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狂上加狂
司徒晟垂眸烧着纸,身后传来脚步声,从一侧山路转来了个头戴斗笠的砍柴人。
那砍柴的状似太累,放下担子坐在一旁的土坡休息,张望了下四周无人后,看着司徒晟慢慢烧纸,低沉开口道:“主人给你的信,可曾收到?为何到现在都迟迟没有动作?”
听着熟悉的嗓音,司徒晟不必回头都知来者为谁。
他依旧烧着纸钱,嘴里淡淡道:“我不过一个小小五品京官,你们哪来的自信,认为我能左右朝堂,立刻让边关开市。该说的话,我已经说了,听不听却要看上峰的意思。”
那来者在朝中也有耳目,自然知道司徒晟所说句句属实。
不过那砍柴人还是冷哼一声:“家主让我给您带了话。你虽不在他身边长大,可千万别忘了自己流淌的血液真正姓什么。血海深仇,你切莫忘,别真的以为入了司徒的族谱,就可以苟且偷活,贪图那点子荣华富贵……家主能给你安排个似锦前程,也能让你一夕间一文不名!”
话说到最后,全然是不加掩饰的威胁。
司徒晟慢慢站起了身,拍了拍衣服襟沾染的灰烬,不答反问:“她最近可好?”
那人隐在斗笠下的眼狠狠眯了眯,笑了一下道:“她好不好,不是完全取决与大人您的表现吗?”
司徒晟不再问,只是对他道:“最近太子打压得我甚是厉害,我一时也做不上什么。不过太子与荆国似乎交往甚密,对此事很上心。皇帝的重心又在内务,避忌边防压力,所以边关开市应该这个月底就有眉目了,你大可不必跑来我这,言语威胁。”
那人冷笑一声,开口道:“家主卧薪尝胆留了你这步暗棋,你也要尽心些往上爬一爬,千万别存了懈怠苟且的心思,你早日成事,也可以早点回去见想见的人,是不是?”
说完之后,他也不待司徒晟回答,起身担着担子,大步离去。
这步暗棋原也作用不大。不过家主吩咐,要时时敲打他,勒紧他一身的反骨,如今该敲打的话已经说了,他便可以交差走人了。
他交了差事,想转身走人,可眼前一阵风闪,高大的男人转眼来到他的眼前,然后一记重拳打得他飞了起来,重重跌落在地。
砍柴人大骇,惊惧道:“你……你要干什么?”
司徒晟满眼慢慢升起腾腾杀意,语气森冷道:“今日这样的日子,你这样的人真不该出现在这!”
那人吐了一口血,惊骇得往后爬,忙不迭继续威胁:“你若敢杀我,就不怕……”
没等他说完,司徒晟却笑了:“她左右就是个活死人,这等污烂俗世,早不入她的心。你告诉你的家主,让他拿捏好分寸,别欺人太甚,将我迫得太急了。他应该更清楚我血管里流淌的是何人的血,天生的凉薄寡义得很!若逼得太紧,你们就要小心我这天生的疯种发疯!”
说完这话,他再次用力踹了那人一脚,森冷道:“滚!不要出现在这座坟前!”
那人觉得自己的肋骨好像被踹断了,再不见方才威胁人的豪横,只能赶紧爬起身,踉跄而去。
一阵寒风吹过,司徒晟立在坟前一动不动,过了好半天,才松开了紧握的拳头。
此时郊野,四周空旷,孤坟被月光拉长了影,唯有寒风打旋,似猛兽呜嚎。
犹记得十二……不对,十三年前也是如此,寒风凛冽,雪满弓刀。
他被藏在了装满臭腊鱼的军资木桶里,四周全都是厮杀怒号的声音。
浓重的血味与腊鱼臭味糅合,肆无忌惮灌入他的鼻子里,熏得他想吐,可他只能捂住嘴,牢记那人最后的话:“乖孙,你躲在木桶里不要动,等一会我再来接你……”
他听话了,一动不动地蜷缩在木桶里,可是那人却失信了,他一直都没有再来。
四周熟悉的人语再也听不见,只剩下叽里呱啦听不懂的粗野大笑。
有人在清理战场,运走粮草物资,只是他藏身的桶太臭,遭了嫌弃。
这种大晋穷苦人才吃腌腊鱼,让那些本就不吃鱼的荆国人避之而唯恐不及,以为是坏掉的鱼干。桶被踹翻下车后,并没有人来细细查看。
当四周彻底安静下来后,年幼的他终于爬出了鱼桶,看到的却是尸横遍野,满地血泊。
那人很好找,就躺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似乎生前曾奋力朝着他这来,那一身雕刻着狻猊花纹的铠甲曾经让他艳羡不已,吵着要穿。如今战甲被血污得模糊不清,而那魁梧的身体,却不见了人头。
因为连同那人在内的无数大晋勇士的人头,都被敌人砍下,当成战利品连同粮草裹挟而去。
当时的他像只彷徨小兽,紧紧抱着那具冰凉无头的尸体,伴着无际尸骸茫然四顾,一动不动……
方才的那个砍柴人,完全勾起了他所有的负面情绪。
蜂涌而至的晦暗记忆袭来,就连那臭鱼令人厌恶的味道也逼真地充盈鼻间。
司徒晟慢慢蹲下,努力克制住快要失控的情绪,然后站起身,来到墓碑前。
那墓碑上刻的是养母的籍贯名姓,而在墓碑之下的土地上,则是他烧纸前亲手写下的另一个名姓——祖翁辅国大将军杨巡之墓!
没有人知道,在养母的棺椁里,还有一副生锈的铠甲。
这里既是养母之坟,却也是一座不能言说的将军衣冠冢!
他烧完了剩下的纸,又用手把地上的字痕抚平,这才站起身来,缓步朝着山下走去。
只是此时,他仿佛再次变成了没有魂的行尸走肉,茫然行走在天地间,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敢想……
观棋跟在他身后不远处,一脸担忧,似乎生怕他再陷入痛苦自虐里。
第49章
乔迁大喜
从这里入城, 通常是要去附近的村落雇佣马车的。
可是看主人头也不回的意思,似乎是想顺着路一直走回城。若这样,可得走到夜半了……
就在这时, 不远处却传来马蹄的得得声, 原来是楚琳琅查看完职田,捏算好了时间, 特意来这里接司徒晟一起回去的。
现在天黑得太早, 又太冷,楚琳琅寻思大人一定也想舒服些早点回城。
看到了在路边的大人,楚琳琅揣着暖炉,带着如春花明媚的笑, 从车帘子里探出了头, 招呼他快些进车厢里暖和一下。
司徒晟顿了一下,终于是上了马车。
车厢里弥漫着她身上的淡雅香气, 在慢慢驱散着他满身的寒意。
那叽喳说着职田琐事的女人, 带着一股子鲜活的人间烟火气, 慢慢包裹住了他。
突然而至的温暖总是会让在寒风里站久的人感觉到不适刺痛,而他也是如此,想要确定眼前的并非幻想。
琳琅似乎心情很好, 兴致勃勃道:“那职田的把式可真逗, 居然问我要不要圈买些田地入到公账, 他是不知我家大人干什么的?居然撺掇我做这投机倒把的勾搭,也不怕烙铁上身……哎呀……”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 一直沉默寡言的男人,突然伸手拉扯, 将她一把拽入了自己的怀中, 然后就如抱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狠狠地钳抱着……
其实楚琳琅早就看出司徒晟的情绪似乎很不对劲。
方才他上马车时,跟在身后的观棋拼命冲着楚琳琅使眼色,暗示她不要招惹大人。
所以她才没话找话,想要说些什么来分散一下司徒晟的注意力。
她知道他今日祭奠的并非生母,也隐约猜到了他身世一定有许多不可言说的曲折。
而现在,这个仿佛要钳断她肋骨的男人,身体在不受控地微微打颤。
他方才上坟是……触动了什么伤心事?
司徒晟现在的样子有些像那次被泼了洗腊鱼的水时,浑身激烈颤抖的反应。
此时的男人,不再是平日里城府甚深的少卿大人,仿佛是一只天地间无处安放的孤魂,只是随手抓住了一截浮木便不肯撒手,执拗得不让自己溺死在忘川深渊……
若是平日,司徒晟如此冒失唐突地抱住了她,琳琅一定是会跟他闹着不依的。
而现在,她张嘴想要申斥他,颤动了几下嘴唇后,却不再挣扎,只慢慢伸手安抚地摸着他宽阔的后背,像哄着养女鸢儿般,给他的失态一个顺当的台阶下:“冷得受不住了?有没有好些?放松些,我又不下车,你勒得我都快喘不上气儿了……”
埋首在她脖颈里的男人依旧没有说话,不过紧钳着的手臂,微微松缓了些,却依旧不肯彻底放开手。
楚琳琅也很有当暖炉的自觉,不再言语说话,只是抚慰地轻拍着他的后背,车厢里的安静有些尴尬,而她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伴着车轱辘的声响,楚琳琅状似无意,轻轻哼着江口地方的童谣小调解闷。
这歌儿她还曾教过住在隔壁的他呢。
那时她因为落水缘故,有些害怕下水,偏偏又嘴馋想吃莲子,便诳了隔壁小子偷偷撑着采莲船工的小艇,在荷花淀子里给她采莲蓬吃。
那时,她就坐在岸边,头顶一片大大荷叶,挽着裤腿,小脚丫子顽皮地朝着对面小艇扬水。
她惬意哼着小调,还迫着他跟着一起唱。
可惜又瘦又小的瘟生一点也不上道,只是瞪了她一眼,然后折了一兜子莲蓬回来,坐在她身边,默默地剥着雪白的莲子,盛在一片荷叶里,让她吃。
那时八月的水塘,到处都是翻飞的蜻蜓,还有撕拉叫的蝉儿,柳叶低垂,燥热而慵懒,被暖风包裹得人昏昏欲睡……
楚琳琅的嗓音清亮委婉,江南水乡独有的吴侬软语也听得人甜腻腻。
当她一首歌罢,怀中的人也似乎松懈了紧绷的神经,带着一脸倦意紧闭着眼睛,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琳琅微微调整了身子,靠坐着车厢,让他可以靠着她的肩膀,路上小憩片刻。
她微微转头,看着依然紧缩眉头的男人,叹了一口气,也闭上了眼,梳理心里的乱絮。
她在想,也许……她该早点离开少卿府了。
因为琳琅发现自己居然心疼他了。可她本就福薄,分不出太多的温意给别人取暖。
女人活到她这个处境,每一步都得先把自己的得失考量放在头等的位置上。
他太复杂,不是她能分心触碰的男人。
儿时的冤家,短暂重逢后,带着不经意给予对方的些许温暖,然后各自安好,相忘江湖,才是最好的选择……
想到这,她又懒得再想下去,只是闭着眼,伴着摇曳颠簸的马车,囫囵了一觉。
不过,她真是个不长记性的,居然又戴了那根缠发的钗。
结果等马车回到集萃巷,观棋一撩开车帘子,就发现自己大人的发髻又跟楚娘子的钗挂到一处去。
两个人头挨着头,真是不像样子。
他家大人还好,只是淡定歪着脖子,等着女人解头发。
那女人就太聒噪了,居然敢抱怨大人打盹时,不小心将头靠过来,挂上了她的钗。
观棋听得心惊胆寒,拼命冲楚琳琅使眼色。
主人现在这种状态很不稳定,依着楚氏这么聒噪,搞不好是要挨打的!
可更让观棋心惊的是,主人居然安静得很,也不反驳楚娘子的话,甚是楚娘子让他将头低些时,他也乖乖照做了……
天爷啊,难道主人已经如此颓唐,了无生趣到任妇人摆布的境地了?
等头发好不容易解开后,这一场闹剧似乎真的冲散了主人的阴霾,
观棋发现,主人居然可以若无其事,神态平和地跟楚娘子一起净手,闲聊着职田琐碎,然后伴着蒸腾菜香,大口地吃着饭。
就好像今天也是跟往常一般的日子,并无什么出奇。
观棋偷偷咬了一下舌头,发现挺疼的,看来并不是做梦。
他嗦了一下舌,慢慢吃了一块肉,突然觉得府里有楚氏这个闹腾的婆娘其实也挺好的。
有她在,再破旧的屋院也蒸腾起了切切实实的人间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