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抒鹤
“这里丰京,这里是西河,这里是邺城……”李文简瘦长的手指在舆图上连点了很多处。
昭蘅的目光跟随他的指尖,在舆图上不停移动。李文简看了她一眼,道:“你知道这些是什么地方吗?”
“北疆十八城。”昭蘅脱口而出。
李文简面露赞许之色,点头:“对,是北疆十八城。”
“两百年前,前朝国富力强之际,出兵征战,驱除了盘踞在戎国、狄国,在北疆囤兵拓土,创建北疆十八城,北疆诸多属国纷纷来朝,也由此打通了去往西域的要道。”
“到了前朝末年,宁帝开始,国力日渐衰微,被赶走的戎族、狄族,乃至于各属国蠢蠢欲动,意图将十八城分离出去。及至戾帝当政期间,因其荒诞无道,对北疆的掌控越来越弱,唯靠着和亲上贡维系北疆表面上的和平。到了后来,和亲纳贡也满足不了他们的胃口,便要割地。戾帝为求一息,便将北疆十八城统统割让出去。”
舆图上的北疆十八城,如同一条玉带横亘在东篱北境之上。
“十八城是连接中原和西域的要塞,从这里可以深入中原腹地,也可远达西域诸国。失去十八城,便切断了中原通往更远的道路。宣和一年,父皇派定远侯前往十八城与北狄商议收复七城,北狄虐杀了他;宣和六年,北戎进犯北境,意欲趁东篱旱灾之年,从西河挥军南下。那一年是我辅政的第二年,放弃了朝廷多年来对北境的怀柔政策,领奏上书武力驱逐北戎。朝中上下,无一人赞同我的决定,是骠骑将军魏湛毅然决然接过帅印。”
提及魏湛,李文简微顿,神色中闪过黯然。
“他驱戎五百里,打了自前朝宁帝以来百余年间的第一场胜仗,大大地振奋了人心。但最后,他被戎军所获,被虐杀而死。”
“北境十八城流落在外的子民,被迫远离故土家园,遭受北戎铁骑的践踏。
“挥军而上的定远侯、骠骑将军,他们琨玉秋霜,壮怀激烈,至今埋骨黄沙,未有归期。”
“平定北疆,收复北境十八城,是我少年时立下的目标。驱除戎、狄,既是国仇,也有家恨。”
他看向昭蘅,目光炯炯:“而现在,陛下行仁政,广积粮,南方的稻米,北方的黍麦堆积如山;他开恩科,打破了寒门庶士为国报恩的藩篱,朝中上下,济济多士,人才蔚起。一切都是最好的时候,收复北境十八城指日可待。”
李文简的手指在狼皮上描绘的蓝图伟业时,昭蘅脑海里浮现出他指挥大军翻越万里云山,收复北境十八城的波澜壮举,她心中豪情的火种,瞬间被点燃,也震颤不已。
原来他想干的,是这样一番伟大的事业。
“月氏。”他在舆图上指了一下,似是怕昭蘅看不清,上前拉起她的手,待她走近又指给她看:“在这里。”
“西域。”昭蘅道。
“没错,月氏是如今西域最大的国,他掌控了西域连接北境的一大片土地,周边的各小国皆以他马首是瞻。”手中的灯光昏黄,照得他面色有些凝重:“取得月氏的支持,可以免去遭受西域诸国背刺的后顾之忧。退一万步讲,就算北征失利,和月氏互贸往来,也可以得以喘息休养。”
“所以即便阿箬真莽撞、无礼、贪婪,我也并不介意。”他道。
“即便让你用最珍贵的东西去换,你也不在意?”昭蘅望着他,眸中有些许湿意,心里藏着他不知晓的忐忑与害怕。
“为了家国大业,在所不惜。”李文简道。
听到答案的那一刻,昭蘅的心彻底落了下来,却没有想象中的失落。
他胸怀家国天下,她自然不能要求他将自己凌驾于天下人之上。
如果她有机会建立如此卓越的功勋,她也是在所不惜。
正是这样,他才是她熟悉的太子,仁爱如日月之辉,泽披天下,并不拘泥于一草一木一个人。
但是理解归理解,让她心甘情愿嫁跟阿箬真,却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在阿箬真把这件事情捅到明面上前,她得想办法解决这个麻烦。
“在不够强大的时候,总得学会低头。”
李文简垂眸,对上昭蘅仰头望着自己的一双雾涔涔的水眸。
他觉得自己大抵有几分醉了,竟然跟她说这些。
昭蘅说:“我相信殿下。”
她慢慢的,但字字句句都清晰无比:“我相信殿下一定可以收复西域十八城,迎回魏将军和远征战士遗骸。”
李文简看着她,沉默了良久,朝她微微一笑:“借你吉言。”
昭蘅重新抬头望向李文简,细碎跳跃的灯辉照亮他胸有成竹间的俊美英挺。
*
过了端午,天气已经逐渐暖和。
叶朝阳身边的侍女琦玉快步穿过翠绿廊庑,怀里拿了两册经文,来到笠苑门前。
作为国公最大的院子,笠苑门口开阔平坦,朱门掩映下绿荫成趣,门前影壁映着山水,兽首门环熠熠生辉,院里的陈设却古朴清淡,彰显着主人雅致的品味。
琦玉跑出了一身清汗,呼了口气。进了院子后,径直走向在廊下看书的叶朝阳:“县主,牧归将军来了。国公爷叫你出去。”
叶朝阳道:“跟你说过多少次,做事要稳重,不能毛躁。”
琦玉立马颔首,敛了唇角的笑意:“是。”
“瞧你这慌慌张张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太子殿下来了。”
琦玉顺着她的话道:“谁不知道牧归是殿下的亲信,见到他便如同见到殿下。国公爷让你快些出去。”
“知道了,准备给我更衣。”叶朝阳垂眸藏起眼里一抹不易发现的窃喜。
却是慢腾腾的更衣梳妆,对着镜子检查了几遍妆容,确定没有问题才出去花厅。
叶家如今的家主叶向阳是叶朝阳的长兄,父亲死后,他继承了国公之位。此刻正在接见牧归。
叶向阳本身没有多大的才能,承蒙祖上荫庇,才得以袭爵坐享父辈荣光,所以他素来小心谨慎。眼看牧归面色铁青,人坐得端端正正,目光直视前方,他心里就发憷,顺带着埋怨叶朝阳。
她每次都这样,家中有客姗姗来迟,让所有人都等着她。丽嘉
还好她不是大夫,否则若是请她救命,恐怕人都抬出去了,她还没到场。
“快去催催大姑娘。”叶向阳如坐针毡,吩咐丫鬟。
好在丫鬟刚走出廊子,就看到叶朝阳遥遥走来。
“牧归将军,好久不见,你近来一切可好?”叶朝阳笑着同他寒暄。
牧归板着脸起身,向她拱拱手:“承蒙姑娘关心,一切都好。今日我奉殿下之命给姑娘送东西过来。”
他呈上装有图的匣子。
叶朝阳看清匣内的东西,震惊:“是公输先生的万峰叠翠!”
“正是。”
叶朝阳先是震惊,继而狂喜,她知道这幅画乃是传世珍品,是太子殿下的心爱之物,平常甚至不轻易示人。她曾经为了找话题跟他借过两次,他都没舍得。
今天却把这画赠给了她。
这是什么意思?
他终于肯拱手割爱了,是在向自己示好吗?
她压下心中的狂喜,佯做波澜不惊地屈膝福了福身,道:“多谢殿下。万峰叠翠乃是我多年求而不得之物,若能近观此画,是我的梦想,承蒙殿下割爱,圆我此梦。朝阳并非横刀夺爱之人,请将军转告殿下,待我观赏完毕,定将原作完璧归赵。”
在她眼里,东西不重要,重要的是殿下对她的看法。
昨天晚上她将佩戴多年的手镯赠送给他的昭训,既是为了表现她的大度,也是让殿下看到她和善的一面。
殿下若是要立妃,定然不会立小肚鸡肠、捧高踩低的女人。
而那枚价值连城的昆仑玉镯恰好将她跟那些人区分开了。
所以这幅画,注定她只能看不能收。
先不说她未必有多爱赏画,这是殿下的心爱之物,她肯定不能占为己有。
画不重要,殿下对她的看法很重要。
再则,过几天她入宫还画,便又多了个和殿下相处的机会。
她正沉浸在自己的绮思里,牧归又开口了,一句话浇灭了她美好的幻想:“昭训说你送她的镯子太贵重,她心不安晚上睡不着觉,故而殿下特意将此画赠送给姑娘。姑娘不必归还。”
说完,牧归在叶朝阳诧异的眼神下转身离去。
叶朝阳半晌才反应过来,殿下是为了那个女人,所以才将珍而爱之秘不见人的传世珍宝送给她吗?
屋外阳光明媚,她却觉得浑身发冷,手也忍不住哆嗦。
*
端午节后,昭蘅正式到习艺馆去进学。
习艺馆是宫中女眷进学的地方,教的东西杂而不精,又很泛泛,学到一定的程度,就要请更专业的嬷嬷教学。
八公主现在年纪还小,仍在习艺馆进学,与她一起的,还有七八个宗室郡主。
昭蘅在这里,也算是另一种意义的鹤立鸡群。
知道自己近来有贪睡的毛病,头一天晚上睡觉前,她千叮万嘱让林嬷嬷一定要记得叫醒自己。
林嬷嬷尽职尽责,次日时间一到,林嬷嬷摇醒了她。
昭蘅迷迷糊糊睁眼,被林嬷嬷催着梳头洗脸。今日上午是学琴,教授琴技的柳先生无比严苛,不管是公主还是王妃,在他的课上犯了错,该打打,该骂??骂,从不徇私。
林嬷嬷可不想看到她头一天去就因为迟到挨骂挨罚。
昭蘅眼睛实在睁不开,林嬷嬷给她洗脸的时候她软塌塌地倒在她胸口,林嬷嬷捧着她的脸,拧干帕子擦了几下:“小祖宗,怎么困成这样,昨儿不是睡得挺早?”
昭蘅打了个哈欠,贴着她温暖的怀内含含糊糊地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近来总是贪眠。”
最后林嬷嬷将琴塞到昭蘅怀里,几乎是拖着她走出长秋殿。
她太困了,上下眼皮就很浆糊黏住了似的,行尸走肉般任林嬷嬷拉着摇摇晃晃地走着。
快到东宫门口,林嬷嬷脚步忽然一顿。
昭蘅步子没收住,陡然撞进个坚硬的胸膛,痛得瞌睡都醒了三分,睁眼揉了揉鼻子。
“殿下。”林嬷嬷福身道。
昭蘅彻底清醒,睁开眼,果然看到负手站在面前的李文简。
她尴尬地福了一礼:“殿下,这么早就去上朝啊。”
“是啊。”李文简说:“你也这么早去上学了。”
昭蘅看见他嘴角漾着丝笑,忽然没忍住打了个哈欠。
他眼底的笑意更深了。
她全都看见了。
“时间不早,我先去走了。”昭蘅又打了个哈欠。
这下他的笑意干脆不加掩饰:“去吧。”
昭蘅又福了福身,然后转身离去。
李文简立在宫道上,望着昭蘅摇摇晃晃远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