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宁寗
“大人如今记得问起我家主子了。”纵然落到这般境地,那护院却仍是昂着脑袋傲慢道,“我家主子可是顾家三爷,顾家,大人可知道?我家大爷那可是宫中的冶香官,您私自搜查我家三爷的宅院,不怕我家大爷上禀陛下,治您个滥用私权吗!”
听得“顾家”二字,沈韫玉神色微动,周遭的刑部侍卫亦露出几分诧异与顾虑。
顾家家主顾长奕制香手艺精妙绝伦,十几年间在宫中用香药替天弘帝调养龙体,又研制了不少为天弘帝所爱的香品,尤得圣心,传闻天弘帝甚至常在品香用药时与顾长奕谈论政事,由此可见对其之深信。
在京中为官,若真得罪了顾家,便极有可能丢了仕途与官运。
沈韫玉深深看了那满面嚣张的护院一眼,心下不禁生出几分忌惮,正当他迟疑沉默之时,却见一颀长的身影面色铁青阔步入了宅院,在看见他的一刻,剑眉蹙紧。
正是孟松洵。
他环视着满院子刑部的人,神色极冷,“沈大人也不知从哪儿得到的消息,手脚倒是够快啊!”
看着孟松洵面上展露无遗的不虞,沈韫玉心下反不由得涌上一阵快意。
他当然知晓这位武安侯因何不悦,自是因着他快他一步,对他所掌握的线索下了手。
孟松洵看向跪着的两个婆子和三个护院,又打量了整个院子,才看向沈韫玉道:“既这回大理寺是与刑部联手办案,沈大人也不该有所隐瞒,若有什么收获还望沈大人如实相告。”
他语气越是强硬,越是令沈韫玉心下不平,他得到的线索是他自己努力所得,与大理寺又有何关系,纵然他武安侯以身份相压,也不代表他便得乖乖从命。
沈韫玉恭敬地拱手道:“恐要让侯爷失望了,除了寻常香材和两个制香的婆子,下官在这屋内并未查到什么特别的。”
“哦,是吗?”孟松洵微一挑眉,静静看了沈韫玉半晌,才移开视线,侧首看向贺颂,“同本侯一道进去瞧瞧。”
沈韫玉立在原地,看着孟松洵往正屋方向而去,晓得他是不信他,想自己亲自查探一番。
待人进了屋,他立刻压低声儿对属下吩咐道:“查查那位顾三爷如今在何处,速速带到刑部问话。”
“可……”下属面露犹豫。
“还不快去!”沈韫玉厉声道。
这位顾家三爷是寄卖婴香之人,定然知道些什么,且先不管顾不顾家,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大理寺占了先机。
一个时辰后,京城,顾府。
顾家管事尚从家主书房出来,便见他家三爷一脸急色而来。
“我大哥呢?”
“大爷在里头呢。”顾家管事话音未落,便见顾长骤疾步入了书房。
面北的花梨木雕花桌案前,顾长奕听见动静,抬眸淡淡瞥了一眼,“怎么了,慌慌张张的,又给我闯了什么祸?”
面对着顾长奕,顾长骤眉目躲闪,拘谨地躬起身子,踯躅半晌,才低低道:“求大哥帮帮我。”
见顾长奕凌厉的眸光刺来,顾长骤心下陡然一颤,“我,我在清平坊置的那座宅子,今早被刑部给围了,这会儿刑部的人正在京城四处寻我,欲拿我去刑部问话。”
“你做了什么?”顾长奕沉声问,见他埋着脑袋一言不发,旋即蹙眉提声道,“说!”
顾长骤垂首声若蚊呐:“我在那院子里命人调制婴香……”
“婴香?”
作为宫中的冶香官,顾长奕不可能没听说过那传闻中可入瑶池仙境的婴香,可虽那香在京中盛行,但于顾长奕而言,那般腌臜之物他不可能放在眼里,更不可能去碰。
“近日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的婴香是你所制?”他看着顾长骤,面露不齿,旋即稍稍眯起眼,“那香有问题?”
不然刑部为何会围了那制香的院子,还要拿他这不省心的三弟去问话。
知道瞒不过,顾长骤一下跪倒在地,颤声道:“大哥,是我一时糊涂。半年前,有一人偷偷寻上了我,给了我一本香谱残卷,他让我按着上头的法子制香,说若是能成,便将完整的香谱交给我……”
顾长奕闻言双眉紧锁,他了解他这个三弟,虽因他的命打理着顾家的几家香品铺子,但他本身并非嗜爱制香之人,按理不应为了一本香谱而随意答应一个陌生男人的要求。
“什么香谱?”他骤然生出不好的预感。
顾长骤心虚地抿了抿唇,“是,是《异香录》……”
顾长奕提笔的手凝滞,双眸微张,抬首难以置信地看去,没想到时隔那么多年,他竟还能听到这三个字。
顾长骤深埋着脑袋,大气也不敢喘,少顷,却见一个瓷杯蓦然飞来,“砰”地砸落在他手边的青石地板上,碎瓷片混着滚烫的茶水溅开,旋即是顾长奕隐忍着怒气的声儿。
“顾长骤,你是不是疯了!”
《异香录》是何物,当年为何被封存,顾长骤当也一清二楚,那般邪祟之物,他居然也敢碰。
就算顾长骤不说,顾长奕也能猜到他为了研制婴香都造了什么孽。
“大哥,我知道是我太冲动,但我也是为了我们顾家啊。” 顾长奕试图辩白,“《异香录》上记载了什么,大哥很清楚,当年《异香录》被顾渊嗣封存,难道大哥就没生出丝毫不满吗?您就不想……”
“够了!”顾长奕厉喝道,“老实告诉我,是何人将这香谱给的你?”
《异香录》此书早该在十五年前便付之一炬,为何会重现于世,又到底是真是假!
“我也不知啊,我也不识那人,他每回见我都带着面具,我连他是何模样都不知道啊。”
见自家大哥面沉如水,顾长骤膝行至顾长奕脚下,哀求道:“大哥,您帮帮我,我知道您与刑部尚书交好,只消您去说上一句,便能让刑部的人撤出那座宅院,若是让他们发现院里的秘密,我可就完了。”
顾长奕冷冷扫他一眼,猛一拂袖,“这是你一人闯的祸,顾家不会帮你,你且好自为之。”
顾长骤跌坐在地,看着顾长奕冷漠坚决的态度,面上的哀求化作无助的绝望,但很快又转变为心底强烈的不甘,“大哥便这么狠心吗?”
他眸色黑沉如墨,轻笑了一下,抬首一字一句道:“如今《异香录》重现,您觉得您当年做的事还能瞒得了多久,当初顾家是怎么灭的门,顾渊嗣到底是怎么疯的,您难道都忘了吗?”
顾长奕面色大变,“顾长骤,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顾长骤缓缓站起身,与方才的低声下气不同,此刻他似有所仗般游刃有余道,“大哥,您就帮我这一回,不然我担心我被刑部逼问,恐慌之下,这张不牢靠的嘴,万一透露出一些不该透露的......”
话音未落,大掌拍在花梨木桌案上,发出“砰”地一声震响。
“你威胁我!”顾长奕咬牙道,“你觉得威胁我有用吗?顾家之事已过去了十五年,我问心无愧,纵然你胡言乱语,也无人会信。”
他说这话时虽信誓旦旦,但顾长骤看得出来,他这大哥看似还算平静的外表下早已波涛汹涌的内心。
“小弟不敢。”顾长骤将手搭在桌案上,倾身靠近,“不过,大哥您想想,若我出了事,顾家能全然逃脱得了关系吗?当年的顾家受到的恩宠并不比我们顾家小,但只一夜之间便跌落谷底,家破人亡,大哥难道没从中吸取什么教训吗?”
顾长奕闻言深深看了顾长骤一眼,神色沉肃凝重,他垂首思虑了许久,才看向门扇的方向,提声吩咐道。
“来人,备车……”
及至申时,沈韫玉派去捉拿顾长骤的人仍是一无所获,只回来禀告说,顾长骤狡诈圆滑,似有所察,竟一路逃过了他们的追捕,逃回了顾家。
这在顾家家宅内拿人和在外头拿人到底不同,沈韫玉虽心急如焚,但也不敢擅作主张,方才回了刑部,欲申请捉捕令,便被褚裴唤了去。
才踏进褚裴办公的屋,一叠纸迎面而来,毫不客气地砸在了他的面上。
“沈韫玉,你个蠢货!”
沈韫玉抬首看去,便见他向来文雅和善的老师褚裴,此时正勃然大怒道:“招惹谁不好,偏生招惹顾家,沈韫玉啊沈韫玉,枉我这般欣赏栽培你,这回你做的可实在糊涂。”
顾长奕都亲自找上了门,若他在陛下面前随口道些什么,他这刑部尚书的位置还要是不要!
“老师。”沈韫玉恭敬上前,正色道,“国子监武大人与昨夜富商一案皆与婴香有关,那婴香是顾长骤所制,此人形迹可疑,不可不查。”
“什么形迹可疑!”褚裴怒道,“那婴香不过是能令人生出些许幻觉之物,那么多人用了婴香都安然无恙,如何就能断定武大人和那富商的死就是婴香所害!”
褚裴命令道:“让刑部的人速速撤出那座宅院,再不许寻顾家的麻烦,明白了吗?”
“可老师……”
沈韫玉好容易查到了那婴香的出处,直觉只要从那顾长骤口中盘问出一二,定然能顺利破了此案,让他就这般善罢甘休,他实在觉得可惜。
“这样我们不就把这桩案子拱手让给大理寺了吗?”
“你以为刑部动不了的顾家,他武安侯便敢碰吗?”褚裴凝视着沈韫玉,满眼似都在嘲讽他的愚蠢,“你今日快大理寺一步闯了顾长骤的宅院,莫不是以为占了便宜?恐怕武安侯心里比你还高兴,若你再拿下那顾长骤问了话,可就真真替别人做了嫁衣,让武安侯不费吹灰之力便能从顾长骤口中得到他想要的,而得罪顾家的祸却得统统由刑部来承担!”
听得这一席话,沈韫玉顿觉五雷轰顶,今日教柳萋萋的事一刺激,他一时只想着如何赢过孟松洵,却不想恰恰中了他的下怀。
他怔愣了许久,才深深躬了一礼,忙同褚裴讨教,“老师,是学生考虑不周,那此事究竟该如何处置?”
“该怎么查便怎么查。”褚裴用指腹摩挲着杯壁,神色颇有些意味深长,须臾,开口幽幽道,“两个死者可以是他杀,也或许是纵欲过度,意外而亡不是吗?刑部和大理寺的案卷室中有那么多的悬案疑案,多一两件也并非什么奇事……”
沈韫玉闻言,惊诧地看了褚裴一眼,好一会儿,才垂下脑袋,低低道了句“学生,明白了”。
那厢,武安侯府。
玉书玉墨看着自家打从早上回来,便忙活个不停的姨娘,对视一眼,不由得面面相觑。
盯着看了好一会儿,玉墨到底忍不住上前道:“姨娘,你也忙活大半天了,可要先停下歇歇,喝口茶水。”
柳萋萋正埋头将香材揉搓成团,额角都汗湿了,她抬袖轻抹了一把,笑道:“不必了,我还不累。”
自早上从红襄馆回来,她便向玉书玉墨讨了香具和各类香材制香。
虽说她已亲身试验过,证明婴香中并无毒,但因着媛儿说得那话,她心里如何都放不下,回了武安侯府,便开始用她那灵敏的鼻子着手调制婴香。
试了四五回,改了其内香材的量,又试着添了其他香材,虽说那香味与孟松洵手上的婴香越来越接近,可她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又折腾了几个时辰,柳萋萋望着满桌的狼藉和昏昏欲睡的玉书玉墨,到底不好再折磨她们,只能放下手中的香具,更衣睡下,在榻上辗转反侧了大半柱香的工夫,才勉强睡了过去。
梦里,她又看见了那只白皙细小的孩子的手,这回是在日光明媚的窗下,她掀开熟悉的书册,又回到了“婴香”那一页,这一回柳萋萋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书页上记载内容。
暖阳映照着白纸黑字,可看着上头的香方,柳萋萋却如坠冰窟,刺骨的寒意蔓及五脏六腑。
在她错愕震惊之际,四下骤然变得昏暗,一片漆黑中,柳萋萋看见一个长发垂落的白衣女子背对着她坐在一把圈椅上,凄凄惨惨的哭声若鬼泣般令人不寒而栗。
她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提步走过去,问那女子缘何哭泣,那女子缓缓抬起头,面色惨白如纸无一丝血色。
她没有回答,只幽幽站起来,往外飘去,柳萋萋跟在她后头,再寻到她时,便见她坐在了一个木桶之中。
木桶底下是熊熊燃烧的火,那女子趴在桶沿,奄奄一息,无助地望着她,眼眸里满是哀求,柳萋萋看见她张了张唇,吐出两个字。
虽是无声,但她却清楚地读了出来,那是……
“救我……”
“姨娘,姨娘……”
柳萋萋是被急切的声儿唤醒的,睁开眼入目便是玉书玉墨担忧的脸,面上冰凉凉的,她下意识抬手一抹,掌心一片水泽。
“姨娘这是怎么了,一直哭喊个不停。”玉墨关切道。
想起梦里的一切,柳萋萋慌乱地抓住玉墨的衣袂,问道:“侯爷,侯爷昨夜可回来了?”
“今早才回来的,看起来忧心忡忡的,听吴管事说,侯爷换个衣裳便又要出去办事了。”
话音未落,玉书玉墨便见柳萋萋自床榻上爬起来,扯过架上的衣衫匆匆一披,便不管不顾地往外跑去。
初春时分,乍暖还寒,早间的凉风钻进柳萋萋单薄的里衣里,冻得柳萋萋一个哆嗦,但她却步履不停,趿着鞋,小跑着穿过轻绯苑与松篱居相隔的那道月亮门,唯恐错过孟松洵。
乍一入了松篱居,她便瞥见那个熟悉的挺拔身影穿过院落,往垂花门的方向而去,她正欲开口呼唤,那厢却似有所感应,蓦然止步折身看来,在看到她的一刻,面露惊诧,旋即阔步向她而来。
“这么冷的天,怎的穿成这样便出来了。”
孟松洵嘴上嗔怪着,却是利落地脱下外衫裹住了柳萋萋。
“侯爷。”柳萋萋伸手攥住他的衣袂,不知是因着激动,还是被冻的,双唇开阖,微微发颤,却是久久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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