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塞外客
这时,一直沉浸干活的李福安终于回过神,将搓好的麻绳一一理好,编好的藤筐箩筐也摞好,起身先对张丑娘笑了下,转脸面朝宋鹤卿,目光格外平静,口齿不清地艰难道:“人……人是我杀的,和美娘没关系。”
这句话一出,不仅张丑娘愣了,连宋鹤卿都跟着傻了眼。
他终于想明白了,之所以这起案子作案手法如此简洁粗糙,不仅作案工具留下,目击证人还不止一个,不是凶手胆大狂妄,是因为凶手根本就没打算隐藏身份。
宋鹤卿破过那么多案子,凶手见识了那么多,像李福安这样的,还是头一个。
李福安和宋鹤卿说完话,转头又看向张丑娘,接着笑道:“绳子……还很多,你慢慢卖,攒着钱,养老。”
张丑娘顷刻泪如雨下,一巴掌重重打在了李福安脸上,声音凄厉至极:“老娘用你给我打算吗!死太监你杀什么人!你为什么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去杀人!你杀什么人你回答我!”
宋鹤卿命差役拉住张丑娘,押走了李福安。
张丑娘拼命挣扎着,两眼直勾勾瞪着李福安被带走的背影,泪水从眼眶往外一颗一颗滚,即便那个人根本听不见,她仍嘶声力竭道:“老娘真是瞎了眼才会嫁给你!我把我这辈子都托付给你了,你怎么能这样对我!李福安!你个死太监!你说好不会留下我一个人的!”
可李福安连都头没有回一下,迈开双步,老老实实往前走。
宋鹤卿看着李福安,感觉此人或许会是他此生见过的最听话的罪犯。
不仅不用强行捆绑,甚至连镣铐都不用上,李福安自己就会跟差役走,嘴上还是笑呵呵的,好像根本就不是赴往县衙大牢,而是前去与朋友相会。整张脸上,唯一的相悖之处便是眼眶,他只有眼眶是发红的,越来越红。
是害怕。
还是因为身后的女子。
可他明明听不见,他怎么知道她对他的唾骂,他没有转头,又怎么看到她为他流下的眼泪。
是舍不得吧。
宋鹤卿看着这幕,似乎头一次理解“情”之一字所为何物,刹那后,似是连他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不禁目露不解。
这可不是戏文里才子佳人的风花雪月,这场闹剧的主角,一个是杀了人的苍老太监,一个是被毁了容貌的泼辣女人,这两个人,纵是到了再懂儿女情长的文人墨客笔下,也落不着一句好词。
毕竟残败之躯,怎堪歌颂。
日沉月升,转眼到了夜里。
只消一日工夫,案子便真相大白。
李福安对自己用麻绳勒死单不让一事供认不讳,至于原因,他给出的答案离谱却又令人无法质疑。
他说他当时正在胡同如厕,不小心被单不让看到,受到了好一番嘲笑。他心中气不过,便趁单不让解手时用绳勒住了他的脖子,将他勒死了过去,就是这么简单。
梁术得知真相时气急攻心,险些呕血而亡,直呼“阉奴该死!”,可宋鹤卿怎么想,怎么觉得这里面不对劲。
即便李福满说自己年幼入宫,打从记事起便是一个废人,在宫中被主子看不起,出了宫被百姓看不起,心中怨气积压已久,就算不是单不让,也会是别人。
但从他勒死单不让所下的力气,以后事后颤抖脱力的双手,都能表明,这不是一场即兴杀人案,而是预谋杀人。
毕竟单不让是习武之人,且身手不低,寻常人用寻常力气勒住他,不见得便能讨到好。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太监,要想将这样一名健壮的男子活活勒死,何止是要提前做好准备,简直是在动手那刹,便要做好同归于尽的决心。
更不提单不让伤口的凶残程度,若非对其恨之入骨,难以到达那个地步,谈何“即兴”。
所以在宋鹤卿看来,这整桩案子疑点重重,大可以细细调查。
可李福安一口咬死自己是即兴杀人,且人证物证俱在,想不结案都难。
杀人偿命,无论按照哪朝律法,李福安都是死路一条。
夜半时分,烛火昏黄,宋鹤卿在内衙提笔踌躇,不知该勾出册上哪一个死法。
就在这时,门开了,从外探出一个黑黢黢的小脑袋瓜。
唐小荷两只眼睛亮而明净,看着宋鹤卿,欲言又止道:“我,我是来……”
宋鹤卿正为案子头疼,便头也不抬道:“还不饿,不想吃饭。”
唐小荷:“我不是来给你送饭的。”
宋鹤卿抬脸看了过去。
乌发杏眼,小巧玲珑,清秀到过分。
宋鹤卿越看越觉得这小子着实长了讨喜至极的脸,连心烦意乱的时刻,看到这张脸都舒坦许多。
“那来找我干什么?”宋鹤卿的声音不禁有些低沉。
唐小荷丝毫没察觉到不对,眨了下眼怯怯道:“就是那个什么,张丑娘想见你。”
宋鹤卿的眉头微蹙了下,低头继续去看册子,冷声道:“今日太晚了,明日再见。”
这大半夜的,居然只是为了别人来找他。
他还以为是什么……
宋鹤卿晃了下头,想把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晃出去。
唐小荷全然不知此时宋鹤卿脑子里都是什么非礼勿视的东西,扯出抹讪笑,些许心虚道:“不见不行,因为,我把人给放进来了。”
“唐!小!荷!”宋鹤卿想摔笔。
唐小荷干脆将门一把推开,两手叉腰理直气壮道:“那我能怎么办!她都跪下求我了,她年纪比我大那么多,我不答应我会折寿的!”
“你当县衙是你开的!”宋鹤卿气得站起来。
“那反正我都把人放出来了!你不见也得见,不然我没法做人了!”唐小荷破罐子破摔。
“你当我舍不得揍你吗!”宋鹤卿朝她快步走了过去。
唐小荷遏制住转身就逃的冲动,心一横牙一咬道:“那你就揍吧!只要你能见丑娘,揍我多少下都行!”
宋鹤卿站在她面前俯首逼视她,高高举起手,吐字冷硬道:“你真当我不敢吗?”
唐小荷见他巴掌都扬起来了,瞬间真被吓到了,心想完了完了这下真玩脱了,我就知道不该在正事上跟这家伙作对的。
她下意识闭上眼,心道奶奶保佑,孙女还不想这么快去见您老人家啊。
那巴掌高高举起,重重落下,最后在距离她额头一寸的地方停住,“嘣”一声,用食指弹了下。
“下不为例。”
第94章 真相
◎十年一觉扬州梦(收尾)◎
温热的茶水注入盏中, 房中清香四溢,格外安抚人心。
唐小荷倒完茶,咳嗽了声, 扫了张丑娘一眼。
张丑娘原本手捧茶盏正坐在椅上发呆, 听到动静回过神,将茶盏往案上一放,起身便对堂中那人道:“我不是来给李福安求情的, 我过来这一趟,只是想解释些事情。”
宋鹤卿未出声,看了唐小荷一眼,唐小荷目露诧异, 也有点看不懂张丑娘到底想干嘛了。
因为她在求她的时候,说的便是想为李福安求情, 怎么临到头又突然变卦了。
宋鹤卿未表现不悦,视线重新回到张丑娘身上, 心平气和道:“说。”
张丑娘双拳紧了紧, 即便面无表情,眼神却在隐隐发颤,启唇轻声道:“李福安跟你们说, 他是因为受了单不让的嘲笑, 所以才冲动杀人,可其实不是的,他之所以杀单不让,是因为……我。”
宋鹤卿皱了眉头, 反问道:“你?”
张丑娘点了下头, 重新落座, 再度捧起温热的茶盏, 闭上眼睛,极力平复着掌心的震颤,在茶香中娓娓开口。
“我本名张美娘,自小被卖到扬州勾栏,二十一年前,扬州之乱发生时,我与勾栏中的众多姐妹,全部遭到了乱匪的摧残,她们之中,死的死,残废的残废,有的被乱匪掳走,从此下落不明。我运气算好的,没死没残,但……”
往事历历在目,张丑娘的喉咙如被一只大手紧攥,每个字只能从中艰难挤出,混合血泪,哽咽至极。
她双手抖动幅度越发的大,连带手中茶盏也抖动起来,茶盖与盏沿相撞,发出清冽刺耳的响。
“但我,因为反抗的太厉害,被当时强迫我的那名匪徒毁了容貌。他先是用刀尖将我的脸割花,然后将刀放到火中烤至通红,拿出来,贴在了我的脸上……”
时隔多年,她现在闭着眼,耳边仿佛还能听到当时皮肉发出的“滋滋”之声,自己撕心裂肺的尖叫,以及那男子的哈哈大笑。
那副画面,死生难忘。
她睁开眼,忍住颤抖,继续道:“我疼晕了过去,等我醒来,那些匪徒便已经不见了,我跑出勾栏,发现扬州城血海一片,到处断肢残骸,成了人间地狱。”
“我出了扬州城,一身都是血,不知道该去哪,便沿着小路一直走,直至昏死在地上——在那个时候,是李福安救了我。”
“他与我算是同病相怜,我从小被卖进勾栏,他从小被卖进皇宫,因为在宫里冲撞了主子,他便被打聋耳朵,赶出了宫去。他说他记得他老家是在扬州,便想过来寻亲试试,只可惜来晚了一步。”
张丑娘笑了声,眼中流露似苦似甜的悲伤,道:“但后来他又跟我说,他觉得他没去晚,因为他遇见了我,若是他早一点或是晚一点,恐怕都遇不到我了,所以时辰正正好好,不早不晚。”
“你们不知道,那太监是个傻子,他没看出来我又懒又馋脾气又暴,把我带在身边,我就只能靠他养活,可他身上那点钱,光是给我拿两副药便花光了,根本不够活命的。我想走,他不让我走,说两个人有四只手,怎么样都不会饿肚子,人只要想活,什么样的境地都能活,若是不想活,锦衣玉食也过不快活。”
“我就留了下来,待在他身边,跟他搭伙过起了日子。这些年里,我们俩去过很多地方,在街上要过饭,卖过艺,归隐过山林,种过地,钱也挣过,但到手没多久便教人抢了去。我几次气得要死,死太监倒想得开,说反正就那么点钱,谁花都是花,不值当为这伤心怄气。你们说他脑子是不是有病,钱都被抢走了,还能用这种屁话安慰自己?怪不得他会被打聋耳朵赶出宫,他这种性子,到什么地方都会挨欺负,也就老娘受得了他。”
“前几年的时候,太监说累了,想找个地方歇歇,我们俩就来了平阳县,在这个鸡腚大的村子里安了家。日子虽然艰难,但好歹饿不死,也不会担心三天两头被混混打,姑且称得上是个养老的好地方。”
张丑娘的声音渐渐弱下去,兴许是说累了,连表情都变得苍白寂静。
寂静中,宋鹤卿道:“你说这些,和李福安杀单不让有什么关系?”
张丑娘冷嗤一声,瞧着堂外的漆黑夜色,口吻讥讽:“都说宋大人足智多谋,难道你竟没能看出来么。”
“单不让,便是当年在扬州城强迫了我,又毁掉我容貌的匪徒。”
一记五雷轰顶,劈在了宋鹤卿和唐小荷的头脑上空。
……
子时三刻,早该进入梦乡的时辰,夜幕下,却有一顶软轿停在了县衙东侧门外。
梁术步伐急促,神情慌张,走入二堂见到宋鹤卿便行礼:“宋大人说有急事召见老朽,不知是何急事?”
宋鹤卿坐在太师椅上,用茶盖撇着茶面浮沫,抬眼看着梁术道:“本官只是突然想起来,梁族长说单大侠对你有救命之恩,不知此话从何而来?”
梁术虽不懂宋鹤卿怎么突然问自己这个,但还是将自己与单不让的相识经过叙说一遍。
无非就是他当时在外游历,途经山林时遇拦路虎挡道,险些命丧异乡,恰好单不让经过,便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从此二人结拜为异姓兄弟,说好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今年单不让登门,说是觉得自己年事渐长,不宜在外漂泊,想在朝廷谋个清闲差事做做。梁术瞬间懂他意思,便设法铺路,首先便将算盘打到了新上任的宋鹤卿身上。
哪想一条路刚开个头,单不让命便没了,行侠仗义的江湖高手,最后亡命于一羸弱太监的麻绳之下。
梁术越说越痛心,最后呜咽痛哭,求宋鹤卿为他单弟做主,尽早将那狠毒阉人处以极刑。
相对梁术的涕泪淋漓,宋鹤卿的反应淡然许多,他沉默凝思片刻,问梁术:“除却户籍所记,单大侠过往可曾和你提起过他的身世经历?”
梁术以袖拭泪,道:“他跟我说他籍贯扬州,家境贫寒,幼时爹死娘走,与祖父母相依为命,后来祖父母接连病故,他便远走异乡,学出一身本领,靠给人走镖护镖为生。”
宋鹤卿审过那么多犯人,一下便听出这话真假半掺,最重要的部分被刻意避去不提。
譬如远走异乡走的是何处?本领是找谁学的?走镖挂靠的是哪家镖局,雇主又都有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