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溺子戏
季卿语将伞放在地上,留给那个已经被雨淋湿了肩膀、忽然狼狈不堪的父亲:“曾祖赐父亲表字润卓,曾在其旁留过一言:‘君子温其如玉,大雅卓尔不凡①’。”季卿语说着,突然抱手,对季云安行了一个规规矩矩的书生礼——
她走了,在雨雾轻飘时来,在大雨滂沱时离去,流水隐去了来时途,也匿掉了回头路,她甚至没同曾祖说话,又好?像是代表曾祖来相谈的。
季云安望着雨帘,什么也看不清,却觉得心口坠坠下沉,他看着伞面上那簇玉兰,忽然明白,方才那一礼不是给他的,是给曾经那个他的。
顾青看着人全?须全?尾的回来,才松了一口气,替季卿语拍掉身上的雨露:“伞丢了?”
“嗯。”差不多吧。
“以后出门,都带把伞。”
“做什么?”
“当武器。”
季卿语无语凝噎,忽然伸出手腕:“将军是何时给我带上的?”
是那串佛珠,顾青道:“你病着那日,刚好?是赵信儿?子的满月酒,我稀里?糊涂做了人家的干爹,给人包了大红包,他就还我个手绳,说是在佛寺求的,保平安用的。”
没想到大病一场,回过神来,自己已经是干娘了。
“保平安……”季卿语嘀嘀咕咕的,“将军想要孩子了吗?”
顾青捏着她的下巴,像揉小猫一样:“不是很想,二土还挺烦的。”季卿语侧了侧头,就听他又说,“不过我已经想好?名字了。”
“叫什么?”
“双儿?。”
“嗯?”
“因为咱俩名字里?都有个‘卿’音,是一对。”
季卿语枕在顾青膝上,想着方才同父亲说的那些话,又想到曾祖和祖父,忽然:“那你要多夸夸他……”
顾青不置可否,看她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远处,便问:“看什么?”
季卿语轻声说:“落花了。”文人看到落花是很敏感的,季卿语难免有些伤春悲秋之感。
顾青跟着看过去,回了句:“嗯,明年还会开。”
“要等到明年再开了。”
“去赏花吗?”
顾青正?坐在廊下磨刀呢,看她突然过来,像是只快乐小鸟:“……不是说花落了吗?”
“但冬日梅花会开。”
顾青如何能不答应,他这小夫人就喜欢这种文邹邹的东西。
其实今日是个赏花会,一夜大雨,城东半山的梅花忽然就开了。
城里?人觉得稀奇,都相继结伴而?去。有些大户人家的夫人老爷颇有雅趣,便办了个赏花会,叫城中的文人墨客都来赏一赏,曲水流觞怕是不合时令,但饮酒作诗,躬逢胜饯还是行的。
季卿语今日穿了一身粉白的束领芙蓉并蒂裙衫,陪着件红色的大氅,衬得她肤白娇嫩,略施粉黛,更是勾勒得她那张芙蓉面惊为天人,她甫一进?来,便有许多夫人小姐来拜会她。
只他们看到站在季卿语身边的顾青,还没靠近,就停了步子,面面相觑。
顾青难得看到有见?季卿语这么开心的时候,不想扫她的兴,但他又确实不懂这些文人间的酸文假式,便同季卿语说:“我到旁边等你。”
季卿语便把方才领到的一些诗集和梅花笺给他,叫他到一旁去等。
顾青一走,那些小姑娘们便围上来了。
“卿语的夫君还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当真是……人如其名。”当然,名是名声的名。
季卿语侧了侧头,眼看是不想深谈,转而?同她们聊今日宜州城时兴的文集。
在府里?都没人能同她聊这些,她又忙,不知不觉便落下了大家许多,以至于聊起来,便是许久。
等季卿语想起顾青时,回头去找,发?现?那人还在原地,真真是颇有耐心。
“聊什么这么开心?”季卿语聊了多久,顾青便在远处看了多久。
季卿语也有些无奈,挑了些他能听懂的:“说将军长得凶……”
这有什么开心的,他反问:“我凶吗?”
季卿语抬头看着他,思忖道:“初见?时觉得凶的,但看多了也就还好?。”
顾青低低地“嗯”了一声,不知在想什么:“还聊什么了?”
“聊纳妾的事。”起风了,季卿语束紧领口,“他们说将军看着与我不相配,只怕是同我聊不来,早晚得纳妾。”
顾青心里?“啧”了声,什么人啊,这么会聊天,却睨了她一眼:“你觉得呢?”
“……确实有些聊不来。”季卿语话还没说完,远处,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季卿语和顾青一起转头去看,就看到是武令仪和她夫君,她夫君姓林。
只武令仪开朗地冲她招手,惹得一圈人围观也不在乎,而?林公子就在一旁看着她,也不说什么话,不知为何,就是看起来很温馨。
一旁,顾青忽然道:“他们看着也不般配。”
季卿语不知顾青何处此言。
顾青又问:“所以别人也会问林夫人纳妾的事?”
季卿语一愣,不明就里?,但:“……林家公子爱重她,所以令仪自是不会提纳妾的事,怕伤了他的心。”
顾青就睨她:“那你也别伤我。
第55章 丹青色薄
青山崖下, 风渐盛了,日色存凉,于万野的梅花丛中扬了个?旋, 卷起?一小团又一小团的碎梅花瓣,凛冽西风中杂然着清雅的苦寒香,也卷起?季卿语芙蓉色裙衫的一角。
她在顾青这?句话中陷入怔然, 一时间仿佛失了话声,张了口,却不知该怎么回,可顾青却仿佛不用她回一般,说完就转开?了头, 像这?满山的风, 吹过就吹过了。
季卿语拢了拢手心,明明空空一片,可她掩鼻轻嗅, 却久陷怔然,并不是吹过就过了——满山里,除了风,还?有?花香, 盈人手,蛊人心,满腔余香。
……林公子爱重令仪,所以令仪不会同林公子提纳妾的事, 怕伤了两人的情谊。
明明不过稀松平常的一句叙述,顾青为何要说也别伤我?
季卿语觉得自己被这?风吹得有?些醉了, 竟有?一日,开?始揣摩起?顾青话里的意思, 去猜他的心思……并非是她自认聪慧,可顾青这?话里的意思同司马昭之心有?何不同?
季卿语抿了唇,难得陷入为难,又觉顾青是个?粗人,这?话会不会是他随意开?口,只他心思粗,而她心思细,才惹她猜错……
顾青到?底明不明白这?话是何意?
明艳的红梅遮掩绰绰,季卿语见顾青忽然走开?了一步,不知为何心下冲动,想要抓住他的衣角,重新?问过一遍,问他是何意,问他是不是她所想的那个?意思,可季卿语的手指动了几回,到?底是没伸手……
武令仪脚步轻快地绕过来,这?还?是她成亲后?,两人第一次见面,以至于武令仪刚贴上季卿语,便像许久没能?说话的八哥一般,挽着她手说个?不停,林公子没陪着过来,顾青自然也不会留在旁边听女人家之间的私房话,很自觉地走开?了。
从婆媳说到?妯娌,武令仪成婚后?的小日子过得比季卿语丰富,可季卿语却听得有?些心不在焉,她的目光到?处逡巡着,四处找顾青的身影,万山掩映之中,她看?到?顾青捏着她收来的一小叠诗文集,走到?那群冬日里依旧坚持穿宽袍大袖,不裹大氅,展示风姿的文人中,同他们交换诗集。
顾青从不看?这?些文邹邹的东西,他是替谁换的,不言而喻。
下午回去时,马车上有?些安静,谁也没有?主动开?口。
季卿语不知顾青在想什么,疑心他是不是生气了,又不好开?口直问,看?他不怎么想说话,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她敛眸几次,犹豫半晌,好容易开?了口却也是没话找话,她试探着:“是将军帮我换的诗集吗?”
顾青只是很轻地“嗯”了一声,但却没有?再说下去的欲望。
明明她问了,明明顾青也回应了,可季卿语就是忽然不知该说什么……
平日里他们虽然也有?不说话的时候,但开?口时,气氛也是融洽,就算两人拌嘴,顾青也不会不搭理她,可深究起?来,今日和?平时也没什么不同,但因为顾青的那句话,一个?人说着无意,一个?人,听者有?心,安静的车厢里起?了波澜。
季卿语抿了抿唇,把头靠在车厢上,想同顾青说话又不想,后?知后?觉了他的心思——这?人不想纳妾啊……
回到?家里,季卿语把顾青帮她交换回来的诗集拿到?书房,仔细分?门别类,忙完这?些,又把从城东半山带回来的梅花收拾剪好,插进花瓶里,只平日做得兴致盎然的闲情雅致,今日却兴致缺缺,甚至还?有?些心不在焉。
见菱书从厢房那儿拿回花瓶,还?故作漫不经心发问:“将军呢?”
菱书低声说:“刚从老夫人那回来,现?下在睡觉……”
青天白日的,睡什么觉?也不来寻她……
季卿语捏着花枝的手一颤,不知在想什么,敛了眉眼。
厢房里。
顾青躺在季卿语的美人榻上闭目养神,只觉得她颇会享受,连小榻的位置都选得极好,冬日都能?晒到?太阳,只顾青不像某些人,整日只会没心没肺地享受——这?会儿心思里,全?是这?人方才问他想不想纳妾时,那副风轻云淡的模样,也不知季卿语是不是天生的薄情,这?样的话也能?随意问出口,还?说确实同他没什么话说……
日日好吃好喝地供着,床上也供着,还?不是被人一两句话就骗走了?
真是个?小没良心的。
顾青想着想,记起?仇来,翻开?旧账,上回他就提了一句阿奶说她不喜欢他,她就说是,不喜欢。不喜欢便不喜欢他吧,说了一遍不够,还?要说上三回,像是生怕他没听到?一般。
“啧。”
只顾青也不知,当时听到?季卿语说不喜欢,也只是心下颤然,像是心口被坏心眼的猫咪踩了奶,虽然不大高兴,但想着她开?心进行,可今日这?一回,她也没说不喜欢,一句纳妾,就已经足够叫他心尖发麻了。
杂念纷然间,瓷瓶落地的轻响落入他耳中,紧接着,什么东西轻轻扫过他的胸膛,继而往下,在他的肚子上徘徊,痒痒的,很是勾人。顾青睁开?一只眼睛,就看?到?季卿语抱着花瓶,坐在他榻侧——扫过他小腹的,是她怀里的梅花。
“做什么?”冷冷淡淡。
“……不做什么”季卿语还?在想怎么把顾青叫醒,这?会儿突然发现?他醒着,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被他冰冷冷的语气浇了个?哑火,季卿语有?些为难地抿了抿唇,看?他又要闭眼,连忙问,“将军在生气吗?”
声音轻轻的,像是怕又把人惹生气了。
顾青冷不伶仃地“哼”了一声,嘴上干脆得很:“我生什么气?”你惹我生气还?少吗?
季卿语又往前蹭了点,信又不信的:“当真?我也不知道……”
梅花瓣在顾青的小腹上又划了划:“……不知道还?来瞎问,我要是说生气,你怎么办?”
这?哪里是不生气的模样?
“那就哄哄将军。”
她说得坦然,却叫一直坦然地顾青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叫一个?小姑娘哄他,还?是他媳妇,比他小这?般多……顾青觉得自己还?要老脸。
他斜下眉眼:“哄哄看?。”
季卿语便更局促了,她又往前坐了一点,犹豫了许久,忽然道:“……我从前无所谓,但是我现?在不无所谓。”
顾青一愣,微微撑起?身子看?她,两人目光相接,本是莫名其妙的一句话,顾青却听懂了——
从前刚嫁过来时,季卿语根本不关心顾青如何看?她,就算知道自己不过是父亲送来牟取利益的工具,但因为不喜欢顾青,所以觉得怎样都无所谓,只求两人相敬如宾,这?一生也可以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