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塞外客
直到宋鹤卿快将整碗面吃完了,她才缓缓道:“我只听说是江南一带,不知具体究竟是何处?”
宋鹤卿咬了口软嫩的鸡蛋,嚼完咽下,慢悠悠地说:“徽州西北处大山里,有个叫平阳县的地方,那里地势偏僻,人口稀少,当地重宗法而非刑法,陛下饶我不死,赏我到那当县太爷,为民做主。”
唐小荷冷嗤一声,道:“那这可真是好大的赏赐,从四品大理寺少卿到七品开外的穷乡僻壤县太爷,你是不是还得谢主隆恩啊。”
宋鹤卿抬手敲了下她的脑袋,笑道:“想什么呢,大魏律法贪污五千两处千里流放,五十万两,够流放我一百次了,我全须全尾还能有个官儿做做,不错了。”
唐小荷捂着头急眼:“可你本来就没有错!你是被陷害的,都说陛下是明君,难道明君还看不出来这里面的曲曲绕绕吗!”
宋鹤卿喝了口热乎乎的酸辣汤,长呼一口热气道:“看得出来看不出来,都与我无关了,明日一早我便要离开京城,前往平阳县上任。”
唐小荷惊了,深感意外道:“明早就走?这么快?”
宋鹤卿瞥她一眼:“我一个罪臣,难不成还要朝廷给我大张旗鼓弄顿送风宴吗?”
唐小荷说不出话,只定定看着他。
冬日月光皎洁至极,倾洒在二人身上,连脸上表情都一览无余。
宋鹤卿看着唐小荷眼中浓重的忧伤,心头不由刺痛一下,伸出手摸了把她被风吹乱的头发,温声道:“放心吧,你的后路我都给你想好了,天香楼如今整改歇业,在重新开业前是别想进去了。我一走,大理寺这边也拿不准,新少卿上任,难保你不会被刁难,保险起见,在我走后你直接到御史台膳堂上工,我跟崔群青说过了,他会护着你。”
唐小荷鼻头一酸,没好气道:“用你给我想后路?要走赶紧走,我才不用你管。”
宋鹤卿被气笑,收回手道:“没良心的东西,好歹相识一场,你就这么舍得看着我走?”
唐小荷别过脸,没理他。
幽幽的,她听到旁边传来一句——
“我倒是怪舍不得你的。”
唐小荷眼睛发酸,不过她坚定的认为自己这是被寒风吹的。
她没再管宋鹤卿,起身径直下梯子,心想爱怎样怎样吧,天大地大睡觉最大。
可这一夜,任是如何辗转反侧,她都没有睡好。
她睁眼闭眼,脑子里都是这半年来和宋鹤卿发生的种种,在她心里,宋鹤卿早成她过了命的朋友,朋友遭此大劫,她不仅帮不上忙,甚至还得看着他远走他乡,这滋味简直比拿刀割她的肉还难受。
有那么一个瞬间,唐小荷脑子里出现一个大胆的想法,但她随即否决,甚至忍不住坐起来摇头提醒自己:“唐小荷你不能,你来京城是为了进天香楼拿金菜刀的,你要成为天下第一大厨,你要证明自己不比男人差,你不能那么做。”
可紧接着,她又弱下声音,自言自语:“可现在天香楼生意已经不景气了,即便进了里面,也不见得还有机会入宫献艺拿到金菜刀,金菜刀是我的毕生所求没错,可我还这么年轻,倒也不急这一年两年的。”
说完她又赶紧转头,口吻坚决:“不行!绝对不行!唐小荷你给我冷静点!友情诚可贵,前程价更高啊!”
她一头扎枕头里,万般无奈地哼哼道:“但我若光为了前程,置生死之交于不顾,未免显得太冷血了些?过去我整日骂宋鹤卿冷血,现在倒好,我比他还冷血了。”
“神仙啊,告诉我到底该怎么做吧。”
……
卯时,天未亮,正值一日中最为黑暗的时分。
大理寺大门口,宋鹤卿一袭布衣,外罩粗氅,在打扮上很是守一个犯官的本分,但腰脊笔直如竹,双目清亮,神情不惧不忧,怎么看都不像是惨遭贬谪的倒霉官员。
反观大理寺众多人员,一个个不是抽泣就是抹泪,尤其是何进,简直哭成了个泪人,加上这漆黑夜色,知道的清楚是在送别,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送终。
“好了,都消停些吧。”宋鹤卿对张宝王才等人交代完事宜,对他们身后的若干胥吏道。
胥吏们再不忍也得遵从,个个把泪抹干拭净。
宋鹤卿看着自己这些昔日下属,内心不禁感慨万千,抬手作揖,郑重其事地说:“能与诸位共事半年之久,是宋某之幸,今日一别,后会有期,望诸位珍重。”
胥吏们深揖回礼,齐声道:“恭送少卿大人,少卿大人一路顺风!”
宋鹤卿起身,听到马蹄声,转过脸,与骑马赶来的崔群青对上视线。
崔群青下了马,小跑到宋鹤卿跟前,喘着粗气欲言又止半晌,最终一跺脚道:“原本有不少话要交代于你,但等见到你,又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宋鹤卿笑了,拍了下崔群青的肩,说:“一切尽在不言中,宋某都懂。这么多日子,多亏崔御史照拂,日后你游山玩水时途经平阳,我必盛情款待。”
崔群青一把将他的手打开,眉梢高挑:“游山玩水?我上哪还有那闲工夫游山玩水?你这一走,不知有多少缺要空出来,宋鹤卿你就是个猪脑子你,你——”
崔群青瞥了眼那众多胥吏,压低声音道:“你怎么就看不出来,陛下根本就不是因为谢玄才找你的茬,是因为朱万三,朱万三一年能给朝廷送多少钱你知道吗?你二话不说把朱万三的罪给定了,这不是毁了陛下的小金库吗?你脑袋能留住就不错了,陛下的面子都不认,你是真不识好歹啊你。”
宋鹤卿点下头:“崔御史有理,宋某愚钝,只认得大魏律法。”
崔群青被他这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德行气得咬牙,声音一狠道:“好,只认法是吧,那我问你,法字的偏旁是什么?”
“水。”
崔群青顿时睁大了眼,痛心道:“水至清则无鱼啊宋大人!你学问不比我少,这个道理你怎么就不懂。”
宋鹤卿还是那副淡然随意的死德行,启唇道:“宋某——”
崔群青叹气一摆手:“行了行了少来这套,赶紧走吧你,看见你我就来气。”
宋鹤卿笑了下,最后对人一揖,心平气和道:“既如此,崔大人保重,下官去也。”
眼见宋鹤卿抬腿走向马车,崔群青抬头,神情怅然,伸手想对那背影最后说点什么,可话到嘴边,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能说什么呢,说什么都显得太轻了。
马车上,宋鹤卿伸出手去,临掀毡帘,又抬起脸,最后看了眼大理寺的牌匾。
当初到这个地方来,实非他所愿,无数个被公务压垮的日夜中,他也不知生出过多少回撂挑子不干的冲动,那个时候,他觉得去干什么都好,种地打鱼,挑粪养鸡,反正比干这个大理寺少卿要强。
可等现在,真要走了,他心中竟生出不少不舍出来,也不知是对事对物,还是对人。
“唐小荷个没良心的,”宋鹤卿口吻酸涩,“也不来送送我。”
他转念又想到佛语中“缘起性空”四字,不由沉下了心肠,不再犹豫,回过头掀起毡帘,倾身欲入。
然而没等进去,只是一眼望去,他就愣住了。
车厢中,烛火惺忪,唐小荷坐在毛毯铺的靠椅上,怀里抱着个小包裹,闭着眼睛正打瞌睡,脑袋晃来晃去。
她本睡正香,忽然一阵冷风吹来,将她冷不丁冻醒,她睁开眼,见宋鹤卿愣在外面掀着毡帘,正两眼一眨不眨看着自己。
她不懂他在干嘛,起床气一上来,张口用西南老家话问候道:“你看个铲铲?”
作者有话说:
我摊牌了,其实我会算命,我掐指一算,不出意外,我明天大概会请假
第76章 黄山烧饼
◎五通神◎
宋鹤卿晃了下神, 进入车厢坐到唐小荷旁边道:“不是,你怎么在这?”
许是在外面站冷了,他的语气显得有点哆嗦。
唐小荷大喇喇打了个哈欠, 说:“我为什么不能在这?你到了徽州就不吃饭了么?既然吃饭, 那我这个厨子便能派上用场。”
宋鹤卿一颗心噗通狂跳,全身被风吹至半凉的血液顷刻活跃过来,头脑中充满前所未有的兴奋感受, 偏还叫不上名字,使得他的口舌都跟着笨拙起来,只双目灼灼盯着唐小荷道:“你……”
“我什么我?”唐小荷扫他一眼,起床气没消, 没好气地嘟囔道,“不欢迎啊, 不欢迎我那我走便是。”
宋鹤卿连忙一把拉住她,舌头也终于在这刻捋直, 张嘴便问:“你当真要随我到平阳去吗?那里比不得京城舒服, 虽是做官,但恐怕日子艰苦不少,困难也不会少, 弄不好还会有危险。”
唐小荷想了一夜, 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溜上马车,自然不会轻易离开,语气坚决道:“我像是吃不了苦的人吗,我要是吃不了苦, 那我一开始就不会来京城。”
宋鹤卿心头熨帖无比, 冬夜寒风虽是刺骨, 他的心情却温暖如春日, 太煽情的话他不会说,直顿了好大一会儿,他才道:“我宋鹤卿能有你这么个朋友,是我的福气。”
语气是前所未有的真诚。
唐小荷轻哼一声,扬起下巴:“你知道就好,我可不是对什么人都能这么仁至义尽的。”
宋鹤卿轻嗤一声,难得没跟她对呛,而是重重点头,忍不住伸手想去捏把她那细嫩的脸颊肉。
马车启程,车轮缓缓滚动向前。
就在这时,马车后头传来两声清亮的呼喊,多多和阿祭一人揣着一个包袱,步伐紧追其后,放声喊道:“哥哥!还有我们呢哥哥!”
唐小荷便再顾不得和宋鹤卿鬼扯,将他的手一扯忙道:“停车!多多阿祭在叫我!”
宋鹤卿只好吩咐车夫停下。
多多和阿祭跑得气喘吁吁,见终于赶上,迫不及待便爬上了马车,一头扎到了唐小荷身边,将宋鹤卿挤出好远。
唐小荷摸着俩小孩的脑袋瓜,心情又惊又喜,却还故作愠怒道;“不是说了不让你们两个跟着吗,那平阳县天高路远的,也不知道具体是何情况,你们在京城混日子不好么,何必跟我到那吃苦受罪。”
阿祭道:“我过往便说过的,哥哥在哪我就在哪。”
多多道:“我想清楚了哥哥,我爹娘生我养我是不假,但我的第二条命是你给的,我要和你在一起,去哪都行。”
唐小荷感动不已,又摸了摸俩孩子的头道:“两个小傻子。”
宋鹤卿在旁边,颇有种变为透明人的感觉。直到车外传来胥吏们呼喊送行的动静,宋鹤卿才好不容易找到些存在感。
他正要探出车窗回应一二,唐小荷便早他一步将半拉身子钻了出去,挥手扬声道:“放心吧!我会照顾好你们大人的!你们也要好好的啊!我们一定会回来的!”
“不对啊,小厨怎么也在上面?”
“小厨你下来!你走了我们吃什么!”
“小厨回来!小厨别走啊!你让少卿大人一个人走便是了!”
唐小荷眼眶通红,感动的。
宋鹤卿脸色铁青,气的。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马车走远,再也看不到大理寺,唐小荷才将身子缩了回去,叹口气道:“以前总听奶奶说天下无不散筵席,那时候不懂什么意思,现在我算明白了。”
宋鹤卿早被挤到狭小一角,闻言闷闷道:“是啊,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职责与任务,所以到了分叉路时,缘分到了也就散了。”
“职责,任务……”唐小荷喃喃默念这两个词,忽然越品越不对劲,抬眼炯炯看向宋鹤卿道,“话说起来,我那五年卖身契是卖给的大理寺吧?现在我一言不合跟你走了,算不算违契,我日后用不用赔钱啊?”
宋鹤卿:“……”
见宋鹤卿面色一僵,唐小荷顷刻明了。
想到赔偿数额,她浑身一激灵,在内心将宋鹤卿的十八代祖宗问了个遍,扬声便对外头的车夫道:“停车,我要下——”
宋鹤卿一把捂住她的嘴,摁结实她朝外道:“不必停!接着赶路!赶快些!”
多多和阿祭面面相觑,忽然便有些看不懂这两个大人了。
城门处,百姓们早已聚集到此,见迎来少卿车马,顿时哭声连天,连呼青天莫走。
可马车连停也未停,径直便跑出了城外。
有人道:“我懂了!这一定是少卿大人不想我们过于悲痛,故而匆忙离去,没想到少卿大人不仅断案如神,人还体贴入微,真乃圣人心性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