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相吾
江左杨很小的时候就被父母卖掉了,卖给一个太监当养子,而所谓的养父,更像是他的主家。
他短短的二十年,漂泊着,算计着,小心着,孤独着,疲惫着,唯独没有安定过。
如果那时候弄璋没有掀开帘子叫住他,江左杨是真的会走。
弄璋说得很对,他也在忍受着,忍受那么多,所以他潜意识里总觉得自己是个注定要被选择,被抛弃的人,他没有任何的勇气去主动抓住任何的一件事。
可是当弄璋叫住他,当他与那个眼神碰上时,似乎有个人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话。
他说,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然而现在,你终于可以落脚了。
江左杨讲到此处戛然而止,他并没说荀引鹤最关心的私奔,荀引鹤还不能明白,那些做出决定前的冲动又或者冷静地条分缕析都是最不重要的,重要的是能促使他产生冲动或者分析的原因。
江左杨道:“大约人都是残缺的,所以一颗心总是漏成风,这不舒服,那也不舒服。只是有些人知道它漏在哪,为什么漏,有些人不知道,而更幸运的是,还有些人不仅知道它漏成什么样,还能遇到那个刚好能与它嵌合的另一颗漏风的心脏。”
“当然,也有理智如你们世家的人,不会选择那颗心脏,这都没关系。”江左杨沉吟道,“只是我觉得人生来许多事都没法选择,爹娘陪伴我们前半生,却把我们摧残到千疮百孔,而我们还不能挑选他们。所喜这世上还有公平,至少还把会陪伴我们后半生的娘子的选择权交给了我们,你自然有你的大局观,而我只是个自私的人,我只想对我自己好一点,不想到了最后,这颗心连跳都跳不起来了,仅此罢了。”
第48章
在江左杨与他娓娓道来时, 荀引鹤沉着神思,似乎听得很认真, 但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总会出现文帝用舔火棒剔烛火时如皮影般深刻的廓形身影, 渐渐的,他面部上的每道肌理都在荀引鹤的脑海里变得清晰起来。
在那个蓝天白云似乎都想穿过的书房里,荀引鹤突然懂得了当时文帝的情绪。
原来他在悲伤。
荀引鹤谢过江左杨走出书房, 书院并不大,他没走两步就看到了江寄月,今天那个让人厌烦的沈知涯并不在, 她一个人在树下看书, 现在是书看到一半嫌烦了,采了花草在编手环。
荀引鹤犹豫了瞬还是走了过去, 他并不大懂该怎样与女郎交流,但江寄月喜欢看书, 谈书的话,他还是有点话题可以聊的。
还没等他想好该怎样自然地开口, 江寄月察觉到有阴影覆盖下来, 便抬了头, 见是他, 抿嘴笑了下, 道:“先生。”
荀引鹤面色淡然地应了声, 实则迎上江寄月清澈目光的瞬间, 他的心就慌张地乱跳起来。
他想, 如果身边有江寄月,那么对于他来说, 江左杨担心的心脏不会跳动的那种事大抵一辈子都不会发生的。
荀引鹤轻咳了声, 掩饰住心里的慌乱, 然后才道:“你在看什么书?”
干巴巴的。
好在江寄月没有嫌弃,还放下花环,拿起书给他看封皮:“是《牡丹亭》。”
荀引鹤结结实实地愣住了。
莫说在规矩很大的荀家了,就是在上京随便一户略有富余的家庭里,都不会让女孩子看这样容易移了性情的淫/词艳曲,结果江寄月不仅看,还看得如此光明正大,书院的人来来往往,似乎也没觉得不对。
荀引鹤问得很委婉:“你喜欢这种书吗?”
如果换成别人,他绝对已经毫不留情面地缴书,然后板着脸训斥了。
江寄月道:“喜欢啊。”
她没有察觉出荀引鹤???的异样,当真觉得他是来探讨书籍的,说得很大方:“我尤其爱那段‘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荀引鹤沉默了会儿,继续委婉:“那是因为杜丽娘思春了。”
江寄月却笑,直白得让荀引鹤哑然失语:“她想郎君了。诗经里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那么女郎想郎君,也无可厚非了,饮食男女,食色性也嘛。”
荀引鹤想了想,那些预备好的委婉说词在江寄月的笑语中灰飞烟灭,他笑了笑:“好像确实如此,只是诗三百,能思无邪,不知《牡丹亭》可否也是如此。”
江寄月歪着头想了想,道:“书有百种样,便端看你如何看它了。这本书是爹爹给我看的,看前他着重和我讲了这曲唱词,他说大户人家的小姐规矩很多,压抑本性,杜丽娘能看着满园春色,发出如此的感叹,实则是在叹息自己的青春人生只能浪费消磨于狭窄的后院,繁复的礼节与死水般的人生,是一种自我意识的觉醒。”
荀引鹤反问:“自我意识的觉醒便是想嫁书生吗?这觉醒似乎有些没必要。”
江寄月听到此处,正了正神色,细细看了他两眼,方道:“你肯定是那种看了梁祝后会说祝英台昏了头的人。”
荀引鹤并不否认道:“你猜得不错,我确实觉得从现实角度出发,祝英台很昏头。”
江寄月道:“所以你也觉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盲婚哑嫁一定是对的?”
荀引鹤抿了抿唇,这话他没法回答,从家族利益来说,一定是对的,从后半生的保障来说,也一定是对的,可是回落到个人,荀引鹤却没法说出个‘对’字来。
文帝悲伤的脸就是那滴落入生锈锁扣的油,让荀引鹤封闭的心滑润活泛了起来。
江寄月道:“父母家族,是生下来没法选的,婚嫁却不是,那是第二个人生,我想人总是想对自己的人生有把控权,我们且不谈杜丽娘与祝英台的选择对不对的问题,因为她们根本没有选择权,像祝英台,她不认识什么马家公子,她只知道她和梁山伯无话不谈,家族能为了利益把她嫁给马家公子也可以嫁给刘家公子,家族不会考虑她的感受,也不在乎她后半生高兴还是不高兴,得到的是知己伴侣还只是一个身份,因为长久以来,这些大家族都是如此过来的,祝英台生在其中,早一眼把自己的人生看到头,所以她想拒绝这样的人生,选择另外一条路,可能是蠢的,可能真会遭报应,可她也想赌那一分的可能。”
江寄月笑:“如果她的爹娘能改一改那种强硬的命令做法,让祝英台与马家公子接触着,慢慢培养感情,或许随着时间过去,祝英台或许会发现马家公子确实比梁山伯好,也就嫁了。可是爹娘恰恰不会给她这种可能,他们只会愤怒于祝英台居然敢反抗他们,冲击他们,尤其是父亲的威严,他们不会想到与祝英台好好谈谈,而只想把一个快要脱离他们掌控的女儿抓回来。我想,这才是梁祝悲剧的核心,马家公子与梁山伯其实都不重要,他们只是祝英台反抗的一个理由而已。”
荀引鹤对这个从未听过的理解感到了由衷的惊讶,他道:“这是你自己想的吗?”
江寄月道:“不是欸,我爹爹是全天下最好的爹爹,他才不逼我做任何的事,有这样的爹爹在,我哪能有这样的理解,这里面大半都是我爹爹跟我讲的啦。”她吐了吐舌头,“我纯粹拾人牙慧。”
荀引鹤不自觉地笑起来,他看着坐在花丛里的江寄月,道:“你确实不像是能说出这种话的人。”
他与江左杨才是。
只是可笑的是,他身缚枷锁却毫无所觉,只把它当作一种理所当然的责任。
后来回了上京,他置了别院,书房里塞进了很多《牡丹亭》之类他从前看都不看的淫/词艳曲,再后来,江寄月知道了,还诧异无比他的叛逆,荀引鹤只是笑了笑,没和她解释这其中的缘由。
毕竟这里面夹着两个长辈的故事,他即使直到如今也并没有想好怎么和江寄月说,所以江寄月问他为什么知道弄璋常下酸菜肉丝面给江左杨吃时,荀引鹤也只是含糊道:“江先生与我炫耀过。”
“啊,这确实是他常干的事。”江寄月也没有起疑。
荀引鹤道:“嗯,所以想学来煮给你吃,日后你也好多多炫耀我。”
荀引鹤身边夫妻和睦幸福的范本实在太少,他只能从模仿江左杨与弄璋开始。
江寄月想了想那个画面,摇摇头,道:“算了算了,我觉得引起的更多是惊悚罢。”
荀引鹤诱哄她:“你说得对,所以卿卿也看到了,你夫君我在外面的名声属实不好听,还要靠你多帮为夫挽救挽救了。”
江寄月嗤了声:“要挽救你自己挽救去,我才不做,你名声不好听,还有小姑娘喜欢你,我让你好听了,岂不是更给自己惹是非,还是算了罢,我只想安安静静地待着。”
荀引鹤立刻道:“好好好,都听你的,赶明儿我再找机会把自己的名声弄得更臭些。”
他拣了件披风给江寄月裹上:“饿极了吧,先吃饭。”
江寄月不知道想到什么,脸微妙地红了下。
荀引鹤除了煮了面,还拿了盘卤牛肉,江寄月只吃了一口就知道,全是厨娘的功劳,可看着荀引鹤拿着筷子也不吃还眼巴巴地看着她的模样,也只得违心夸他:“嗯,手艺不错,煮的……至少咸淡控制得很好。”
荀引鹤得了夸奖,高兴了起来,但表面上还是很矜持:“嗯,厨娘看着我放的。”
……你就说你干了什么吧,江寄月略略无语。
但无论如何,荀引鹤煮的只占了个名头的面,江寄月吃得很高兴,手暖脚暖,浑身都舒服透了。
吃完饭,荀引鹤老毛病又犯了,拉着江寄月在屋里散步消食,江寄月浑身酸得很,懒得动弹,始作俑者荀引鹤虽有些愧疚,但还是把她拎了起来。
江寄月只得勉为其难地走了几步,荀引鹤一手扶着她,一手给她揉腰,大掌的力道很有分寸,宽厚温热地贴着,很舒服。
江寄月道:“我有件事不明白。”
荀引鹤道:“嗯,你只管问。”
江寄月道:“你最开始为什么要那样对我?其实你完全可以慢慢地和我认识,培养感情的,没必要用那种恶心人的手段强迫我。”
荀引鹤的手顿住了,他瞧了眼江寄月的神色,意识到这是个他非回答不可的问题。
荀引鹤默了会儿,道:“因为我不觉得你会喜欢我,即使喜欢我,也不会想嫁进荀家。”
江寄月诧异:“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荀引鹤道:“我有这样的想法才是正常的,因为我们之间实在相差太多,这倒不是说门第之类的,那些不是我在乎的东西,我指的是成长的环境,以及不同环境下培养出来的性格与思维。”
如果要打个比方的话,江寄月是风,是雨,是潺潺的流水,与一切的无拘无束作伴,而他是淤泥,是腐骨,是枯掉的巨树上的一根烂了一半的枝桠。
风不会在意淤泥,雨不会在腐骨上停留,而开始干枯的巨树已经失去了汲水的能力,他顶着烈日,也盼不来一滴清水。
所以在江寄月面前,他需要小心翼翼的,收敛着的,不敢暴露出本性来面对她。
因为他只暴露了一次本性,就把江寄月伤害得那么深。
江寄月与他讨个解释,大抵是想要一个更为能让人接受的想法去淡忘那次的伤害,但荀引鹤根本给不了她解释,因为伤害是真的,他的黑暗也是真的。
他都承认,也不后悔。
江寄月没说话,大约是在理解荀引鹤的话,这并不容易,所以沉默在二人之间长久地蔓延着。
第49章
在令荀引鹤没有办法承受住的沉默中, 江寄月很聪明地问道:“有时候人太坦诚了也不好,我不该问你这个问题的, 对不对?”
荀引鹤道:“我很抱歉。”
我很抱歉没办法给你一个身心健康的爱人, 他残缺不堪,注定给不了你正常的爱情。
江寄月苦笑了一下,偏过了脸没有再看他。
江寄月分不清她对荀引鹤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感情, 那太复杂了,她根本应付不了。她只是觉得既然事情都发展到这地步了,似乎和荀引鹤在一起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至少荀引鹤尊重她, 他们也很有话可以聊, 往后的日子不会乏味。
所以江寄月才试着想问一问最初的事,如果之间有误会更好, 如果没有……江寄月也不知道没有该怎么办,毕竟荀引鹤后来对她很好, 与她印象中那些强抢民女的恶霸一点也不一样。
可是问出了口???又得到答案后,江寄月又后悔了, 老话说, 人生难得糊涂, 其实说得最正确不过了, 她也不敢再接着问, 如果她一直都不同意与他在一起, 荀引鹤又会怎样对她。
她没有那样的勇气了。
江寄月道:“我想睡觉了。”
荀引鹤紧张地把扶着她的手该为抓握, 于是扶持就成了困缚, 江寄月疑惑地看着他,目光逐渐转为了抗拒。
荀引鹤道:“我知道我的做法很自私, 但是我真的很久之前就喜欢你了, 两年前, 我写过信向江先生求娶你,可是被他拒绝了,还被他骂了一通。”
江寄月感受到了他手心的汗水,她慢慢抬头看向他。
荀引鹤道:“我生在荀家,荀家不讲感情,所以导致我对感情也很陌生。最开始喜欢你的时候,我只是觉得你很可爱,可这世上可爱的女子不止你一个,我并没有足够的本事意识到这点喜欢可以对抗我所背负的枷锁,所以等到终于意识到非你不可的时候,我已经离开香积山很久很久了。”
他苦笑:“你知道那时候的情况,陶都景变法失败的原因错综复杂,世家需要承担大半的责任,最后他又是死在我手里的,江先生怎么能不恨世家,所以我是又羞愧又难为情又自责,我根本没有办法面对你与江先生。再加上那时政务繁冗,恰好给了我借口,我便逃避了。”
“事实上,那时候我觉得我与你大概就只能这样了,有缘无份。沈知涯第一次带你进荀府时,你看我的目光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和看一个陌生人没有区别,看得我心如刀绞,但我只能忍耐,即使它快突破阈值了,我也要继续忍耐着。丰县是我给沈知涯挑的外放之地,如果他真的老老实实带你去上任,他可以前程似锦,可是他没有做到。”
江寄月轻轻地道:“所以你顺理成章地选择了把我强留在身边。”
荀引鹤道:“是。”
江寄月嘴角微妙地勾起了个弧度:“恭喜你不用再忍耐了。”
荀引鹤有些慌乱:“卿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