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程晚舟
轰——
鼓声敲响,场上身距骏马的世家公子们纷纷从马背翻身而下。
张妙望终究没听见玉姝那一句,她只满心满眼地望向下方,挥了挥手中团扇。
玉姝端正坐于帘幔旁,垂下眼睫,帘幔随着一阵清风浮动,吹浮的帘角遮住她的容颜,只两息,风又止,帘角堪堪垂下,她抬眸而望,云鬓娥娥,清眸潋滟。
不觉之间,已落入旁人眼中。
与台下的裴三郎挥手示意之后,张妙望才回身撂下团扇,端起手边茶瓯轻啜一口。
她侧首看向玉姝,笑盈盈说:“姝娘方才说什么?”
既没听清,玉姝便也垂睫摇首,莞尔柔声答:“无事的。”
言讫,身后传来一道极轻的脚步声,玉姝侧眸瞥过,是以一名贵妇正手执彩绣团扇,提裙携着婢女离席。
玉姝将目光收回,婢女绿芙从身后绕至她身侧,提起茶壶将玉姝手边茶瓯斟满,抬臂间,忽的茶瓯朝前一倾壶中沸水滚滚而下。
“啪嗒”——
水渍溢满紫檀木桌案上,玉姝抬手,云袖间一层层水花洇晕开来,将浅色锦缎染为深色。
“哎呀!这位娘子实在抱歉,是妾身这不长眼的贱婢将娘子衣衫弄湿,妾身这边处置了她!”
玉姝拧眉抬眸,循声望去,只见正是方才那位从身后而过的贵妇人,她抿了抿唇,余光瞥见张妙望紧皱的眉宇,与那双溢着怒气的双眸,先一步朝那贵妇开口:
“夫人下回小心些便是。”
“徐家嫂嫂,您倒是会走路,咱们身后路这样宽,您偏要贴着玉家妹妹走?都说徐氏门庭森严,这婢女跟着嫂嫂,倒是规矩好得很?”
一句接一句地质疑,刺得徐大娘子眼瞳瞪圆,不住地抽气。
待张妙望轻蔑眼光瞟过来时,徐大娘子执着手中团扇,眼眸一转,将目光落在玉姝身上,默了息,她又赶忙垂首低声,泫泪双眸盛满歉疚之色,低声细语道:
“是我不好,未能管束好婢女,使得这位小娘子平白无故湿了袖摆……二妹妹怪得对,妾身回府定然会……”
剩下悉数话音一并落入徐大娘子的哽咽之中。
经此一闹,在场女眷纷纷将目光从马球场上移至三人之间。
四下眼神,私语纷纷而至。
玉姝余光扫过附耳私语的一众贵女,心下微凛,垂睫敛息,稳住心绪才抬眸望向泪眼婆娑的徐大娘子。
“这位娘子莫要哭了,左不过是件小事,茶壶中虽是沸水,所幸并未伤我,只需换件衣裳罢了,娘子也莫要再担忧了。”
沸水,伤她?
众人心底明晰起来,目光睇向那徐娘子处,便见她脸色一红一白,呼吸骤急,顿时什么也明白过来。
原本还欲张口还嘴的张妙望也瞬即望向玉姝,她愣了一息,待思绪回笼后,颇为赞赏地从袖中掏出锦帕为她擦了擦浸湿的袖口。
“徐大嫂嫂,既然玉家妹妹都不计较了,你便快些回去训斥你家婢女吧,此番烫的是今上请来京城的玉氏少主,日后莫要这般烫伤了皇家,那可是死罪!”
这番一闹,徐大娘子握着团扇的手不住地发颤,那双泛红的眼睛狠狠地剜过张妙望,随后便忿然拂袖携着身后一行婢女掩面匆匆离去。
不得不说,这位徐大娘子当真是演戏的一把好手,便是如此,落在旁人眼中也是被张家二娘气得满腹委屈,才匆匆离开。
她一走,张妙望便拉过玉姝的手腕,将洇湿的袖口掀开,瞧见她腕上并无红痕,这才舒了一口气,又望向台阶处的背影,不虞道:“幸而妹妹你没什么事,否则,我今日定然要让那徐氏好看!”
玉姝被她横眉竖眼的神情逗得噗嗤一笑,轻声道:“无碍的,妙望阿姐别气了,请容玉姝先去换一身衣裳。”
“哦对,”张妙望反应过来,挥手朝后唤道:“云簪,带玉家娘子去后面营帐换一身外裳,帐中有我备好的一件鹅黄新衣,姝妹妹,你且先穿着。”
嘱咐完,玉姝福身退下。
云簪领着玉姝二人从看台离去,绕过一条小道,直往马球场旁的一处营地而行。
“此地毗邻京郊大营,玉娘子稍后便在前方营帐更衣便是,这块营帐是我家大公子为二娘子操办马球赛而备下的营帐,以便女眷使用。”
三人行至营地,云簪解释完,又抬目看向玉姝,说:“奴婢去给娘子取衣裳,娘子与绿芙姑娘可先入帐中。”
玉姝颔首,待云簪徐步走入另一间营帐后,这才迈步走向眼前营帐。
踏进营帐,入目陈设简单雅致,玉姝略扫过一圈,目光落至角落屏风,那处应当便是更衣的地方。
约莫等了半炷香,帐外还未传来云簪的声音,玉姝侧首看向绿芙,思索一瞬,想着不能让张妙望在席间久等自己,便道:
“绿芙,你且去找找云簪。”
绿芙领命,旋即转身掀帘,快步离去。
又过须臾,玉姝站在屏风处,心下思忖间,帐外已有脚步走近。
她抬眸望向帐外,只见一道人影走近,便朝外唤道:“绿芙,衣裳取来了么?”
帘外影子顿足,玉姝眉间轻蹙,又轻声唤了一句绿芙,才见那影子又动。
与她回应道:“恩。”
极轻极低的一声。
玉姝松下一口气,绕步走至屏风后,她掀手将腰间玉襟解开,绢纱屏风下,女郎腰肢纤软,一手可握。
外裳随着女郎纤手褪下,玉姝侧过身,外裳随着她的动作而一点点剥落,露出一截修长纤细的脖颈。
一层薄纱下,若隐若现的白,跃然眼帘。
徐竣掀开帘帐,一眼望去便是这般景色,心骤然一窒,攥着帘帐的手渐渐收紧。
蓦地,他想起方才马球场上,那惊鸿一面,帘幔浮动,遥遥美人。
而眼下,美人近在咫尺间。
思及此,徐竣喉间痒意顿生,深吸一口气,迈步朝内走去。
帘帐缓缓垂落,一道男子身影没入女眷帐中。
此刻营地外的曲径,一袭月白锦袍的男子长身而立,冷目灼灼睨过那截浮动幔帐。
须臾,裴如青垂下眼睫,目色不耐地欲转身离开此地,长靴踩过脚下碎石,身后忽响一道凛冽风声,轻轻拂开那帘帐一角。
青年余光撇过,脚步一顿,袖袍内长指轻蜷,眼前闪过月色下女郎清凌凌的眼,他长眉一折,显出几分怒色。
当真是个麻烦!
裴如青瞥目直直睨向那端营帐,心绪稍定后,他又掀袍继续朝前走。
只一步,耳边似传来微弱呜咽之声。
一点点地去绞住人心,似一把针,密密匝匝地刺扎心口。
裴如青目色转冷,猛然拂袖,再无任何犹疑地迈步而行。
一卷冷风拂过,营地一旁忽而响起肃踏脚步声阵阵。
当是隔壁京郊大营的整训之声。
今日霍铮离城,那在大营的便只能是那人。
裴如青顿觉脑仁生疼,他目色微转,眼前陡然出现前一道熟悉的身影,是萧淮止的副将——温栋梁。
看来萧淮止果真在此。
思及此,他只得心中深吸一口气,面带愠色地走向那处营帐
与其让此女乱萧清则的心,不妨……
裴如青闭眼,心中腹诽道:不仅是个麻烦,还是个极其危险的祸害!
营帐骤地被裴如青一把攥入掌心,与此同时,一双大掌忽按住裴如青的肩。
“裴如青,你在做什么?”
裴如青忽回首而望,撞上一双黑沉沉的眼。
萧淮止冷睨向他,目光移落至他蜷起的指尖,唇线锋锐,默了瞬,从他手中扯过帐笼。
帘帐掀开的瞬间,萧淮止冷淡目光骤然转戾,目光直锐地刺向站于屏风前的人。
绢纱屏风下,一道纤长身影背而立,柔声朝外唤道:“绿芙,递衣。”
轻柔嗓音如同一汪春水溶溶,化开在人心尖。
而屏风的另一端,倏然,凉意袭满徐竣浑身,一柄极锐极利的匕首搁于他脖颈之间。
他不敢回头,垂眼盯着笼罩住他的黑色长影,心下瞬间宕入深渊。
屏风传来窸窣动静,匕首轻轻割破徐竣的脖肉,他颤身满眼恐惧地望向萧淮止。
待玉姝又唤一声,他只得在这般厉邃目光下,拟着嗓音答:“是,少主。”
而后,他颤手将臂间鹅黄外裳小心翼翼地递至萧淮止手中。
帘帐再度被风刮起,徐竣眸色转动,瞥见外面站着的一角甲冑铁靴。
他顿时心中冷气直流,闭了闭眼,萧淮止长指曲起,将女郎外裳紧紧攥入掌中,眸色转深。
一瞬后,他收了匕首,男人之间徐竣如何看不出他的眼神,忙不迭地从帐中退出。
又是一阵窸窣声响,透过绢纱,女郎勾指将玉襟解开。
哗———
玉襟搭上屏风,一段瓷白细臂从屏风内探出。
雪白映入眼帘。
他的目循着那段白腻往上看,屏风绢纱后,隐约可见女郎皙白纤瘦的大片后背。
肌肤匀腻,一把楚腰盈盈可握。
“绿芙,递来吧。”
她的手朝他伸来,只一厘,便可触到腰间那段蹀躞带。
细长分明的指尖不断探着,萧淮止眼底一片深暗,喉间微凸,上下滚动。
他忽抬手将外裳递向那指尖,玉姝抓住外裳欲将手缩回,细腕微转,倏地触过他的掌背。
帐内阒寂。
玉姝心间骤跳,攥紧外裳,将眼睫紧紧闭上。
那绝不是女子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