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塞外客
唐小荷心生诧异,顾不上拔毛,起身离开膳堂,随便拽了个人道:“什么动静啊,外堂发生什么了?”
胥吏满面紧张:“好像是宫里来人了,大理寺上下都得前去听旨,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回头再与小厨详说。”
胥吏抽出袖子便跑了,头都顾不得回。
唐小荷叫了两声没将人叫回来,短暂一犹豫,拔腿跟了上去。
外堂,仪门大开,为首的大理寺少卿一袭朱红公服,带领两百胥吏深揖行礼。
在他们的正前方,羽林军簇拥之中,传旨太监身着蔚蓝圆领锦袍,手捧玉轴圣旨,嗓音尖细,高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长寿一案,朕痛心不已,自案发至此彻夜难安,然羽林卫统领谢长武上言,大理寺过于急功近利,为破案不辨是非,不分奸邪,牢狱上至耄耋老翁,下至稚龄小儿,竟无一幸免于难。朕经斟酌,为免误伤民心,决意采纳谢统领所言,遂令宋卿释放若干无关人等,言出法随,不得有误。钦此。”
话音落下,传旨太监合了圣旨,双手捧道:“宋大人,接旨吧。”
宋鹤卿体态清直,气韵傲然,脚步如同扎根长在原处,怎么都迈不出那个步子。
他两眼一眨不眨,眼中血丝渐出,直过了很久,绷紧的牙关才撬开一丝缝隙,从里缓慢挤出三个僵字:“臣,领旨。”
待传旨太监浩荡离去,宋鹤卿直起腰,张口呕出一口鲜血。
在场人都吓懵了,藏在仪门后的唐小荷也吓懵了,喊都忘了该怎么喊。
离最近的张宝率先反应过来,连忙扶住即将栽倒的宋鹤卿道:“大人!大人您怎么了!您可别吓属下啊,大夫呢!快点传大夫!”
王才急得蹦:“大夫!叫大夫!还有,赶紧去把牢里那两个给我放了!放晚了可就是抗旨不遵啊!”
宋鹤卿魂都快散了,硬是吊着一口气吼出:“我看谁敢!”
张宝也急:“不放不行啊大人,圣上都发话了。”
宋鹤卿大喘着气,咬牙切齿道:“三日之期还没过,这案子我还能说了算,汪士林,不能放!”
“好好好,不放不放,大人您别说话了。”
宋鹤卿牙关松开,彻底昏了过去。
这回在梦里,他既不是汪士林也不是谢长武,他成了游荡在御街上的一缕游魂,看着谢长武巡街,看着汪士林将谢长寿一砖头拍晕,拖上排车。
开始时画面都还算清晰,但只要一到两方碰面,梦境便被搅成了一团漩涡,怎么都看不到后面。
因为他想不通。
如果汪士林真的是凶手,为什么谢长武会给他作证,如果汪士林不是凶手,天香楼上的脚印又作何解释。
原本查到汪士林身上,谢长武就已经可以置身事外,又会有什么原因,会让他费尽心力,只为帮一个素不相识的老工匠洗脱冤屈。要知道,他们二人过去是从来没有交集的。
崇明门下,到底发生了什么。
好似有一丝灵光在宋鹤卿脑子里乍现,银针一样,疼得他在梦里便已经惊呼出声,嘴里不停道:“他们……他们……”
有只手轻托起他的后颈,一道凶巴巴的声音闯入他的耳朵:“别他们我们的了,张嘴喝水。”
他鬼使神差的,居然真的照做起来。
宋鹤卿咕嘟咽了好几口清冽茶水,又连喘半天粗气,总算魂魄归位,睁开了眼睛。
是唐小荷。
唐小荷眼睛红红的,将他的头重新放了下去,抽手起身继续倒水,嘴里骂道:“醒着闲不了,梦里也不消停,凶手查不出来就查不出来呗,非得把自己折腾死才罢休。”
宋鹤卿揉着嗡嗡作疼的头,看了眼天色道:“天黑了?”
“何止是天黑啊。”唐小荷将斟满水的茶盏塞到宋鹤卿手里,示意他自己喝,没好气道,“这都快三更天了,别说天黑,再过会儿便该天亮了。”
宋鹤卿一听这话,神情立马着急起来,将杯子往床头几案一放,掀开被子便要下床。
唐小荷又一把将他摁了下去,不悦道:“你干嘛去。”
宋鹤卿揪着眉心:“我要写呈文,进宫见陛下,汪士林不能放,绝对不能。”
“你想都别想!”
唐小荷双手上阵,把他摁了个结实,呲牙咧嘴道:“大夫说了,你再这么熬下去会死人的,天香楼的差事已经被你给我搅和黄了,你再一蹬腿,我以后指望谁吃饭去?宋鹤卿你必须给我在这好好歇着!”
“这案子不结,我睡不着!”
“睡不着使劲睡!”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张宝的声音传来:“小厨啊,大人醒了吗?”
宋鹤卿刚要张嘴,嘴便被唐小荷一把捂住了,只听她睁眼说瞎话道:“没醒呢!我觉得天亮前都有点悬,外头又怎么了?”
张宝道:“唉,别提了,大人不是拖着一直没放人吗,谢长武刚刚带着羽林军亲自登门了,王主簿他们正与之对峙呢,麻烦大了。”
宋鹤卿一听,挣扎的更加厉害,恨不得鞋也不穿直接冲出去。
唐小荷颠勺的力气再大,压制一个比自己高大半头的成年男子也有点力不从心,更别说一只手还捂在他嘴上了。
眼见宋鹤卿要将她推开,唐小荷干脆一个上扑整个压他身上,继续睁眼说瞎话道:“这样啊,那是挺麻烦的,可大人就是没醒啊,我也没办法,张录事还是先回去吧,等大人醒了,我一定第一时候通知你们。”
“好,辛苦小厨了。”
待门外的脚步声远了,唐小荷才稍稍收了点力气。
宋鹤卿终于抽出来一只手,先将捂嘴上的爪子扯开,怒不可遏道:“唐小荷你放肆!”
唐小荷:“我就放肆怎么了!我没趁你病要你命就不错了!”
宋鹤卿气得眼睛都红了,一个翻身反客为主将她压在了身下,一只手紧抓住她两只腕子,另只手抽出腰间帛带,绕着她的腕子便捆了起来,恶狠狠道:“看看咱们俩到底谁能要谁的命。”
唐小荷直到这时候才品出不妙来,她一个未出阁的少女,不仅身子被个大男人压着,怎么手还动不了了。
“宋鹤卿你混蛋!”唐小荷急得整张脸通红,“你放开我!”
宋鹤卿冷哼一声,视若无闻,专注绑紧她的两只手,绑完扯下发带又去绑脚踝,绑到最后还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他起身披上衣服,把垂到襟口的墨发一把甩到肩后去,视线斜瞥着她道:“等我回来,看我心情。”
“我看你大爷!”唐小荷冲着他的背影破口大骂,“你快点给我解开!不然小心我以后在你的饭菜里给你投毒!”
“砰”一声,宋鹤卿走到门外将门合上了。
唐小荷气得嗷嗷叫,但很快冷静了下来,她嘿嘿冷笑一声,心说你以为这样就能降得住我吗,宋鹤卿我告诉你,门儿都没有。
她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一点点把被捆结实的双脚挪下床榻,之后站起来,兔子似的一蹦一蹦,蹦向房门。
另一边,大理寺监牢外,月黑风高。
身着甲衣的羽林军,与挡在牢门口的大理寺胥吏,气势相冲,泾渭分明。
谢长武面带不善,朝着北方一拱手,道:“谢某前来放人,奉的是陛下的旨意,诸位难道是要抗旨不遵吗?”
王才一个八品小吏,面对这阵仗,小腿肚子早已打起哆嗦,面上却是威严不动道:“谢统领言重,纵是小人吃了熊心豹子胆,也断然不敢抗旨不遵,只不过离三日之期尚有一日,大理寺出狱手续繁多,想来谢统领也能理解,不急于这一天半天。”
谢长武冷哼一声:“我是不急,可陛下他老人家着急,陛下还特嘱我遇事可便宜行事,诸位可知这便宜二字,应是如何便宜?”
他话音一狠,手已握住腰间佩刀。
就在这时,一道略带沙哑的清质声音传来——“便宜二字,人字旁,宝盖头,或许是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王才一干人循声望去,总算松了口大气,俯身作揖:“属下见过少卿大人。”
宋鹤卿身着起居常服,头发披散,步伐飘忽,若非在场人都认得他,只怕没人会把他当作大理寺少卿,而是夜半飘来的孤魂野鬼。
谢长武转身看到他,脸色更加下沉,张口却道:“宋大人来的正好,谢某只当你睡过去了,既然来了,我也就不再越俎代庖,这几个胥吏着实不会做人,恐不能胜任大理寺要职,你记得清理门户,谢某还有要事在身,不同宋大人多言。”
谢长武直奔牢门,宋鹤卿却抢先一步,挡在了谢长武身前,漫不经心道:“看来谢统领还是没能领会便宜二字的要义。”
他那双狐狸眼一眯,在月下越发泛滥出妖孽气韵,悠悠强调:“这里是大理寺,到了大理寺,就得按大理寺的规矩办事,谢统领是听不懂在下在说什么吗?”
谢长武额上青筋一跳,低斥道:“宋鹤卿,你这是在和陛下作对。”
“谢统领言重,在下不过是在按规矩办事。”
谢长武忍无可忍,终是拔刀大喝一声:“我去你娘的规矩!宋鹤卿你就是脑子有病!”
宋鹤卿轻嗤,修长手指指向牢门:“那里面关着的是杀害你亲弟弟的凶手,我在办案,你在阻挠,究竟是谁脑子有病?而且,我也是真好奇……”
他往前两步,借着月光与灯火,直勾勾盯着谢长武那双怒火滔天的眼睛,道:“你究竟,为什么会想方设法捞出汪士林?是他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还是,你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却没有去阻碍他,因此成为他要挟你的把柄,只要他说出去,你就别想摘干净。”
谢长武眼皮一掀,如被烫到一般移开视线,语气紧张急促:“胡说八道!分明就是你大理寺少卿滥用职权胡乱抓人,老人小孩都不放过,先前甚至都怀疑到了我头上,那汪士林年老体弱,若真死在牢里,大理寺如何跟百姓交代?朝廷威信何在!”
宋鹤卿一个字没听心里去,他静静打量着谢长武的脸色,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哦豁,猜对了。
果然,这么久以来,他的每一步都没有走错。
只是没想到,世上竟真有这般多的巧合。
谢长武大吼完,表情已全然扭曲,面朝宋鹤卿狰狞喝道:“事到如今,我只问你一句,汪士林,放是不放!”
宋鹤卿抬起手,扇了下武将身上特有的那股子臭汗气,慢声道:“不放。”
谢长武举刀:“那你就别怪我不客气!”
电光火石间,一名小吏跑来,心惊胆颤道:“回禀少卿大人!白日里前来传旨的那位公公,眼下又过来了。”
谢长武顿了动作,宋鹤卿也皱了眉头。
他转头看向小吏,狐疑道:“传旨的那位公公?这么晚了还过来?可有说是因为什么。”
小吏:“公公说了,是陛下被国舅爷那案子扰的睡不着觉,特地请您到宫中一叙。”
宋鹤卿心一沉,霎时间全懂了,转头对上谢长武得意的表情,有那么一下子,他简直想发疯夺过刀把在场所有人都砍了。
但他咬牙闭了下眼,再睁眼,面上仍是一派云淡风轻,温声道:“知道了,让公公稍等我片刻,容我更衣。”
“是,小的明白。”
谢长武哈哈笑出声,看着宋鹤卿的眼神满是嘲讽与鄙夷,抬手拍了下他的肩道:“宋大人,当官的要有脑子,但若太有脑子,就有点不好玩了。”
宋鹤卿轻吹了下被拍过的肩头,抬眼扫了谢长武一眼,面无波澜,转身离开。
须臾过去,御车于夜色中自大理寺奔往宜德门,直至天亮之际才又原路返回。
而在那个时候,牢房里的嫌犯早被放干净了。
宋鹤卿脸色惨白,顶着眼下一对乌青,着一袭朱红公服,在薄雾中从大门到内衙,一路上半个字没有说,随从瑟瑟发抖,可还不敢多问。
直到他回到自己的卧房,将门合上,里头才传来噼里啪啦的打砸动静。
“为什么!为什么偏是昨晚!偏是那一刻!明明真相就在那!为什么偏不让我碰到!为什么!”
“明明再给我一日的时间,只要扬州那边传来消息,一切都能迎刃而解,为什么就不能多这一日!为什么!”
“哈哈哈,为什么除我之外没有一个人能看出来,汪士林他根本就不是汪士林!哈哈哈为什么!”
若干胥吏守在门口,听着动静几经哆嗦,敲门的手到底没有落下。
“什么汪士林不是汪士林,大人疯了吗?”张宝惊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