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北途川
李文翾,字元启。
落款是:姌姌亲笔。
两个人的字如出一辙,他这是仿她的语气给他自己写的信。
字迹太像了,她恍惚觉得真的是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写的。
第二封信上,他写:祝府也不缺纸笔,你倒是惜字如金,日后照这个样式来写,你不写,我就自己写,写了都要存起来,日后老了,要你一封一封读给我听。
相思那双困顿得睁不开的双眼,顿时瞪得溜圆,她气得对着空气挥了一拳,穿上鞋子冲出房门,皱着秀气的眉毛,对着徐衍道:“无耻!无耻至极!”
徐衍还没来得及反应,三小姐已经摔门回房了。
他微微叹气,抬头仰望夜空,繁星闪烁,明月高悬。
陛下,您睡了吗?
反正三小姐怕是睡不着了。
第六章
陛下出城十里相迎祝家三小姐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了。
连带着堂兄府里都热闹了许多,前来拜访的人络绎不绝,为了探个虚实。
不过接下来几天,李文翾都没空来骚扰相思,因着他突然遇到了些麻烦事。
姚津叛乱,拥立前朝萧氏的血脉,自封为王,一举拿下了驳阳城,放出消息要和李氏王朝分庭抗礼,甚至取而代之。
那萧小郎君帐下有个叫林掠的谋士是个不世出的奇才,因而还真的拉拢了一些能人。
消息昨日才传过来,说那萧贼正在四处招兵买马。
早朝的时候,一群大臣七嘴八舌吵得不可开交。
倒也并非无可用之才,也非棘手难为,实在是……
都说三个女子一台戏,男子也没好到哪里去,凑一起,扯东扯西,胡搅蛮缠,废话连篇。
吵得李文翾脑仁疼。
说那萧贼不足为惧,萧氏一个旁支的来历不明的嫡子,如今才不过十三岁,据说羞怯无能,不堪大用,一个傀儡罢了,那林掠虽能耐,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焉能长久。不用等他们招揽兵马,大周的铁蹄就可以将他们一网打尽。
大周以武立国,以文治天下,已历四代,国运连绵,先皇虽好大喜功刚愎自用,可年轻时候也曾御驾亲征,立下累累战功,为大周基业立下汗马功劳,只是人心易变,天子也不能幸免,后来才生出诸多的是非出来。
然而先皇懒怠朝政之后,却还有个能耐的太子,为大周延续着国运。有几年皇帝沉迷仙术道法,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常常罢朝,十天半个月才上一次朝也是有的,奏折全是太子批的,几个老臣实在看不过去,纷纷跪请陛下社稷为重,一度到了要死谏的地步。
先皇觉得那些老不死的烦得慌,假称自己病了,干脆让太子监国。
只是没想到太子比意料之中更为能干,朝野上下无不称颂,甚得民心,他的那些皇弟们便坐不住了,皇帝心中也不大愉快,反而勤勉了些,形势焦灼,内斗突起,局势千变万化,人人自危。
于是才有了相思请辞的事。
那些不过是几年前的事,如今换了一片天,倒像是恍若隔世了。
所以,他们觉得,要想国运长隆,皇嗣乃重中之重。
一群人说得真情实意,最后噗通噗通下饺子似的,全跪了下来,求陛下为江山着想,早日充盈后宫,绵延子嗣。
宝座之上,李文翾端坐着,掐了下头疼的眉心,心道:孤让你们讨论平叛之事,你们倒关心孤生不生儿子,一群废物。
国危矣!
“镇日里都是些鸡零狗碎的事来烦孤,你们若是能干些,孤也能腾出些心力喘口气。马上就是梅雨季节,去年淮北水患淹了多少良田,今年若故态复萌,可有一个能给孤一个预防解决之道?”
大殿霎时跪了一批。
“苍北去岁收成不好,又遇上冷冬,沿途十几座城的百姓吃不上饭,赈济的粮款孤听说到现在都还没抵达,为何无人来报,都是吃干饭的么?”
大殿再跪。
“还有关外,关内富庶才几年,一个个狼子野心要破关,可有人能替孤镇守?”
殿内一片寂静。
倏忽:“臣等无能!”
李文翾起身,冷哼一声,拂袖而去:“退朝罢!”
陛下避而不谈,下了朝,大臣们交头接耳,暗忖陛下心意,几个起哄之人,心里存的其实是讨好之意,陛下出城十里迎那祝家的三小姐,俨然是情谊深厚,据说两个人同在东宫长大,自小就是照着太子妃的样子养着的。
陛下应该是欲立祝家三小姐为后,臣下们催一催,陛下也能早日成全自己心意。
可陛下那意思,分明是不悦。
“陛下登基后,先是起复了祝嵘,后又提拔了几个祝姓才俊,三小姐的叔父自戕后,显龙关一直由龙大帅代为接管,陛下把龙大帅调到燕西去了,想要效仿先帝,封祝二小姐为女将军……”
“那二小姐确实颇有当年女侯的风采,显龙关又历来兵家必争之地,极易立战功,来日兵权在握,祝家光复有望。”
“如今文官隐隐有以祝嵘为首的意思,武将又后继有人,莫非陛下怕祝家权柄滔天的旧况重演,并不想立祝三小姐为后?”
“是了,定是如此。”
“那日里纵马疾奔出城相迎,怕也是做给旁人看的。”
“咱们这位陛下,心思一向莫测。”
……
这话到最后,又传回到了相思耳朵里。
念春出门采买,去望月楼给三小姐带糕点,碰到一群酸儒在隔壁茶楼里点评天下事,也是我朝避讳少,宫闱之事也敢乱嚼舌根,不知怎么说到后位悬空之事,神神秘秘道:“那祝三小姐,怕是幌子,听说左丞相之女待字闺中,正是合适的年纪,陛下早些时候就和左相通过气了……”
茶余饭后的谈资,总是一分真,九分假,听了便罢,可到底涉及自家主子,念春越琢磨越觉得煞有其事。
“陛下若是这般作践三小姐,我定……”念春气成河豚样。
听夏撩着眼皮:“你定如何?那可是陛下。”
两个人自小陪着三小姐一块儿长大的,从牙牙学语便一同吃住了,八岁跟着小姐一块儿进皇城,又跟着小姐回奂阳,小姐和殿下朝夕相伴的日子,她们自然也是目睹过的,又见陛下如今待三小姐也亲昵,因而总觉得他还是从前那个殿下。
可殿下终究是王权在握,君临天下的帝王了。
念春还想说两句气话,闻言只觉得后背起了一层冷汗,三小姐都规矩守礼,做奴婢的,更该本分才是。
“我只是心疼三小姐。”念春兀自小声嘀咕了一句。
听夏拍了拍她的肩,她如何不是呢!
三小姐瞧着半生锦衣玉食尊荣不断,可好似一直在颠沛流离,年幼时父母都在领兵打仗,她统共在父母身边待了几个月就被送去关内,奂阳老家里也没有可托付的人,祖母早就不在了,祖父在道观清修,外祖父老梁王怕皇帝扣押女儿的血脉,要三小姐无论如何也不要送回都城。
相思被父亲的亲信徐伯看护着,长到八岁,日日在思念父母中度过,时时盼着父母能回来和自己团聚,盼着战事结束,和父母一道归家。
最后盼来的,却是父母的死讯。
扶着父母的灵柩回奂阳,只姑母待她亲厚些。
老梁王本来是想要把相思接去自己身边的,身为老梁王的长姐,太后劝说,将相思送去她那里养着,一来消除陛下的疑虑,二来养在她身边,没人敢苛待,日后从皇室出嫁,也算体面隆重。
老梁王起初不愿意,但因着自己年迈,恐护不住她几年,最后还是同意了。
相思同外祖父没见过几回面,中间又横亘着各种缘由,因此和外祖父始终不大亲厚。
算来算去,倒是殿下最为亲近,可那终究是天子。
是福是祸,犹未可知。
相思倚靠在榻上,翻看一本话本,都城的册子,是要比奂阳花样多些。
暮春三月,雨水淅淅沥沥,她执意要开窗,这会儿雨丝从窗外飘进来,落在纸张上,她也不在意,漫不经心翻过一页,头也不抬,笑说:“相国家的千金,是要更温婉更有才情些,从前一块儿读书的时候,夫子就常夸她。”
文华殿乃祖皇帝特辟出来给皇子皇女们读书的,一些大臣和宗亲的孩子,也会选去陪读。
太子其实不用去,他由三师三少单独教导。
是太后说,太子性子孤僻,每日去文华殿同兄弟姊妹们一道读书,也好添些烟火气。
于是他每日里只上半日。
相思和阿兄晨起一道在太后殿内用饭,然后由内官护送着去文华殿读书,后晌相思便独自去文华殿了,放学时候,太子总会去接她,一路上,询问她可有不懂的。
阿兄灵慧,一点就通,记性也超群,读过的书过目不忘,相思便不行了,她自幼在边关长大,父母都是武将,家里的教书先生也只起个启蒙的用处。
相思本就底子弱,先生讲了什么,她只能听懂个大概,阿兄板着脸考问她,她脑子便只剩一团浆糊了。
于是便觉得羞愧,垂着脑袋,不言语。
阿兄便叹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欺负你。”
相思狠狠摇头:“不……不是。”
她知阿兄为了她好,女子进学,父母长辈都觉得不大要紧,学得好与不好,从不过问,文华殿里,那些官贵家的女子,不过是锦上添花的花,父母叮嘱多和其他人打好关系,也多过叮嘱好好念书。
相思日后是要做太子妃的,太子妃日后是要入主中宫的,做天下女子的表率,不可糊涂度日。
李文翾那时是这样想的,因而对她严苛要求。
相思却并不大懂,模模糊糊地觉得,阿兄好像有些嫌弃自己。
等到第二日,夫子夸赞魏相家的魏小姐,说她文章写得甚是秀美,字迹也端庄,魏小姐起身,施施然行了一礼,微笑颔首:“谢夫子谬赞。”
夫子捋着胡须呵呵轻笑:“不必自谦,有乃父的风范,甚好。”
相思一回头,只觉那魏小姐灿灿若朝霞,美得不可方物,心道,这便是大家闺秀吗?同她这种边关长大的小土包,确切是不大一样的。
阿兄把她头掰回来:“看什么这么出神,字都认全了?你不必同她比,有她一半便足够了。”
语气有些凶,仿佛在说,她那样的,你这辈子是拍马莫及了。
相思垂下头,目光从那一页密密麻麻的字上扫过,仿佛一万只蚂蚁从眼前爬过,凌乱潦草,看得人疲惫心累。
一多半,她都不认识。
她有些难过,亦有些委屈。
大约还有一些被衬托后灰头土脸的自卑。
她“啪”地把书一合,竟是任性起来了:“读不懂,不读了。”
她心想,自己八成是做不了太子妃的,尽管她也并不大懂太子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相思觉得自己既做不了太子妃,便不能享受阿兄的照拂,于是她把自己的东西从他那边都搬过来,又觉得既然得了这么久的照拂,那便已是亏欠。
既然他觉得魏小姐好,那这太子妃便让给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