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北途川
她?从踏入皇宫起就对这座皇城充满戒备和畏惧,她?唯一能依靠的就是他和太后。
因为太后性情寡淡,并没有行到太多教导的责任,大多数时间?是他在教她?。
而他虚长她?几岁,早早便动?了不太纯粹的心思?,于是那爱护里掺杂着占有欲,他把她?完全圈在他身边,不许她?和外人多接触。
那既是一种保护,也是一种囚禁。
她?其?实都明白,她?也并不见得情愿,但她?更明白,若没有太后和他,她?没法子在皇宫安然无恙。
所?以她?感激他,依赖他,信任他。
她?从未真正责怪过他任何事,他强行要?娶她?,她?虽害怕,最?后还是坦然接受了,因为她?心悦他,更觉得他是皇帝,天下没人可以违逆他。
她?向来觉得,这世?上的诸般境遇都是糖里裹着苦的,已然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就要?失去?些自己并不想?失去?的。
她?被迫接受过很多东西,于是已经逐渐分不清那东西到底是命运强加给她?的,还是她?真的想?要?的。
他出征北疆,她?一个人诞下双生子,她?心里是埋怨的,恨他的,到最?后却也不过只是咬了他一口,因为知道国事为重,况且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
这小半生,她?都一副看得开想?得透的豁达样子,只不过是因为没得选,他总以为自己足够疼爱她?,她?总有一天会在他面前全然放开,在他的庇佑下,过得潇洒恣意快活。
只是在那皇宫里,她?习惯了自己是皇后,是母亲,妻子。
就像她?从一开始接受了他的庇佑,并非是因为她?那时就不完全是因为信赖他喜欢他,只是接受才是最?有利的。
经年养成的脾性最?是难更改,他只好把她?带出来,想?看看,只两个人,隐在人潮里,他不是皇帝也不是太上皇,她?不是皇后也不是太后,他们只是一对儿寻常的夫妻,她?能不能更快意些。
……
秋天的时候,相思?在一个叫云河的镇子。
入了夜,街上也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镇子西边有处大宅子,修得繁复精致,门匾上题写着祝府俩字儿。
里头住着的,是对年轻富有的外地夫妇。
那男主人据说姓李,女主人才姓祝。
镇上的人都觉得,怕是哪家的富家千金,养了个小白脸。
他们在这儿住了好几个月了,她?家那个郎君,长得模样是挺好,就是脾气不大好,尤其?谁多看他娘子一眼,他那眉毛就要?拧起来。
看起来很是凶神恶煞了。
他话又多,手又欠,每次旁人见了,他不是对着他娘子喋喋不休,就是一会儿扯下袖子,一会儿揪下头发。
那小娘子大概被他折磨得没脾气了,起初还严厉地吼他的名字,后来都干脆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活像个聋了的,自顾自做自个儿的事,都不带理他的。
他也没皮没脸的,还是寸步不离追着他家娘子。
他瞧着也通身的贵气,不像那穷小子小白脸。
大家私下里都猜,这八成是哪家富商不成器的儿子,却偏生走了狗屎运娶了个门第更高的官贵家小姐,瞧着俩人恐怕也说不上几句话的。
一会儿觉得那郎君剃头担子一头热,一会儿又可怜那小娘子年纪轻轻嫁了个纨绔,也不知心里该多苦闷。
不过那郎君倒是十分有钱,每次去?哪个店里坐坐,都是一整个包下来。
就说这云仙楼,那娘子每次去?都能多吃几口饭,喜欢那里的果酿,那郎君就把酒楼整个包下来了半个月。
一整个酒楼的伙计无所?事事,每日就等着他和那小娘子来差遣。
闲着就琢磨这对儿年轻夫妇。
突然,那小娘子骑马打门前跑过,她?今日竟是独自出门的,身边没了郎君,也没侍从。
这还是第一次见那小娘子这么激动?,跑得太快,快到他们都没来得及打招呼。
绕过两条街,相思?看到药堂的门开着,一阵风似地刮了进去?,呼哧大喘气,扶着台案急切道:“我家郎君好像是被蛇咬了,胳膊上,两个血牙洞印子,我怎么都叫不醒他,烦请大夫跟我去?看看吧!”她?连说带比划,看起来紧张害怕极了。
镇上来了对儿有钱夫妇,谁不知道。
都说那小娘子对夫君并不大在意的。
这看来八成是误会。
大夫看这么个看这么个柔弱小娘子急得脸煞白,忙提了药箱请她?带路。
徐衍人在外头办差,今日听夏也不在府上,除了宫中带来的一些侍卫,其?余都当地人。
他本来就觉得有些不妥,可想?着太上皇陪着太后,应当是没什么大问?题的。
听说娘娘飞奔出门都吓坏了,从京城到这里,已经是快到最?南边了,他们预计下个月就返程回京了。
不会这节骨眼上出了什么事吧?
他和听夏都不太近前伺候,太上皇和太后玩得高兴了,也不大喜欢旁人跟在后头,觉得扫兴,但他还是为自己的失职的感到懊悔。
他听闻消息后就马不停蹄回府,相思?已经回来了,领着太夫去?了寝房。
太上皇安静地平躺着,浑身泛红,意识迷乱,看起来很是吓人。
徐衍心里一咯噔,他们带了随行的近卫,怕太惹眼,大部分安置在驿站,他想?抽调人手也并不难,可他考虑过无数可能出现的意外,甚至想?过太后受伤生病,唯独没仔细想?过,太上皇生病了怎么办。
他们几乎一起长大,李文翾从小身体?就好,寻常头疼脑热都很少。
他已经开始思?考快马能去?哪里请到最?好的太夫,如何去?向附近州县请求援助了。
来的太夫看起来还算沉稳,立马上前,解了李文翾的衣襟,相思?一张脸煞白,呢喃道:“她?下午还好好的,然后他出门一趟,再回来的时候就这样了。”相思?过去?扯他的袖子,露出手腕,上面圆圆两个血洞,很像被蛇咬了。
太夫也是一愣,云河多虫蚁蛇兽,当地的百姓都对解蛇毒略知一二,太夫更是司空见惯,只是不知道被什么蛇咬了,还是比较麻烦的。
他立马更仔细地检查了一番。
瞧这小娘子浑身都是抖的,忙抬头安抚她?一句,“夫人莫慌。”
相思?想?说你快替他看,莫管我,可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那短短的片刻,相思?只觉得整个人天旋地转,像是被人拖拽进了某种漩涡里,周围的空气朝她?不断挤压着,她?快要?喘不过气。
她?开始后悔,无边无际的后悔化成浓稠的愧疚吞没她?,后晌她?在分拣宝石,当地有不少宝石矿,摊贩们偶尔会兜售一些漂亮的石头,相思?碰见了就会买一点。
各种颜色的宝石堆在一起,她?想?挑一些个头差不多的,形状颜色好看的,做成项链回去?带给夭夭。
从小到大她?没给阿鲤和夭夭准备过什么别致的礼物,每年也都是从库房里挑挑拣拣,精致是精致,贵重是贵重,就是没什么新意。
下午阿兄叫她?出去?玩,她?腻了,而且外面很热,虽已入了秋,可还是热燥。
于是她?懒懒道:“不去?。”
李文翾就坐在那儿陪了她?一会儿,但终究觉得一堆破石头没什么可看的,瞧她?正专注,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故作失望地埋怨她?几句想?引诱她?注意他,发现没用就自己出去?了。
直到他回来,相思?还在研究宝石。
她?现在才想?起来,他回来的时候就有些走路不稳,叫了句她?的名字,问?她?用饭了没有,她?回了句“嗯”,然后他就爬上床安静地睡了。
相思?还想?着,今天怎么这么老实。
可到底觉得他反常,没忍住过去?看他。
就看到他浑身发烫,看起来有些意识不清。
她?叫不醒他。
他睁开过眼看她?,只是很快就陷入混乱,虚空抓了她?几下,并没有抓住。
然后相思?看到他手臂上的血洞。
如果……
如果真的出事,相思?觉得自己大概会恨自己一辈子。
她?不应该对他那么冷淡的。
不该不理他的。
她?没有觉得他烦,她?就是觉得外头太热了,懒得动?。
她?大抵能想?到她?那年重病,阿兄为何会挖皇陵了。
太夫解了他的衣襟,又撩起他的裤腿,检查他身上可有其?他伤口,然后才诊了脉,指尖紧贴他手腕,太夫眉头都挤出深重的沟壑。
相思?大气都不敢出。
她?这小半生,过得衣食无忧,她?从前安慰她?,说自己虽则并非一帆风顺,可到底也是锦衣玉食安乐无忧遇难成祥的好命格。
可其?实她?也并不大盼着什么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坎坷和磨难就是坎坷和磨难,并不是什么幸福的垫脚石。
她?之所?以能原谅一切,觉得自己命格很好,不过是因为阿兄在他身边。
他待她?的好,可以让她?消解掉许多的痛苦和悲伤。
他真的,很重要?。
许久,太夫吐了口气,倏忽靠近李文翾,撑开他的眼皮看了看,又掰开他的嘴巴瞧了瞧,他回过头,有些欲言又止看着女主人。
相思?吞咽了口唾沫,反而平静了,心想?,大概他人没了,自己也活不下去?了,既然如此,也没什么可怕的,黄泉下,他们依然可以做夫妻。
“太夫您说吧!我受得住。什么药您尽管开,我都出得起钱,不好买的我也能想?办法。”
太夫摸了摸鼻尖,低头一边收拾药箱,一边短促笑了声:“夫人这表情,老夫都怕您想?不开去?了。”
相思?浑身紧绷,并没有听出他语气的异常。
徐衍在旁皱了皱眉,刚想?发作,就见那大夫把药箱一背,笑着一拱手:“夫人莫急,郎君应当是吃醉了酒,也没有中毒的迹象,不过是喝多罢了,你若是不放心,可以用些冷水给他擦擦身子,或许能醒得快一些。”
相思?的表情逐渐转变为愕然,许久都没有说出话来,只呆呆地应着,魂游一般送大夫出门,再回来的时候,她?凑近看了看,好似闻到他身上若有似无的酒气,又好似没有,但瞧他的确是越看越像喝醉了。
她?想?起自己的惊恐和悲痛,于是怒火攻心,捞起他胳膊狠狠咬了一口。
李文翾做了个梦,醉得狠了,梦里也颠三倒四?,梦到自己是只鸟,相思?是只猫。
鸟和猫大约是不能相爱的,她?不理他,但他非要?黏着她?,时不时趴在她?脑袋上,叽叽喳喳说个没完,她?很生气,抬爪子抽他,可其?实每次都只伸肉垫,把尖尖的爪子收起来。
但是鸟不懂,鸟看她?很凶,就有些受伤,一只鸟蹲在树梢看她?。
她?如常觅食、玩耍,从不抬头看他,好像压根儿就没注意到他,又好像根本不在意他。
李文翾想?飞走,可又舍不得,于是就蹲在这里陪伴她?。
一天两天……
一年四?季,风雨无阻。
直到有一天,一道雷劈下来,把树劈倒了,他没来得及振翅,直愣愣摔下来,那只猫一跃而起,一口叼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