿了抿唇颤着嗓道,“既然二位姐姐都这么说了,梅儿自是…无有不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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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当夜, 静灵阁。
阮丽云由烟霏阁回来之后,便嘱咐翠湖将舒姐儿从小到大的衣裳全都收集了出来,依次排开在了床榻上, 她伸出指尖一一从这些布料上划过, 脑中闪过女儿由襁褓中咿呀学语, 到蹒跚学步的成长画面……
片刻之后,她柔声吩咐翠湖道,
“新生儿皮肤最是娇嫩细腻, 扯布现做的衣裳反而不好, 这些都舒姐儿用旧了的衣料,最是柔软亲肤,你去将这些小衣浣洗干净,今后定是用得上的。”
“要不都说姐妹没有隔夜仇。”
翠湖笑着答应,将衣料都收珑至一处,“姑娘方才还同三姑娘置气呢,扭头回了院子,倒马不停蹄开始寻这些小衣了!”
“自己的嫡亲妹妹, 哪儿有不看顾的道理?”
阮丽云掀起眸子瞧了翠湖一眼,倒也没有嘴硬, 只是幽幽叹了句,“玲儿这般刚强已折的性子,我劝也劝不动, 只能尽力周全弥补着。可她的行为举止委实太过反骨桀骜,我委实担心, 有一日会捅出天大篓子来。”
就拿这次未婚怀胎来说。
阮丽云按照受孕的时间掐指一算, 才知玲儿几乎是前脚才与刘成济退完婚, 未过多久后脚就与其他男人有过肌肤之亲了。
旁的女子若是碰上退婚这种事儿, 定会将自己锁在家中整整月余闭门不出,哪儿还有心思与旁人风花雪月?可她这个妹妹,冷不丁竟连孩子都搅和出来了……
阮丽云是个循规蹈矩惯了的贤良淑女,她委实有些不能理解,为何事态是朝这个方向发展。若是此事出在旁人家中,她定会蹙眉摇头,不敢苟同,可现在这事儿落在自己亲妹妹身上,她就只能拼尽全力庇护家人。
“姑娘莫要担心那些虚的,您瞧这么多年,这么多事儿,可曾见三姑娘在何处跌过跟头?吃过亏?她在决定生这个孩子前呐,定是在脑中盘算透了的。”
翠湖将手中的小衣折好,又深看了阮丽云一眼,笑了一句,
“三姑娘都要生孩子了,按理说,姑娘您也该为自己好好打算打算了。
喏,今儿晌午,吴公子又着人送了不少糕点来呢,都是些您与舒姐儿喜欢吃的……”
阮丽云将眸光落在那瓷盘中的精致糕点中,一时觉得有些心烦意乱。她何尝听不出翠湖话里话外的撮合之意?可…可就算旁人再觉得吴纯甫千好万好,她也委实过不了自己心里的那道坎。
“我分明吩咐过,今后但凡是他送过来的东西,一概不收。”
“罢了,现在也没功夫管这些?先看顾着玲儿将孩子生下来,才是一等一的正经事。”
自从与家人坦白怀胎之事后,阮珑玲不再闭缩在家中装病不出,除了每日的安胎药,她亦一如往常般打理庶务,偶尔也翻翻账本,若是精神头好些,还会去城郊观景散心。
扬州城的百姓们,很快就察觉到了玲珑娘子腹部的异样,流言蜚语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扬州城,使得阮珑玲瞬间成了闺秀圈的笑柄,连带着阮家商行的生意也大不如前。
其实按照阮珑玲的预想,只要假意分家立户,便可将整个阮家摘出去,一切问题便可迎刃而解。
可这个法子却被户主阮成峰一票否决。
阮成峰在回信上写着,只要是阮珑玲愿意做的事情,他全力支持。阮珑玲若不愿意生下孩子,那他就去为她寻最好的草药调理落胎后的身子,若是愿意生下孩子,那他便立誓做这世界上最好的的舅舅。
唯有一点,阮家人绝不能分散,更不能分家。
既然堵不住这些悠悠众口,那便就只能不将那些恶言恶语当回事儿了,好在阮珑玲对待流言很有一套疏解之法,从未将它们放在心上过。
如梭的时光过得飞快,天气由热转凉,转眼就到了隆冬时节。
算算时间,阮珑玲现在已经怀胎九月有余,小腹高高隆起的同时,一举一动都变得极为艰难,起坐卧躺都需要人时时在旁看顾,随时随地都有可能生产。
虽然行动极其不便,下肢已经水肿到穿不进去绣鞋,可她还是坚持下榻在暖房中走了几圈,阿杏小心翼翼地搀扶她坐下,
“我的祖宗,现在可轻易动弹不得,你快歇歇吧!”
阮珑玲扶着肚子缓缓坐下,眸光一转,落在炭火旁咕噜咕噜冒泡的羹汤上,那是盅银耳莲子汤,用小火吊着,想要喝时随时就能撤下。
烟霏阁的一应膳食,都是阮玉梅亲手看顾料理的,眼前这盅羹汤也不例外。
这个妹妹向来心细如发,膳食羹汤打理得样样妥帖,可阮珑玲心里清楚,妹妹到底因为怀胎之事,心中起了些许龃龉,否则也不会连续两月都借口事务繁忙,而没有踏入烟霏阁半步。
虽妹妹也常命人送些新生儿喜欢的小玩意儿,也常命丫鬟来嘘寒问暖……可这些释放出来的好意,并不能代表妹妹就已经全然接受了此事。
此事皆是阮珑玲一人专断独行,对弟妹、家族的影响甚大,她也不指望能一蹴而就,在短短几月之内就能被所有人接受,今后徐徐图之便是了……
城南绣坊。
由于未婚怀胎的那些流言蜚语,使得不仅阮家商行的生意一落千丈,连带着绣坊也受到了波及。阮家绣坊的手艺,原本在扬州城中那是数得上名号的,往常想要在此处添置一件像样的绣品,大多需要提前月余预定。
可这两三月以来,有许多老主顾都转投了别家绣坊,还有些付了定钱的大主顾,将那些做好的绣品一件两件全都退了回来……一时间门可罗雀,绣坊内整个冷清了下来。
活计少,工钱便少了,那些未签死契的绣娘们便不乐意了,正巧又碰上了其他绣坊趁火打劫来挖???墙脚,人心浮躁之际,有许多绣娘便转投了他家。
帐是一笔没眼看的烂账,绣坊中也无活可干。
可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
闲着也是闲着,阮玉梅便将那几个忠心得用的绣娘纠集起来,日日在绣坊中切磋绣技,手把手教那几个入行好几年的学徒娘子绣花,研发新的绣法。
之前那几个不服管教的绣娘走了之后,阮玉梅反而觉得处事更加得心应手了起来,只待养精蓄锐,以图将来。
这天上午,阮玉梅才验收了学徒娘子们的绣品,正准备逐一考验,婢女小红走上前来,禀告道,
“姑娘,刘公子派人来传话,约您今日午膳时,在妙音坊天子八号房一叙。”
阮玉梅闻言眉头便蹙了起来,眸光未挪半寸,还是落在指尖蜻蜓点水的绣品上,
“回我的话,就说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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