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宁寗
听见大理寺的人闯进来的声响,她漠然地转过头,垂首踢了一脚翻倒的油灯,对着众人勾唇粲然一笑,淡淡开口。
“我不过杀了一个猪狗不如的畜牲,大人们这般惊诧地看着我做什么,难道他不该死吗?”
众人好一会儿才从面前的场景中缓过神来,忙冲上前替顾长骤扑灭周身的火,然已是来不及。
顾长骤浑身被烧得焦黑,已然面目全非,他躺在地上艰难地喘着气,很快便睁着双眼彻底没了动静。
沁玉毫不挣扎,被大理寺的人押跪在了孟松洵面前,她昂着脑袋,无一丝惧意,嘴角反噙着一丝笑。
“告诉大人也无妨,这已不是我杀的第一个人了,先前一位国子监的大人、还有那个富商都是我设计杀的。可谁教你们大理寺和刑部无用,京城底下发生了这般惨杀女子的事,你们却什么都不知道,还需得我靠这般方式去提醒你们,都是废物!”
说着,那张美艳的脸疯笑着,还不忘对着孟松洵猛啐了一口。
“放肆!”贺颂见状不由得怒道。
面对沁玉这般言语,孟松洵却是神色如常,他缓缓蹲下身,直视着沁玉,眼眸中不自觉流露出几分同情。
“不,你撒谎,他们并不是你杀的……”
第41章
沁玉闻言面色微变, 骤然打断孟松洵,“不,是我杀了他们, 是我!”
“那些沉迷婴香的人, 来红襄馆亵玩女子的男人,哪一个无辜!在他们眼里,我们这些人不过是出了几个臭钱,便可随意摆弄的玩物罢了。”她睁大一双眼眸,恶狠狠道,“他们全都该死, 都该死!”
沁玉说着, 蓦然秀眉蹙起,痛苦地捂住胸口, 下一刻,身子前倾,竟猛地呕出一口乌黑的血来。
孟松洵皱了皱眉,“你服毒了?”
且看这血的颜色, 应是剧毒, 他伸手欲去探沁玉的脉搏, 却见她勾唇笑了笑, 猛然抬手作势去拔头上的银簪。
“侯爷小心。”贺颂提醒道。
然沁玉不过虚晃了一下, 在众人拔剑提防之际, 却是骤然起身窜到了一侧。
她站在圆柱边上, 含笑一把推倒了灯架, 红烛上的火苗乍一舔舐挂在圆柱上的轻纱, 便已不可阻挡之势蔓延开来。
看着火越烧越旺, 转眼燃了大半个地底厅室, 沁玉抹了抹唇角的血迹,仰头笑得痛快,“这般造孽的地方,毁了也好,毁了也好。”
说着,她转头看向孟松洵,笑意敛起,缓缓地一字一句道:“大人,草民会以命伏罪,请您莫要再牵累无辜之人……”
孟松洵静静看着那个立在火光中的绝美女子,眸光复杂,少顷,瞥向倒在木台边上的媛儿,示意下属将人带走,旋即复又深深看了眼厅堂深处的沁玉,命所有人撤出红襄馆。
火势很快自地底蔓延到了楼上,不出一盏茶的工夫,便已吞噬了整座高楼。
柳萋萋远远看见遮了半边天的火光和滚滚浓烟,不由得生出几分担忧,待赶到时,恰见孟松洵带着人出来。
大理寺的人上前禀告,说已确认过,楼里的人已悉数逃出。
柳萋萋看了眼躺在地上昏迷的媛儿,环顾四下,却发现少了一个人,不由得惊慌道:“沁玉呢,沁玉姑娘呢?”
孟松洵眼眸微垂,正欲开口,便听一阵悠扬的歌声自楼内传来。
那是吴侬软语所唱就的江南曲调,优美如天上乐,曲中词言江南渔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丰衣足食的恬淡之景,那婉转动听的嗓音唱出的平静悠扬的歌声,在漫天大火中飘扬不息,令不少救火的人都忍不住驻足聆听,有一瞬的失神。
柳萋萋听出是沁玉的声儿,急道:“侯爷,是沁玉,她在里头,她还在里头,您救救她。”
“没用了。”孟松洵摇了摇头,“她承认武大人和富商是她所杀,提前服了毒,一开始便抱了求死的心。”
恰如孟松洵所言,很快,歌声儿逐渐弱了下来,终于在某一刻戛然而止,随风消散。
熊熊大火整整燃了两个多时辰,冲天的火光照亮了大半个京城,那四层的朱楼终也支撑不住烈火的吞噬,带着昔日的辉煌和不堪骤然塌落。
媛儿是在中途醒过来的,彼时红襄馆内的歌声早已消失无踪,她疯狂地呼喊着沁玉的名字,却再不可能听到应答。
火灭后,大理寺的人收拾残局,在废墟中寻找沁玉的尸首,媛儿亦跪地,不停地徒手扒着,然过了小半个时辰后,却仍是一无所获。
柳萋萋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到底不忍心,上前抓住媛儿破损出血的双手,哽声道:“别挖了,她回不来了,她既得替你顶罪,你就该好好珍惜自己才是。”
媛儿闻言动作一滞,抬首震惊地看向柳萋萋。
“杀了武榛武大人和顾富商,其实是你,对不对?”柳萋萋低低问道。
媛儿没有回答,只神色黯淡,缓缓垂下了脑袋。
柳萋萋知道,她是默认了,
“侯爷告诉我,那些死者都是中了蕈毒而亡,先前在乱葬岗时你说过,你的老家在南斛,我记得南斛那带盛产各类蕈子,想来你对毒蕈应当很是了解。”
柳萋萋娓娓说出心下猜测,“当发现那些死者都与沁玉有关时,甚至富商死的那夜,我看见你自他屋内出来,我曾一度怀疑,是沁玉指使你杀的人,可后来,听说外间只有顾长骤剥皮制香的传闻,而你却说她们是被烫死的,我便怀疑起了你,又想到有人往大理寺报信,再加上方才听说沁玉承认了杀人一事,我才突然明白,她原是在保护你。”
听到“保护”二字,媛儿蓦然抬起头,惊诧地看来。
“她或是发现你想亲手杀了顾长骤,并未阻止你,而是将大理寺的人引来,再将所有的罪名都揽到自己身上,替你去死。”
媛儿闻言双眸微张,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她红着眼眶怔愣了许久,旋即像是爆发一般止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她掩面哭了好一会儿,才转而看向柳萋萋,苦笑道:“娘子猜得不错,杀人的不是姑娘,是我。娘子可还记得,先前在乱葬岗,我说的所谓的同乡,那不仅仅是我的同乡,她是我的亲妹妹……”
柳萋萋闻言面露震惊,万万没想到,那些死去的姑娘里竟有一个是媛儿的至亲。
“我五岁时因着洪水与家人失散,被辗转卖到了红襄馆,那日在后院看见妈妈自牙婆手中买姑娘时,偶然看见其中一个小姑娘身上的胎印,怀疑她就是小我两岁的妹妹,我原准备第二日与她相认,可谁知她却突然从院里消失了。”
媛儿背手抹了抹眼泪,缓缓道出事情原委,“我到处寻她不得,却发现妈妈与那寄卖婴香之人偷偷摸摸不知在做些什么,我心生怀疑,一日悄悄跟在后头,跟着那些人到了清平巷的院子附近,恰好瞧见那些护院抬着什么东西出来,后那只苍白的手臂滑下来,清晰地露出手腕上那块梅花一样的红胎印时,我确信那正是我命苦的妹妹……”
“我听见那些护院说的话,才知原来婴香竟是用那些姑娘的命换的,我去官府告状,可官府乍一听说那宅院是顾家三爷的,便不由分说将我撵了出来,说我胡言乱语,威胁若再来便将我下狱,我没有办法,既痛恨那些人,又怕还有更多的姑娘遭其所害,便想到了以那些燃婴香之人的死来引起朝廷的注意。”
柳萋萋闻言垂了垂眼眸。
顾家在朝中颇有权势,怪不得官府的人忌惮,若非此回孟松洵聪敏加态度强硬,及时闯进顾长骤的宅院搜查,或许就让顾长骤顺利处理掉所有的尸首和证据,令此事再无重见天日的一刻。
“我晓得不少人都觊觎我家姑娘而不得,便利用了这个机会,特意挑一些官儿,以我家姑娘的名义送了一壶子酒给他们,说姑娘心下其实更中意他们,只是无奈被出价更高的客人占了去,还告诉他们夜间燃了婴香,躺在浴桶中,仿瑶池之景,便能身临其境,在梦中与姑娘相会。”
柳萋萋咬了咬唇,问:“翰林院齐大人的死,也是你所为?”
“是。”媛儿点头承认,“那是我杀的第一个人,可我没想到他死后便被家人草草下葬,并无人注意到婴香之事,后来我无奈又接连杀了两个人。那日我知晓你是大理寺卿的人,便有意在你面前提起红襄馆有姑娘消失,就是想让你注意到此事,索性最后不负我的期望,让你们发现了婴香的秘密,只可惜让那姓顾的跑了。”
言至此,媛儿忍不住笑出了声儿,眸中闪着几分癫狂,“可老天好像就是想我一泄心头之恨,昨日竟让我在红襄馆地底无意发现了藏在这里的顾长骤。我一早便打算好了,今日去乱葬岗祭祀过后,我便伪装给他送饭菜的人,在其中下毒,让他浑身发软不得反抗。娘子不知道,拿匕首一刀刀刺在他身上时,想到我家妹妹和那些无辜而死的姑娘,你不知我有多解恨,这姓顾的就算死一千次死一万次都死不足惜,我刀刀避开他的要害,让他痛苦却死不成,最后在他身上放了一把火,我也想让他尝尝那种死前拼命挣扎的绝望,痛苦……”
“我没想活的,我就想与这个畜牲同归于尽。”媛儿顿了顿,眼泪又簌簌落了下来,“都是我的错,我杀人的罪本该由我自己来扛,可为何姑娘她……姑娘她……她原不必死的……”
柳萋萋看着媛儿痛苦的模样,不禁想起沁玉在乱葬岗时说过的话。
与其活着被折磨,还不如死了干净……
媛儿早做好了打算,或许沁玉未必不是如此,她早已没了活着的念头。
将一切和盘托出后,媛儿心如死灰,像是认命般道:“娘子既然知晓了真相,想如何处置我,将我交给谁,媛儿都认,只求娘子能帮忙好生安葬我家姑娘,莫让她成为连墓碑都没有的孤魂野鬼。”
看着媛儿黯然的神色,柳萋萋扯唇轻笑了一下。
“我为何要处置你,凶手不是已经承认了自己的罪行,畏罪自尽了吗?”
媛儿闻言幽幽抬起脑袋,“娘子……”
“还记得先前,沁玉姑娘曾对我说过,她家在沧城,那里水土富饶,是鱼米之乡,她一直很想念那里。”
柳萋萋静静凝视着媛儿道:“她既得保住了你这条命,你便替她好好活下去吧,去看看沧城的山水,安安稳稳地过完下半辈子,我想那应该也是沁玉姑娘的心愿。”
媛儿咬住双唇,身子微微颤抖,许久,终又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柳萋萋轻柔地将媛儿抱进怀里,抬眸看向不远处负手而立的男人,虽是未言,却是对视着,默契而笑。
围绕着废墟的浓烟逐渐散去,绚烂的晚霞染了半片天空,虽那之后便是无尽的漫漫长夜,可总会有朝阳升起,划破黑暗。
顾长骤被烈火焚烧而死的结局大快人心,此案也算最终了结,大理寺挖出了顾长骤的尸首,交给了顾家。
顾长骤罪恶滔天,做出这般惨无人道,丧心病狂之事,顾家自不肯让他玷污了祖坟,最后还是顾长奕看在手足之情的份上,命人寻了个地方将他葬了。
而武大人与富商的家眷得知结果,恨不得将沁玉这个凶手挫骨扬灰,可那两个男人皆因好色而死,传出去于声名有损,他们心下虽痛恨,但不敢大张旗鼓,恐使家族蒙羞,只私下咒骂沁玉红颜祸水,是万人骑的低贱玩意儿,甚至请了方士做法镇压她的魂魄,令她永世不得超生。
而另一边,打沁玉死后,红襄馆的废墟前便摆满了祭祀的香烛,纸钱燃过的灰烬随风飘散飞舞。
柳萋萋后来才从媛儿口中得知,红襄馆里的姑娘们曾有不少人都受过沁玉的帮助,从老鸨那厢免去了皮肉之苦,沁玉甚至常拿出自己接客攒的钱银,赎下那些被老鸨买来的姑娘们,放她们离开,让她们不至于像自己这般陷落风尘。
沁玉的尸首亦被大理寺挖了出来,谁也没有畏惧那具已然面目全非,焦黑模糊的尸首,那些曾被沁玉帮助过的姑娘们,如对活人一般,替沁玉细致地着衣梳妆,放入她们用凑到的钱银能买到的最好的棺椁之中。
沁玉出殡是在清晨,柳萋萋得了孟松洵的应允,也跟着一道去了。
蒙蒙天色中,漫天纸钱飘飞,几十个姑娘身着丧服自发在寒风中送了一程又一程。
柳萋萋知道,沁玉虽为令世人不齿的妓子,身处污淖,任由男人践踏,但品性或比那些高门贵族的女子都要高贵玉洁。
棺中人虽再无让男人为之倾倒的绝色之姿,可良善纯净的心却也让她无愧于神女之称,或许那一日楼内大火,她只是随着那滚滚浓烟直抵天际,历劫过后又做回了她冰清玉洁的仙子。
柳萋萋很是愿意这般想。
沁玉被安葬在了一个隐密的,山清水秀的地方,她入土后的第三日,柳萋萋收到了一封门房送来的信。
那是媛儿寄来的。
其上只简单道了一句谢,说她取了沁玉坟上的一抔土,今日一早便准备带着沁玉回她生前心心念念的沧城。
柳萋萋合拢信纸,看了看外头的天色,便晓得此时媛儿应当已离开了京城。
她倏然想起那婴香和先前做过的梦,朱唇微抿。
忍不住提笔循着模糊的记忆在纸上写上婴香的香方,末了,又取出一张干净的纸,复又写下上回在鹿霖书院梦见的那个叫“文髓香”的香方。
柳萋萋托额,将两张纸摆在一块儿回来看着。
若说只是梦,为何她梦见的婴香会与顾长骤使用的香方一模一样。
而若说不是梦,她怎会梦见这么奇怪,又令人毛骨悚然东西呢?
想起那本记载这些香方的,叫《异香录》的香谱,柳萋萋眉间不禁浮上几分烦忧。
要是此书真的存在,那继挖脑髓,以女子制香后,难不成还会发生什么稀奇古怪的事……
正当她愁眉紧锁,心神不宁之时,却见玉书自院中匆匆跑入屋内,气喘吁吁道。
“姨,姨娘,大奶奶来了!”
作者有话说:
之前让宝宝们猜凶手,好像没人猜到,我红包都没送出去,这章留评前五的宝宝发红包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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