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程晚舟
他眉间生出几分躁气。
脖间似总有一条绳子,将他拉扯住,时紧,时松。
而所有反复感受都来自眼前这个柔弱女郎。
那种受人掌锢的感受格外让人烦躁,但一想到是她,又格外令人——
时而,他也想过将她掐死了之,就像之前那些碍眼的蝼蚁一般,死了也便死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走至今日,怎能再受人钳制!
但偏偏,她身上似有一种让他几度痴迷的贪恋,而这贪恋早已持续很多年……
每每见她一面,萧淮止便想更近一分。
他曾想是因自己初尝女子滋味的缘故,心中却分外明白不是,旁的女子在他眼中不过一堆活肉,稍多几句话,便是极度聒噪,想将她们的口鼻剁掉。
思此,他鬓下长眉如锋,眉心微凛,修长遒劲的双臂圈在她微并的双腿两侧。
狭眸如刀,凌亘在玉姝指印明显的脖间,“造一枚扳指,便想圈住孤?”
他的语气明显充斥着躁意,鬓下的长眉倏折,而后他掀手一把取掉指骨套着扳指,摩挲了圈,确实有一处极小的凹陷。
若不仔细观察或者摸索,根本察觉不出这细微缺陷。
萧淮止眸底顿生疑窦,玉姝便已双眸失措地望向他,低声道:“我没有送男子礼物的经验……故此不知该送您什么才好,您既不喜,明日我便会将此物处置掉。”
摩挲玉戒的长指稍顿,烦躁的一颗心也渐渐缓和。
“你如何知晓这扳指有缺?”他故作冷声地睨她。
玉姝微怔,明白他的怀疑,一时有些难以启齿地小声答:“太过硌人了……”
灯下观美人,螓首低垂,皓颈点红,眼眸流转间,一双纤纤玉手蜷着将那枚玉泽莹亮的扳指藏入掌心。
黑眸凝着白皙掌心最后一抹亮泽消失,瞬时微眯。
“给孤戴上。”
冷风灌入窗隙,吹动烛台。
玉姝微愕地抬眸,迎上他幽深如潭的眼睛,又听他语调不耐道:“戴上,别等孤反悔。”
她鸦睫微翕,将掌心摊开,指尖捻起扳指,套上他修长分明的指骨,指腹相触,玉姝感受到他指上粗粝的薄茧。
那是他常年挽弓挥刀的证明。
套进最后一点时,玉姝垂目凝着那枚镶金白玉扳指,如她所料,很衬他。
便当是将欠他的,一点一点去还。她暗自想着。
萧淮止却在这一刻覆手转了转,长眉微折,瞥向她。
“里面刻的什么?”说着,他便按住要摘下。
玉姝反握住他的腕骨,认真道:“不必看了,是您的生辰。”
一双深目沉沉凝着指骨上此刻被她按着的白玉指环,似嵌入他的骨肉之中,再脱不下。
萧淮止目光落向褪下的那枚旧扳指,狭眸闪过微光,抬手将旧物收起,玉姝瞥过他仔细的动作,玉姝却忽然,温声问了句:“大将军之前那枚,也是旁人所赠吗?”
此话让他臂弯一顿,萧淮止侧目凛她,视线落向她微抿的唇,冷冷撂下两个字:“捡的。”
捡的?
玉姝眸底微疑,那玉质定然贵重怎会是捡的,更遑论,一个捡的玉戒既然会让他如此珍视,瞧着戴了也有好些年头。
他不愿说,玉姝也便缄默不问。
此刻将他阴晴不定的情绪熨帖好后,只一心想着该如何从他口中探知阿姐下落。
不能再那般冒进了。
毕竟,他三番五次都曾动怒,于自己而言,并非好事。
她在他心中许有一丝位置,但决计不至于能恃宠而骄……
思及此,她瞥过萧淮止朝着床沿坐下的身影,自觉往里端挪身,指尖轻轻掐过小腿,使自己眉目镇定几分。
脱了靴子,他背对着玉姝展臂,侧目睇她,冷声吩咐道:“宽衣。”
玉姝挪了挪身子,朝他近了几分,属于雨霖露的浓郁香气还在他的身上环绕,亦是盖住玉姝身上那点清甜香气。
酒香缭绕,素手覆上金边革带。
咔嗒与燃烧声,充斥在阒寂的室内。
“玉娘子,当真不记得了?”萧淮止伸手揽过她的腰,让她虚靠在自己怀中,玄袍松松垮垮地散开,他的眸子浓深如墨。
玉姝唇间微动,眸底染上一层迷蒙。
“大将军要臣女记得什么?”
男人昳丽眉眼中泛过淡淡波澜,又迅速泯于沉静,他俯首吻住那张令他贪恋的唇。
那是极为深刻的一个吻,他用力扣住玉姝的后颈,呼吸乱在一处。
恍惚间,玉姝脑中一片混沌,似隐约他低低沉沉的声音穿过耳廓:
“从前不记得,此后记得也好。”
似有所指,但玉姝被他吻得思绪已乱,无从追究。
烛光照过淡紫色的绢纱帘幔。
萧淮止按住玉姝纤薄的肩,目光沉凛如刀,自上而下掠过她,声息略重:“记住现在就行了。”
他低首贴向她的耳垂,大掌握住她的月要,玉姝眸底氤氲骤起一层水雾,凝着他沉暗如水的眼眸,齿间屏息。
——
夤夜沉沉。
帐幔中,玉姝疲惫地合上眼眸,虽不知道他所说为何,心中却始终记得另一件事。
口中低低呢喃着:“记得……记得备药……”
萧淮止抬手的动作微顿一瞬,复又抚过她的发端,待她眼皮沉沉垂下后,沉冷长目睨过外间浮动树影,萧淮止抽手捻起枕边的玉石扳指,指腹在玉面摩挲,眸光顺着浮影而闪动。
那枚旧扳指,他说捡的,实则不算是骗人。
不过,他捡的不是扳指,而是半枚玉珏。
那是前朝,
——大元三十五年,十二月,凛冬。
萧淮止的十五岁,被困江左廊州,泥污满身,本是姿容昳丽的一张脸被死死压入污水中,四肢被铁锁锢住,似犬类般被拴于桥洞之下。
鞭笞之刑,胯//下之辱……
萧淮止倚着床头,不禁紧皱长眉,眸光骤戾,粗粝指腹用力碾着手中扳指,细微脆响忽生,他倏尔松了力度,眉眼沉沉。
离开桥洞那一日,是他奋力挣脱铁锁,满手血污地抓着岩石,爬上地面。
濒死之际,眼前停下一辆青蓬嵌玉马车,萧淮止唇肉干裂,乌沉沉的眼瞳努力睁开觑过那翻动的车帘。
雪粒簌簌刮过江岸,匍匐在地面的清瘦男子,以一袭破烂发臭的薄衫蔽体。
涩痛眼瞳中,晃入一道模糊的雪白影子。
萧淮止用干裂嘶哑的声音朝着那抹雪白身影喊着:“救我……救我……”
一遍又一遍,极其微弱,却又极其顽强。
他记得那个凛冬自己活了下来,失去意识之前,一双极小极暖的手触碰了他冻僵的指。
软软糯糯的清甜嗓音,在他满是冻疮的耳边响起。
“大哥哥,你受伤了。”
萧淮止努力地睁眸,看清了雪白团子的脸,粉雕玉琢,肤色如簌簌飘落的雪粒,一双杏眸乌亮而圆,稚气未脱,却可见五官精致无暇。
那时他也曾念过圣贤书,幻想过一些前程,那个年纪也曾被同窗挪揄间,高谈阔论着金榜题名,如花美眷。
只觉得,这小家伙日后若是不长残,倒也担得起几分祸水名头。
雪粒砸向他的长睫,小雪团子身板一晃,腰间半块莹亮玉珏晃过他乌黑瞳底。
跟在她身后的婢女似在担忧地唤着她。
“二娘子,您怎么又跑下来了,您眼疾未愈。”婢女赶忙走过来牵住小雪团子,睇了眼地上的少年,语气不掩厌恶:“快随奴婢走,眼下时局乱,可别被这小乞丐给讹上了”
萧淮止想要抬手抓住她的裙角,手臂却始终抬不起力,眼睁睁地看着她转身的背影,眼眸黯下去。
下一刻,却见那抹雪色裙角折转回来。
雪水融在他血淋淋的手背上,他却没有一丝直觉。
只怔怔地看着她的裙角,想,她为什么要回来?
可是心底另一道声音却说,太好了,她回来了。
他眨了眨长睫,长目微抬,虚力望着她,声若蚊蝇:
“我不会……讹你的。”
他骗了她,能在死亡前先抓住求生的机会,哪怕只有一星一毫,他怎么舍得放手。
深埋在冗长往事中的零星,到此结束。
萧淮止倏然闭上眼眸,那些痛意早已后来黄沙弥漫的战场血雨所覆盖。
长眉略起几分躁戾,他侧眸看向熟睡中的女郎,微凉长指抚过她纤薄眼皮。
——
翌日清晨,玉姝醒来时,枕边已经空了。
历经昨夜的荒唐,玉姝乌眸微转,掠过帘外案上摆放的酒盏与瓷杯,自己到底还是玩火自焚了。
雨霖露再烈,也抵不过萧淮止。
腰间痛意蔓延,玉姝拂开帘帐牵动金铃,绿芙很快推门而入。
换了衣裳,玉姝坐在铜镜前,掠了眼脖间至锁骨处,密匝匝的红,脂粉是盖不住这些的,她只能又捂几天厚衣裳。
梳妆打扮后,玉姝才开口问:“大将军何时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