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假面的盛宴
旭日东升,此时的海市交易所外已围满了人,长长的木栅栏安了两排, 将前来围观的人们挡在了广场之外。
交易所外的空地上, 插了两排旗帜。
这开衙立旗乃朝廷惯例,旗子颜色的不同,昭告着衙门等级的不同, 以及官员身份的不同,总之各有一套规制。
按制织造局仪同三司,可海市衙门乃织造局下属一级衙门,本身还没经过朝廷官面上的钦准, 怎么捯饬都不合适,可若是场面太小, 弱了织造局的威风也不合适。
黎泍翻遍旧例,又就着对新织造大人的了解, 觉得还是办得隆重些威风些更好, 可这小老儿胆子小,杵在颜青棠面前絮叨了半天,就是拿不定主意。
最后还是颜青棠拍了版, 说就用织造局开衙时的仪制。
于是给苏州各司部衙署一一发下告贴, 又准备了三牲及各种祭礼,才有今日这场面。
此时吉时已到,由穿着官袍的黎泍暂领首位,身后是穿着吏员服的赵金牙和李贵一干人等。
在各司部衙署官员的观礼下, 先祭天再拜地, 再经过一套繁琐的流程, 这开衙仪式算是告成了。
这期间, 颜青棠并没有露面,而是隐在左侧楼上观看。
今天来的官员是真不少,至少各司部衙署的主官都到场了,算是给了织造局很大的脸面。
甚至连卞青都来了。
至于来人是个什么心情,反正颜青棠也看不到,做不出任何猜测。即使众人都心中皆不是滋味,那也是纪景行的事,与她无关,自有他自己善后。
等到开衙仪式罢,诸官才将目光投在眼前这座建筑上。
但见其占地面积颇大,由四座高阔壮伟的两层楼组成,每座楼目测纵深有二十多米,宽度也有近四十米。说是两层,其实总共加起来比一般的三层还高,可谓是庞然大物。
“诸位大人,快请进来喝茶,一会儿还有海市的开市仪式。”
一众官员被请进去,这边海市的开市仪式也开始了,这次颜青棠就不得不露面了。
广场外的青石板路上,此时已经聚满了人和各式车马。
明明场面拥挤嘈杂,却无人敢出声抱怨。
没看到前面插的官旗,那边空地上停的官轿和车马?估计今日苏州城里数得上名号的官都来了,他们不过是群平头老百姓,可不敢在这种场面跳嚣。
一个小商正与身边的友人说话。
“你说咱们按照俗世开业典来贺,这般处事会不会失了场面?”
“失了什么场面?别忘了前日颜东家去了商会一趟,虽没有明说,但特意提点让咱们今日都到场,捧个人场就是,难道你就不好奇这海市长啥样?”
当然好奇,不好奇,今儿也不会来了。
现在站在这里的,甭管是带着车马,还是带着仆人,几乎每家都抬着一块扎了红绸的大匾额。
其上写着些例如财源广进、一帆风顺之类的吉祥话,这是苏州这的老惯俗。
可什么时候才能让他们进去?
小商们正想找大商们打听打听消息,这时栅栏里走来几个吏员打扮的人。
其中一个正是赵金牙。
“赵爷,这可不得了了!”有熟悉的商人跟赵金牙打招呼道。
以前再是金牌牙人,也是直呼其名,如今则改称爷了。
赵金牙笑得见牙不见眼,嘴里的大金牙更加显眼了。
“瞧瞧,这是都说得什么话,都是老朋友老交情,各位都快进来吧,颜东家让我专门来迎你们。”
随着众商鱼贯而入,拦着路的木栅栏也撤走了,便有无数百姓围观而来,场面开始热闹起来,敲锣打鼓,高翘狮舞,一派喜气洋洋。
鞭炮不绝于耳,声声兴隆。
门前的礼仪唱名道:“盛泽颜家来贺——”
“常州赵家来贺——”
“镇江齐家来贺,嘉定刘家来贺——”
每一声都拉得极为长,这声音落到里面落座的大人们耳里,无端就添了不喜,只觉得堂堂织造局海市衙门,竟弄得门庭若市,人来客往,庸俗不庸俗?
可他们恰恰就忘了,这海市做的是买卖,既然做买卖自然图个喜气人气。
“汇昌票号来贺——”
“松江柳家来贺——”
几乎每一个到场的商贾,都被唱了名,错错落落竟唱了两刻钟都还不止,还在继续。
听得这一众大人们是眉心直跳,蚂蚱再小,多起来也不得了,这到底是来了多少人?
可这些人顾忌颜面,自然不好站起来出去望两眼,便有人看向黎泍道:“黎大人不带我等四处去瞧瞧?”
黎泍哪里招待过如此多官员,其中不乏他平时见都见不到的大官,早就是冷汗直冒,闻言忙道:“诸位大人,快随本官来。”
楼下,颜青棠正出面招呼着前来道贺的各大商,见人到的也差不多了,正想领着众人四处看看,突然从楼上下来这么多官员。
黎泍走在最前面,一见颜青棠便忙招呼道:“颜东家,诸位大人想四处看看。”
诸位大人想四处看看,你就带着人去啊,之前明明说好的一人负责一边,如今看这样子就是这小老头露了怯。
可当着人面,颜青棠也不好说什么,只能落落大方冲众官施了一礼,又道:“那诸位大人,请随民女来。”
对于这颜家的女东家颜青棠,许多人早已是如雷贯耳,如今才见得真颜。
她穿着一身淡紫色如意纹对襟褙子,玉白色绣花鸟裙襕的马面裙,一头乌发梳着简单的垂髻,其上只插了一根白玉簪。
光洁饱满的额头,白皙红润的肌肤,其姿容十分出色,气质却清冷素雅,堪为国色天香。
而引人瞩目的并非她出众的长相,而是其言行举止中透露的落落大方,又不失仪礼。
要知道,连黎泍这个六品官都受不住这么多大人的威压,更何况是个弱女子?
偏偏对方目光平静,不卑不亢,似不以物悲不以物喜。
不禁有人将目光移到颜瀚海身上。之前江南织造端王世子那场当众抢亲,可是为众人津津乐道多时,如今这正主儿撞在一起,这么平静真合适?
颜瀚海眸色微微一暗,大家都往前迈步时,他故意落后了一步。
另一边,颜青棠自然没漏下这些大人们眼里的机锋,不过这般场合她只能当做没看见。
她先领着一众人去了左翼的交易区,这里几乎没什么可看的,只有一间间稀奇古怪的小房子,和一长排类似商铺的柜台,以及一排排椅子。
倒是有一面墙上刷了黑漆,上面用红漆描了行格,但其上什么也写。
又去了右翼的商区。
这里的面积要比交易区大得多,里面用隔扇隔成了一间间小屋子,每间屋子长不过三丈,宽大约有二丈,除了设了一个柜台,其他空无一物。
不过看得出,这里大概是给商家用来展示货物的。
“这位颜东家?”
说话的是被众官员拥簇在正中,一名身穿绯色官袍的男人。
他方脸虎目,留着两撇八字胡,十分威严的长相,年纪不过五十出头,看其体态和精神面貌便知,不光无病反而身体健壮。
此人正是卞青。
他话音微微上扬,有点疑问的意味,又有一股说不上来的轻视味道。
“这两处地方确实不错,让我等大开眼界,可即是市,当有买有卖,这么多商在此,倒是有卖的了,那买家何在?”
颜青棠没想到堂堂布政使,竟用这种小手段故意打压一个女子,还明知故问,可如此一来也显示对方确实急了。
急什么?
急端王世子的消失,急海市的开市,急织造局弄出如此大的阵仗,急即将到来的不可预知。
对方可以急,可这时候她若沉不住气,只会闹笑话,因此她不动声色道:“大人何必如此着急,该来的时候自然会来。”
“那何时来?”
又是一句追问,几乎相当于是正面对上了。
自然不是跟颜青棠一个女子对上,而是跟其背后的江南织造端王世子对上。
不知其然的人只觉得卞青是疯了,何必与个女子斤斤计较,只有知其然的才知道他为何会如此。
“自然是该来的时候来。”
卞青笑了,摸了摸一边胡子尾道:“这位颜东家,你说来说去,只会说一句该来的时候来,那到底什么才是该来的时候?”
又把目光投向黎泍,目色深沉:“你织造局是无人了?竟让一介女流出头露面,何等笑话!我等诸位官员,今日是冲着织造局的面子前来观礼,没想到让个妇人在此说三道四,贻笑大方,你家织造大人呢?”
一时间,黎泍汗流不止,其他官员也是面面相觑,有些想不通布政使大人为何发这么大的怒。
明白点其中的门道,自是装鹌鹑状,一个都不出声。
郭南山暗叹一声,上前一步。
未曾想,竟有人比他更快站了出来,正是颜瀚海。
他面带笑容,似风淡云轻:“卞大人,何必生如此大的气,这毕竟是在织造局……”
卞青冷笑地看了他一眼:“我当然知道这是织造局……”
下面的话被一个横空插进来的声音打断:“这是谁?好大的官威!竟跑到我织造局下来耍官威了!”
这一言出,顿时惹得众人纷纷望去。
只见那不远处站着的,可不是正是那消失了已久的江南织造端王世子?
纪景行几个大步走上前来,看似随意,恰恰挡在了颜青棠身前。
“卞大人,今儿是吃了火药了,竟跑到我这来耍官威?”
他脸上端着极为明显的假笑,一看就心情不愉。
卞青嘴角僵硬,假笑拱手:“本官可不是耍官威,只是这种场合……”说着,他看了颜青棠一眼,不言而喻。
“这种场合怎么了?这种场合也多亏了颜东家鼎力支持才能办下,我也不怕诸位大人笑话我。”
说着,纪景行向在场诸人一拱手:“我这江南织造当得窝囊,前任织造不明不白死在狱里,许多事情都没问清楚,堂堂一省织造,衙门账上竟一文钱都没有,我总不能顶着江南织造局的名头去找票号拆借银子,无奈只能请颜东家帮忙。说起这,我就要说说了,卞大人,朝廷拨给江南织造局的银子,你到底何时才给?”
一番话,连打数个七寸。
既提了严占松死得蹊跷,又提了布政使有故意打压织造局之嫌,户部那儿都拨银了,凭什么你布政使司拦着不给?
为何不给,到底因何原因不给,这里头能讲得能想的太多了。
再这么放任不管,今天这局面肯定无法收场,郭南山忙走上前打岔道:“纪大人,多日不见,这些日子上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