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溺子戏
顾青接过去,随手翻了几页:“从哪里开始读?”
季卿语竟然期待起来,鼓励他:“读你感兴趣的就行。”
顾青一个也不感兴趣,但季卿语等着,他还是挑了一首看着像诗的,整整齐齐地读过去,没有磕巴,也没有读错,还挺流畅,他自己倒是挺满意的:“读完了。”
“……”
嗯,干巴巴的,读不出音律平仄,连私塾里的七岁小儿都不如,季卿语问他:“然后,有什么感想?”
“写得不错,挺好读。”
季卿语语噎,忍住没叹气,罢了罢了,她怎会想不开拿顾青和进士来比……
顾青捏着那书,翻过两页,大概知道这书讲的是一些见闻,跟地方志差不多:“还读吗?”
“不必再读。”胸无点墨,再读多少遍都是一样的,季卿语把书拿回来,目光暗了几分,心里说不上失望,索性站起身,看着那两箱书——这部分是今日从家里带过来的,库房里还有不少,孤本有,套书也多,她看了一会儿,吟诗弄月不适合他们,倒不如想想安置的问题。
从前季卿语的书一半放在厢房,一半放在曾祖的书房,倒不是说清鹭院比从前的院子小,相反,还要大上许多,但因为没住过季卿语这样的藏书人,厢房里没那么多书架,根本存不下这么多书,她思索半晌,只能开口问顾青:“不知将军可否把书房借我一半?”
书房自古以来就是各家男主人最私密的地方,外人不得擅入,就如闺阁独属于女子一般,那是独属于男人的私人领域,藏着辛秘。
季卿语不知道顾青会不会介意,毕竟娘也从未进过爹的书房,她细心解释:“妾身平日绝不会擅入,只是看书着实有些多,想借地方放一放……”季卿语说到一半,见顾青皱眉,没再坚持,“实在不行,腾间放书的房间也可以。”
古来书贵,总要寻个仔细的地方妥善保管,随便放着冒犯圣贤,怕是会影响文运,季卿语原是这般想的,但又想起顾家是武将出身,怕是对科举之类的事,不甚讲究。
顾青倒不是不愿借她,只他也刚到这宅子不久,书房在哪……他平素没进过书房,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在哪儿,听她这么客气,不太高兴地接了句:“说什么借不借的。”
季卿语心想果然,却在下一秒又听顾青说:“我平日不用书房,你可以直接把东西全搬进去,我要是急用,寻你借个案头,再借点笔墨。”
“……”季卿语就知道不该用寻常人的思维想他。
顾青见她不说话,以为她不愿,读书人矜贵,规矩一大堆,连在书房放个书也要借来借去:“你若不愿借我也罢,我随便寻个桌子舔两口笔墨就是。”顾青把随手拿起来的书放回去,觉得自己在读书这事上也不是一无是处,不会读诗不要紧,典了这么大个宅子,还能少她一个书房吗?他扯开话题,“睡不睡觉?”
“睡……”
“明日起来你就能见着书房了。”顾青想了想,又说,“不过你得起晚些,起得太早……就得迟一点才能见到书房。”
翌日依旧卯时,季卿语按时起来。进门三日,顾青除了第一晚同她圆了房,这几日倒是没碰她,晚上两人相敬如宾的睡着,季卿语因为酒气染上的心悸消了许多,只她没想到,夜里睡得规矩的人,日日早上醒来都要压着她,明明床榻这么大,却总要睡在她身上,今日难得身上轻飘飘的,倒是让人泛起迷糊来。她闭着眼,伸手往旁边一摸,榻边已经凉了。
梳洗时候,菱角说:“将军在练拳。”
季卿语没再问,先是去了祖母那儿。
再回来,顾青正好靠在院门边等她,整个人看着松松垮垮:“弄好了,带你去看看?”
季卿语跟上顾青的脚步,到了清鹭院的西厢——回廊小院,石板小路,静谧而清幽淡远,院中一棵桂树,窗边一丛竹林,翠色浓郁,与日光成趣。这里倒是采光极好,从南侧支开窗子,又刚好能瞧见顾青平日练拳的空地,视野开阔。
进去一看,屋里不少书、博古架,紫檀架几案发着幽香,南窗有新绿,季卿语想此处应原是薛家书斋,只是架上的书和器什清走了,显得整个屋子有些空荡。
“你看看还缺什么?”
季卿语转了一圈,书架上也不全是空落,还是有一两本的,她走过去,瞧见那是《孙子兵法》和《练兵实纪》,封面很新,但不是全无翻动的痕迹。这是兵书,自然只能是顾青的。
季卿语收回目光,问他:“家中可有紫檀湘妃竹屏?”
房里的东西都清走了,若不是有书架在,看着哪像书房,得重新布置起来才是。
顾青听她说屏风,想着这原是有个屏风的,但他今日来看,觉着碍路,就给清走了。
只他还没来得及应,府里的下人陆陆续续地把季卿语的书搬进来,三五六箱数不清本数,比昨晚那两箱笼多了不知多少,顾青也是这一刻才真真切切感觉到季卿语的书香门第出身不是说出来唬人的,外头说她有才名,也不是附庸风雅,是真的读过很多书。
季卿语看人搬东西,她的书需要分门别类放好,什么类型和什么类型放一块儿,自有讲究。她看得专心,甚至不知顾青什么时候出去的,正对着怎么排书发愁时,就只听外头一声:“让让。”
她回头,见顾青一个人抱着一展大屏风进来了,正是她说的紫檀湘妃竹!
季卿语没觉得惊喜,只觉得心惊,没想到顾青会自己去搬屏风!
平日她见下人搬东西、重物,从没觉得哪里不妥,甚至不会分给目光,但现下见顾青一个人搬着这么大个东西进来,没工夫去想顾青怎么这么大力气,就已经上前伸手要帮。
只她还没靠近,顾青瞧见她葱嫩玉白的手,已经皱了眉,他抬了抬下巴,叫她让开:“站旁边去,待会儿撞着你。”
季卿语额角突突地跳,又怕碍事,连忙让开了,看着顾青三两大步进来,把屏风一放,问了句:“这里可以吧?”
面色不变,气息均匀,甚至连汗都没出,深色薄衫下,高大健硕的身材无处遁形,漂亮的肩背线条用力时绷紧、卸力时舒展,宽肩窄腰,混成一体。
季卿语连忙点头,就见顾青大臂一展,单臂直接把屏风排开了!
顾青站在后边,从上沿露出一个额头,今日没束冠,像镇玉他们一样,束了个高马尾,额前乱着碎发,整个人伏在上头,无端透出点年轻英俊来,他浑不在意地问站在另一边的季卿语:“还想要什么?”
第12章 厮抬厮敬
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傀俄若玉山之将崩①。
季卿语怔愣半晌,撇开头,心神乱了几分,从初见开始,她对顾青样貌的评价就是魁梧有余,而风骨不足,不想一日,对着他,竟也有诗句脱口而出的时候。
她转身去看书案上的文房四宝,答他:“斋中长案一,端砚一,青石笔山一,紫檀笔床一,雕石笔屏一……白瓷笔掭、湘竹笔筒、玉石镇纸、笔洗糊斗,北置珠帘映榻,上置青木花尊,下置红木都承盘,画缸一、博山炉一,秘阁一,古琴一,中置香几,以紫檀云竹几式最佳②。”
季卿语说完一长串,见顾青脸已经黑了,他本就长得凶,一皱眉,格外叫人害怕。
“笔山要青石的,笔屏要雕石的……”顾青记了个七七八八,只觉得他们读书人麻烦,不过是几样文房,就青石白石、红玉紫檀、花里胡哨,“一个够吗?”
季卿语顶着他那张凶脸,心觉诗句什么的,果然是她想多了:“……若有白玉或檀木也可以。”
顾青看着不高兴,嘴上却记下了:“还要什么?”
季卿语说了个尾巴:“悬画一,水墨山水为上。”
“还有呢?”
季卿语见下人都被他吓走了,想着他方才搬屏风的事,只好说:“……库房中还有一伏羲琴,是特意从家中带来的。”
“旁人带个嫁妆都嫌多,你怎么什么东西都带?像我会短你吃穿用度似的。”
季卿语同他说:“是从小就用的琴,倒也不是名贵,就是那琴侧,有我曾祖的行书刻。”
顾青听她说小时候的事,皱眉一松,嘴上道:“那字刻在什么位置?”
“左侧,八字而已。”
“……右侧倒是空着。”
季卿语一愣,反应过来他是在开玩笑:“将军也会行书刻?”
“不会。”顾青直接道,“你昨日不是嫌我书读得不好吗?实话实说,我字写得也一般。”
这话说得就大大出乎季卿语的意料了,她竟不知他心细如发到了这地步,下意识挪了两步,轻声慢语:“……术业有专攻,将军不过是另一行的状元罢。”
这话一说,如绷弦轻拨,那因得知错过与进士婚约的忧伤,似涟漪泛去。
“挂哪儿?”
“东侧。”
“正了吗……” “……往左一些。”
“现在呢?”
……
两人忙了半日,昏阳淡淡入户,原本空荡的书房一下变得有生气起来,风卷珠帘透着文雅,丝竹斜影入户,恰好落在湘妃竹屏上,隐隐绰绰,教人一时分不清是纹竹还是影竹。
季卿语坐在南窗边擦琴,玉手拨弦,垂眸忧思。
顾青原是来叫她用膳,可甫一进门,便没了话音——他自是知道季卿语是好看的,没揭盖头时便知,想来也没人比他更清楚季卿语有多好看,但他原以为美人在皮,欺霜赛雪,肤如凝脂,玉骨冰肌,今日才恍惚发现,美人在骨,她坐窗前,便让人有清风明月之感,她本就长在诗词琴曲里。
顾青敛眸,一一扫去书架上的书,半晌忽然道:“看来岳父说的话,确实不能尽信。”
季卿语擦琴的手一停,目光斜落新绿上,指腹压住了弦,险些拨出一个响,语气不变:“将军怎么突然这般说?”
“岳父说家中二女喜好话本茶楼、沙场将军,性子活泼,调皮捣蛋,满宜州都寻不出第二个比她更难嫁的姑娘。”顾青说着,顿了顿,“但我看你这满堂书架,倒是没有一本江湖诗话。”
文官堂前言,听七分信三分,季卿语倒是不知竟能谎话连篇到这地步,她按着琴弦的手用了力,已经能感觉到疼来:“少时欢喜罢了……年幼喜欢看戏,武戏热闹,扮相帅气,自是好看的,启蒙读书后,又是不同,家中管得严,不年不节的轻易听不得一回,开始还觉得心痒,后来觉得也就那般,说不上喜欢了。”
“是吗?”顾青走进来,提起茶壶往季卿语的茶杯里添茶,他倒茶不讲究,手举得高,案上有水珠四溅:“岳父昨日在席上让我帮忙献诗绥王。”
季卿语一惊,连忙抬头看他。
却见顾青正好也在一错不错地盯着她,她甚至能在他漆黑的瞳仁中看到自己一瞬的张皇。
他在疑。
“怎么?”
季卿语错开头:“无事……就是不知父亲怎会突然想献诗绥王。”
“文人的酸文假式?”
季卿语摇头:“确实是文人酸文假式,但却不像爹会做的事。”
顾青微微侧了头,语气里带着疑惑:“哦?”
季卿语无奈笑笑,直言:“爹的诗文写得不好。”
顾青因她的笑敛瞳,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她笑,有种清泉解冰的空灵感,他用力抹去杯壁上的茶水。
“不知将军可否借我爹爹的诗文一观。”季卿语语气轻快,“献诗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关乎两家颜面,我既已嫁到顾家来,也该替将军考虑不是?”
“我一个粗野武夫,就是献臭诗,王爷也会谅我目不识丁,不用担心。”顾青这样说着,还是从怀中捏了两张纸笺出来,“这便是岳父新作的诗文。”
季卿语接过打开,刚看第一眼就愣住了,手指泛白,明明说要看诗,目光却是死死地盯住第一句——这哪是父亲的诗文?分明是她的!
“岳父对这两首诗文很是满意,刚作出来就想请绥王指点,想来确实写得不错。”顾青似乎没看到她的不对劲,解释了那句“话不能全信”。
为了平祸,四处嫁女,为求汲引,假手诗文,这对诗礼门第来说,何其下作?季卿语原以为父亲只是因为多年有志不骋而走了歧路,却没想到父亲早已和年轻时那个志高青云的傲岸君子判若两人。
季家家风清明,何至于此……
季卿语不说话,顾青就等着,半晌才听到一句:“不是两首吗?”
“是还有一首。”顾青摸了半晌,又拿出一折纸笺,“我虽不懂诗文,但读过之后,也觉得此首甚妙,岳父确实满腹文章。”
顾青的夸奖,季卿语一句也没听到,看完新的那诗,指尖忍不住发颤——这是曾祖绝笔……
曾祖晚年累病缠身,很早就握不动笔了,很多诗文都是在病榻上,由季卿语代为执笔纪录,而手上这首,几乎是曾祖的绝笔——曾祖在吟出最后一句后便口吐鲜血,没过三日,驾鹤西去。
当时场面慌忙,季卿语甚至没来及收拾,连写最后一句的功夫都没有,只想着撂笔寻人。
等后来想起要替曾祖整理诗集时才发现,这诗不见了。季卿语自觉颇为可惜,可当时年幼,还未开智,读不懂这诗的意思,只知曾祖是在感慨年老体衰,报国无门,等大些,再想品悟,才惊觉那诗怎么也记不全,辗转思忖,到头来只剩那还未来得及添上的尾联……
如今前言在纸,最后一句却绝不是曾祖所言,狗尾续貂之作,让季卿语如何不痛心?她一闭眼,昨日仿若重现,曾祖倒在病榻、病体憔悴,音容笑貌更是历历在目,季卿语越想越心惊,险些坐不住,就要栽下来!
父亲怎能拿曾祖绝笔,前去求荣!这让曾祖在九泉之下,如何能安!
顾青把茶水放在她面前:“这诗有何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