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程晚舟
抱住他腰肢的手触到一块湿痕, 指尖往那一处探着,整整一片都是湿腻……
他伤得很重;
可他还是来了……
还是, 同她一起跳下这数丈深崖……
骤然间, 猛烈的坠落感戛然而止, 玉姝睁眸怔怔地望向他,萧淮止一臂紧紧抱着她, 一臂死死攀在悬崖裂口处。
这样的方式根本坚持不了多久。
玉姝眼睫蒙上湿漉漉的水雾,仰首望他:“萧淮止……不然, 你将我放——”
紧紧抱住她的大手又用力几分,玉姝一时有些窒气, 只得埋首与他相拥, 泪珠打湿他深色前襟。
“玉姝, 你听清楚了,孤绝不会再放你分毫。”
“信孤一回。”
这当是她头一回瞧见萧淮止如此肃戾的眼神。
怀中女人没再说话后, 萧淮止垂眸掠过女人散乱的云髻,复而将视线定在山岩暗角处。
苍茫天幕间, 悬月如钩。
“玉姝,抱紧孤。”
话音甫落,男人于崖壁松手,抱着怀中女人纵身往下而跃。
冷风刮过发肤,玉姝抬眸, 借着月色窥见了他满手的血。
男人将她始终紧紧锢在怀中, 任由石壁磨过他的身体, 訇然一声落地,玉姝只觉浑身的骨头好似都被狠狠撞击过,她眼睫颤颤,便听耳边漫过极低的一记闷哼。
四周无一丝光亮,玉姝强撑着身上疼痛,挣扎爬起身,双手不停地摸索、找寻。
“萧淮止……”
话音刚落,一只手握住了她发颤的小臂。
“别怕,孤一直都在。”
男人的声音格外低沉,他漆黑的凤眸借着洞口微薄的几缕光,一寸寸地逡巡在她身上,那张瓷白的脸上沾了些许泥沙,幸而身上没受什么伤,萧淮止如释重负,将她轻轻揽入怀中,轻柔地抚过她颤抖的背脊。
“萧淮止……我……”玉姝眼眶的泪珠好似断线般,汩汩地往下坠,嗓子都快沙哑了。
他低眸凝着玉姝挂满泪珠的眼睫,扣紧她的肩,轻叹道:“别哭了,乖一些。”
玉姝的哭声渐渐止住,二人沉默着紧紧拥抱彼此,靠得太近,鼻间很快钻入他身上弥漫开的血气。
怔忡片刻,玉姝抬手抚过他的腰侧,果真还是湿-腻一片,她继而仰头,去望萧淮止的脸,光线模糊地令她只能看见一个隐约的轮廓。
“你受伤了……”
“无碍,不过是些寻常伤。”
抱住她的手倏然松开,玉姝下意识去捉他衣祍,却握住了他血肉模糊的掌心,她睖睁地望向萧淮止:
“当真只是……寻常伤吗?”
大抵是没想到,她竟会因自己这点伤处而如此难过,萧淮止心中一阵交杂情绪,他指尖轻蜷,掩住了掌心狰狞伤口,复而以完好的手去擦拭她眼下一片泪痕。
“姝儿许是不曾见过,狼烟滚滚、积血成河的战场,这点伤要不了孤的命,当真不算什么。”
玉姝眼中满是泪珠悬着,“萧淮止,一定要危及性命,你才会觉得严重吗?”
二人对视僵持须臾,萧淮止继而低头,捧起玉姝湿莹莹的脸颊,喉间微滚,低声一字一句道:“关乎于你,对孤而言才算严重,才算威胁。”
洞口风声猎猎,玉姝只觉心间好似如被重物冲撞着,再无法平息。
她抹了把眼泪,在他怀中挣了挣,声音有些哽咽:“别以为这样,我就能再被你哄骗,再与你回京。”
萧淮止将人一把拉回怀中,埋首气息缠绕于她素颈之间,“是我手段卑鄙,是我哄骗了你,那玉娘子可否教教我,教我如何做,才能令你回头?”
上次这般低声求她,便能换她几分心软,萧淮止心中已深深领会。
玉姝垂下眼眸,他们之间,事已至此,如今再不与他说清一切,只怕真要纠缠一生一世。
沉默数刻,玉姝握住他的臂弯,仰脖望向他漆沉眼眸。
“将军不觉得,你我从一开始就没有相守的缘分?”
萧淮止眼底晦暗,脸上仍是不动声色,只问:“什么意思?”
“四年前,我在骊山等你回来,才知很多年前一桩旧事,”她话稍顿,却令萧淮止喉间微滚,玉姝侧过头,任由洞外寒风拂过她双鬓垂散的乌发,“大元三十五年,也是这样一个雪夜,你可还记得发生过什么?”
那双清凌凌的眼睛霎时与他相对,四目而望,萧淮止呼吸微窒。
竟是那桩旧事……
他恍然想起,李宗齐临死前在牢中胡乱念叨的一些话,早知如此,他就该那日在杏水别院门口,就将其就地斩杀,以绝后患。
怪他当时没动杀念,乱了方寸,一时竟没能记起这桩事……
“玉姝,当年之事,我并非有意瞒你,”他垂下眼,低声道:“我也并不知晓那马车上是你父母,直至后来我才得势,于函谷关外将那些人斩杀,才算慰藉亡灵。”
“昔年种种,错已铸成,你若恨我、怪我,我绝无怨言。”
说至此,萧淮止从腰间抽出那柄银色匕首,将其递于玉姝手中,朝着自己毫不犹豫地推进。
玉姝瞳仁猛震,手臂用力拽着力,不让他再往前,泪盈眼睫,嘶声问:“你做什么?!”
夜风吹动男人的鬓发,他眉眼匿在暗影中,唇角轻轻扯动,涩声道:“如今,我将命赔给玉娘子,可好?”
银光折过,他紧紧握住玉姝的手,将刀刃推进自己的身体,背脊微俯,与她额间相抵。
“只求,你从此别再憎恶我,好么?”
他低低地哀求,还不忘握住她的手将刀刃再往前推进。
好似这并非他的身体一般。
玉姝觉得自己都快陪他一起疯了。
若当真要论那年对错,她想那也该是命运使然……一切都已无力挽回,若令十五岁的萧淮止再回到过去,结局还是一样的,她只是心里难受,却不能降罪于他……
沾满血的手不停地颤,脑中一根紧绷的弦訇然断裂,压碎她所剩无几的理智。
“停下……萧淮止、你先停下……”
眼泪一颗颗地往下砸,待他放手之后,玉姝浑身都在脱力,萧淮止揽住她的肩,令她靠于怀里。
他贪婪地埋首于她脖间,口中溢出极轻闷哼,缓声问:“姝儿,不罚我了么?”
玉姝强压着心跳,身体却不住地抽噎着,她别过身背对着他,下一刻又被他扳转过来,紧紧相拥,腰间贴上硬物,玉姝淌着泪,骂他疯子,又不敢去碰那匕首,身体完全地僵硬住。
“萧淮止,你真的疯了……”
耳边刺啦一声,他抵在她颈窝间,深深吐出一口灼气,将匕首拔了出来,刀身满是鲜红的血。
“孤一贯不信天道轮回,因果相报,但玉姝,这天下若有人要取孤的命,那这个人只能是你。”
萧淮止将手中匕首用袍角擦拭干净,重新递回玉姝手中,温声道:“姝儿,孤的生死,在你一念之间。”
他深深注视着玉姝的眼睛,一如过往无数的瞬间。
崖谷里,只有风声与沉默相伴。
许久,玉姝颤着睫,听见萧淮止口中再漫出一声痛吟,她终是阖上眼眸,深吸着一口气,起身将人托起。
“你不会死,我们都要从这里出去……”
萧淮止靠着她的肩,低声笑了笑,大手覆上她的腰,侧首吻住玉姝额间,心脏随着她的话而剧烈地跳动。
“玉姝,我很高兴。”
他扶住玉姝的腰,与她一并站起身,气息紧紧贴着她,重复道:“我很高兴,你心里有我,是不是?”
静默数刻,她不愿答,萧淮止便捧起她的下颌,令她抬头,薄唇轻柔的,带着爱怜地逐一吻去她眼睫湿泪。
四下阒然,耳边是他一声接一声的心跳。
玉姝垂着眼睫,去寻四周方向,眼前却还是黑得吓人,幸而有另一人让她依附着,往前行,一步接一步地往前走。
山洞两端都有风声灌入,萧淮止领着她在黑暗中辨别方向,低眸间,才察觉她始终垂着眼,想起她幼时不知因何而短暂失明过,此刻定也十分怕黑,心中不忍,问道:
“还是怕黑?”
她低首垂睫,萧淮止心底了然,握紧了她的手,只能先将她带离此地。
往山洞里端走了约莫半刻后,前方果真是山洞出口,萧淮止抬目望向那一片山林,这样的深山不一定会有人居住,但野兽却是必然有的。
他若身上无伤,或可一搏,但如今,却是不能,尤其是还有她在。
无论如何,他绝不会令玉姝涉险。
洞外山风骤起,萧淮止拉住她的手,又领着她往回走。
“怎么了?”
“外面天黑容易迷路,更何况雪后山中路滑,”他一顿,幽幽瞥向玉姝,“今夜,恐还需委屈玉娘子,陪我在这山洞歇上一夜,待明日,温栋梁会寻着线索来救我们。”
树隙投下几寸月光,他将随身携带的一枚鸣镝拿出,轻轻摩挲,继而思忖着要歇一夜,便要先搜寻着洞中可用之物,左右他的眼睛在黑夜中有些作用,前后找到一些被狂风刮卷入山洞的树枝,起了一把火,整片湿冷的洞穴也便暖了些许。
玉姝紧紧跟在他身后,待他将火点燃后,轻咬下唇,又问:“那你身上的伤……”
萧淮止眼底一片深暗,解开身上披风垫于地上,拉着她一并坐下,玉姝步子虚浮,侧身跌于他身前勉力支撑,一只大手忽而袭上她的背,将她越往下扣,修长的指往下探,按住她软绵绵的腰,二人眸光相抵,声息叠缠。
只听男人沉哑的嗓音,一字一字道:“只能劳烦玉娘子了。”
那双手好似缠人的藤蔓,一寸寸地将她绞住,玉姝心间颤颤,喉间一咽,垂着眼,低声道:“这里又没疗伤的药……也没干净的水,可以清理你的伤口……”
“无碍,军中艰苦,有时将士受伤,不能及时命医官救治,这样的雪天,以雪水清洗也是有的。”
他缓缓地说着,而后拉着她走向洞口,探出半个身子,掌心拂过地上簌雪,伤口好似都被雪水镇住,不再生痛,那些掌心的血迹也快被洗掉了。
他侧眸去望玉姝惴惴的脸庞,想着,玉姝一贯爱洁,若是将身上血迹洗净,也便可以多抱一抱她。
这般想着,他将将一堆雪从地上捧起,回到篝火旁,与她一并坐下,靠着玉姝的肩,慢慢阖上眼眸。
待积雪消融,化为一滩水,洞中顿响一道帛裂的刺啦声。
玉姝借着男人手中的匕首,将裙裾一角干净处割下,浸湿后,一点点地借着洞中燃起的火光,去擦拭他的伤口。
男人冷峭英俊的脸上,一片煞白,玉姝微微俯身,探向他腰间革带处,一点点地为他解开,刚拨开一角衣襟,腕骨骤然被人锢住。
她抬睫,瞳中映着燃燃焰火,对上男人幽暗沉冷的长目。
心口也好似都被点燃了一把火,烈烈地灼烧着,触及他膛前的指尖被乍然烫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