鬓边待诏 第11章

作者:木秋池 标签: 情有独钟 阴差阳错 古代言情

裴望初见她不言语,说道:“我如今孑然无依,一身血肉已报偿殿下救命之恩,除此之外,只剩尘心一颗,若殿下愿帮我找到大嫂,望初此后愿为奴为仆,心甘情愿受殿下驱使。”

他跪在马车里,幽深的目光紧紧锁住她。昔日高不可攀的裴氏七郎,如今以极低的条件,先后典卖了自己的身体与灵魂。

谢及音心里一梗,缓缓移开目光,落在他染血的衣角上。

“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裴望初仍是走在马车之侧,一路浑浑噩噩地回到了嘉宁公主府。谢及音这一路想了许多,想崔家新添的二百七十六个亡魂,想崔缙,想姜女史,还有她很少露面却决定一切的父皇。

马车一路驶进公主府,停在她居住的主院门口。谢及音扶着识玉的手下了马车,抬头就看见姜女史站在廊下,朝她行了个万福礼。

谢及音望着姜女史,话却是对裴望初说的:“看来裴七郎还没搞清楚,入了本宫的公主府,以后就是本宫的人,你能跪谁不能跪谁,该本宫说了算。本宫允你见裴家人一面已是天大的恩赐,这等谋大逆的反贼死不足惜,你也敢当众跪?既然这么爱跪,今夜就去院中跪着好了,本宫不醒,你也不许起来。”

裴望初垂首侍立一侧,恭顺地道了声“是”。

“先去换身衣服,晦气!”

裴望初又道了声“是”。

谢及音气冲冲地拂袖入屋,姜女史跟进去,却见她搬起博古架上的东西就往地上摔,瓷器花瓶哗啦啦碎了一地,就连妆台上的铜镜也没能幸免于难。

“殿下这是怎么了?好大的火气。”姜女史语气淡淡的,在一旁冷眼瞧着她。

谢及音摔了帷帽恨恨骂道:“真是什么下贱东西也能来作践本宫,本宫乃大魏公主,只有别人敬着本宫、畏着本宫的份儿,谁敢让本宫受气?还当自己是洛阳城里众星捧月的公子呢,没有本宫可怜他,如今也是乱坟坑里的腐肉白骨罢了!”

想来是不满裴望初刑台上跪裴衡,心里受了委屈。姜女史心中了然,默默退至一边,旁观谢及音摔东西撒气。

谢及音又是沐浴又是焚香,正折腾着,宫里的公公来传诏,太成帝要她明日入宫一趟。谢及音跪地接了诏,送走公公后冷冷看了姜女史一眼,姜女史只作不知,不卑不亢地侍立一旁。

到了夜里,识玉给谢及音通发净面时,从镜子里看见姜女史走进来。

“殿下,外面下雨了。”姜女史道。

谢及音没应声,识玉从旁提醒她,“裴七郎还在院中跪着呢,真要跪一晚上?”

谢及音漫不经心冷笑道:“怎么,委屈他了?”

听出她话音里的不耐烦,识玉不敢再劝,姜女史见状也悄悄退出去,掩上了卧房的门。识玉转身去灭灯,却听谢及音道:“留着吧。”

她披衣站在窗前,雨越下越大,如万蚕食桑,雨声里灯影幢幢,她拢了拢衣服,半阖着眼,眉宇间有几分愁绪和疲惫。

人声在夜雨中显得格外喧嚣,裴望初跪在冰冷的庭院里,视线被雨水冲刷得一片朦胧,只隐约可见主屋里盈盈的灯火,团团绰绰地在他眼前游动。

太冷了,人就容易麻木。

可每一个尸首分离的裴家人,仿佛都化作新魂恶鬼,在他面前纠缠不休,要他陪葬,要他报仇。

所有的裴家人都死了,为何独他活着?谢黼杀裴家满门,他却对谢黼之女伏低做小,又有何颜面自称河东裴家?

麻木至极时,痛反而成为一种快感。裴望初仰面望着夜雨,雨水与泪水一齐沿着眼角流下来。

第二天谢及音醒的很早,识玉伺候她盥洗梳发,说马车已经备好,用完早饭后就能出发去宫里。此时姜女史走了进来,也不说话,就在一旁站着。谢及音放下碗筷,似恍然想起院子里还跪着个人,对姜女史道:“让裴七郎起来吧,回去收拾收拾,这几日闭门思过,不许他迈出房门一步。”

姜女史道了声“是”,转身通传去了。

谢及音用过早饭后就入宫,太成帝下朝后就在宣室殿里等着她,脸色并不十分好看,侍立在他身后的张朝恩悄悄朝谢及音摇了摇头。

太成帝宣她今日入宫,是为了裴七郎的事。

太成帝冷声训斥她道:“朕让姜女史到你府上去,是为了教你规矩,指点着你,免得你被诡计多端的男人骗了,做出什么有违礼法的事。可你不仅不听她劝谏,竟敢带着裴七郎到刑场去,若非当日监斩的是崔青云,朕看你能翻了天,将裴家人都当场免罪放了!简直荒唐!”

谢及音闻言慌忙跪拜,“父皇息怒!父皇真是冤枉儿臣了,那裴七郎一身世家公子的臭毛病,儿臣若不调教好他,让他明白尊卑,只怕日后用起来不得心思。”

太成帝道:“他敢违你的命,你着人打他便是,他若有几分硬骨头,早就一剑自戕了!”

“儿臣带他去刑场,一是想着震慑他一番,教他知道违逆本宫的下场。二是听说监斩官是本宫的驸马,这才故意带着裴七郎去气他……”谢及音抬眼偷偷觑太成帝,“不知驸马有没有来找父皇告儿臣的状?”

昨天崔缙料理完监斩的事情后匆匆入宫,确实在太成帝面前狠狠参了谢及音一本。崔缙说她恃威骄纵,扰乱刑场法纪,有损皇家天威,应该杀了裴望初,让嘉宁公主收心正道。

他说得义正言辞,可太成帝看他的态度,却非完全公而忘私,分明是被人冒犯狠了,颇有几分气急败坏的味道。

太成帝道:“驸马确实对你颇有微词,你们是正经夫妻,你莫要将他得罪狠了,更不愿同你好好过日子。至于那裴七郎……”

谢及音道:“儿臣已经狠狠教训他了。”

“哦?”太成帝似是不太相信。

前日姜女史回禀说嘉宁殿下待裴七郎极好,恨不能出则同行,入则同寝。太成帝不信她能罚得下手,觉得无非就是不痛不痒地训斥几句。

谢及音道:“儿臣已罚他在院中跪了一夜。”

太成帝双眉一挑,“朕记得昨夜可是下了大雨。”

“那又如何,”谢及音一副不甚在乎的态度,“只听说淹死的,没听说淋死的。”

说是喜欢,却又能下得去如此狠手。一时间,太成帝有点琢磨不透这个女儿了。

第13章 亲近

谢及音好不容易在太成帝面前周旋过去,临走之前,太成帝再次警告她不可纵容裴望初。她离开宣室殿后没有立即出宫,而是折身前往芳清宫观寻端静太妃。

端静太妃姓谢,是谢黼的妹妹,魏灵帝的夫人,年方二十六岁。谢家本是魏灵帝的外戚之一,谢黼取得皇位后,杀魏灵帝,封她为端静太妃,因见她一心求道,便在宫中设芳清宫观,端静太妃起居问道皆在宫观中,不常与外人往来。

谢及音走进芳清宫观时,见端静太妃正在院中磨朱砂,两个小宫女在旁盯着炼丹炉。谢及音摘了帷帽,叫了声“姑姑”,端静太妃这才看见她,放下了手里的金杵。

“我这儿不常来人,一来竟是稀客。你是及音吧,数年不见,快认不得了。”

谢及音走上前同她见礼,“我冒昧打搅,是听闻姑姑擅做五石散,所以想来讨一些。”

端静太妃闻言笑了笑,招呼炼丹炉旁掌扇的侍女道:“寿儿,去取两瓶五石散来。禄儿,你去给嘉宁公主泡盏清樨白露茶。”

待两个侍女都走了,端静太妃与谢及音走到八角亭中坐下,端静太妃端详着她说道:“我看嘉宁醉翁之意不在酒,眼下无人,你有话就说吧。”

“既然姑姑问,那我就直说了,”谢及音道,“我今日来拜访姑姑,想请姑姑帮忙在新没进宫的奴婢中寻个人。”

“什么人?”

“原河东裴氏裴衡之女,裴星罗。”

裴家的案子闹得很大,端静太妃微愣,推辞道:“我哪有这个本事?”

“我也是无人敢求,所以才求到了您这里,若您肯帮这个忙,”谢及音说道,“我也会在宫外帮您打听前太子的下落。”

端静太妃蓦然起身,警惕地审视着谢及音。

当年谢黼破城之日杀死了魏灵帝,但太子萧元度却在端静太妃的帮助下逃出了洛阳宫。谢端静是萧元度名义上的母妃,却是事实上的情人,他们的关系隐蔽到连魏灵帝都未曾察觉,谢及音一个远离洛阳宫的出嫁公主,又怎会……

端静太妃与先太子萧元度的事,是裴望初告诉谢及音的。见端静太妃这受惊的反应,十有八九是真的。

谢及音安抚她道:“姑姑别担心,你如今被软禁宫中,连身旁侍女都不可信,落魄至此,我有何必要来害你?我请姑姑帮忙,不过是礼尚往来,互相帮扶罢了。”

远远地,寿儿捧着两瓶五石散朝八角亭走来。端静太妃掌心出了一层冷汗,飞快地同谢及音道:“好,我答应你。”

她将装着五石散的玉瓶送给谢及音,面上又恢复了和颜悦色,细细叮嘱她道:“你从前未服过五石散,初次不可太多,止取三钱,以十二钱黄柏水煎服,服用后半个时辰再请人来服侍,是最畅快的。”

谢及音面色一红,“我记下了。”

端静太妃送她出门,“这两瓶吃不了多久,我最近在研究新方子,一个月后,你再来取。”

谢及音走后,宫女寿儿悄悄前往宣室殿,一字一句地学给太成帝听。

太成帝自以为了解了谢及音的性子,“朕这个女儿耽于欢色,没什么大志气,正经人家的女郎,谁会服食五石散,也不怕吃坏了身子……罢了,随她荒唐去吧,所幸朕还有阿姒,她是个乖巧懂事的。”

离宫回府的路上,谢及音让侍卫长岑墨悄悄往嵩明寺一趟,送信给嵩明寺的释行方丈。他与裴家有旧,谢及音请他夜里去趟乱坟坑,找到裴衡夫妇的头颅和身体,缝合成全尸,另寻一僻静地安葬。

没过几天,便有人发现裴衡夫妇的尸体不见了,此事传进了太成帝耳朵里。张朝恩说乱坟坑夜里常有野犬出没,许是被刨走了也说不定。他说的有道理,但太成帝心里还是有点怀疑,于是诏姜女史来问。

姜女史面陈太成帝道:“殿下自刑场归来那日,冲裴七郎发了好大的脾气,让他在雨中跪了通宵,又命其闭门思过,每日只给一碗米汤,说是要罚到他认错求饶为止。”

“嘉宁气性倒是不小,”太成帝说道,“这么说,倒不会是嘉宁收殓了裴衡夫妻,要去讨好裴七郎。”

他挥挥手让姜女史退下,姜女史回到公主府的时候,却见裴七郎又跪在了院子里。

姜女史向识玉打听,“这是又怎么了?”

识玉努努嘴,“还能是怎么,胳膊拧不过大腿,想通了呗,来给殿下赔礼道歉了。”

“殿下呢?”

“刚服了五石散,正在屋里歇着呢。”

五石散……嘉宁公主还服这种东西吗?姜女史望了一眼裴望初清癯的背影,轻手轻脚地走到花窗前。

隔窗响起谢及音慵懒散漫的声音,轻绵绵的,“谁在那边?”

姜女史答道:“是臣,姜昭。”

谢及音道:“你进来,给本宫捶捶腿。”

姜女史从没做过这种事,扭头看向识玉,识玉耸了耸肩,表示殿下又没叫她。姜女史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去,绕过沉香木屏风,一眼看见了歪倚在床边窄榻上的谢及音。

她拆了发髻,钗环随手扔在一边,长发垂如素锦,被透过花窗的阳光一照,又如流光溢彩的珠面软缎。因为服食了五石散的缘故,她的脸色显得比往日红润,鸦羽似的长睫垂下,尾端又轻轻上扬,似在笑,无端地勾人。

只有身边人知道她模样生得极美,姜昭看了一眼后便垂下目光,走上前去。

“五石散性燥伤脾,更有损女子仪德,殿下还是少服为好。”

“聒噪什么……”谢及音蹙眉,风情更甚,“本宫腿软,你过来捶捶。”

姜女史心里不乐意,可服了五石散的谢及音跟醉鬼似的扶不起来,更听不得劝。她只好轻手轻脚地上前,握拳给谢及音捶腿。

谁知捶了没几下,谢及音便十分嫌弃地一把推开她,“本宫又不是泥做的,你在这儿雕什么花儿?滚出去!”

姜女史闻言松了口气,马上起身往外走,谁知还没迈出门去,便听谢及音推窗喊道:“院里跪着的,进来回话吧。”

裴望初从地上站起来,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皱,抬步往屋里来,在门槛处与姜女史擦肩而过,姜女史回头看了他一眼。

谢及音睁开了眼,目光落在绕过屏风,正向她跪地行礼的裴望初身上。

她漫不经心地问:“怎么出来了,有事找我?”

裴望初道:“我来拜谢殿下。姜女史进宫回话,想必是为了家父家母尸首被人收殓一事,她既已回来,此事就算遮掩过去了。”

谢及音的眼睛又阖了起来,“没什么要谢的。”

裴望初起身上前,右手并指落在谢及音的手腕上。他的指腹有些凉意,冰得谢及音胳膊一缩。

“殿下的脉象太快,体虚内燥,这五石散,以后还是不要服了吧。您要见我,总还有其他办法。”

他倒是精明得很,但谢及音不承认,只说道:“上品的五石散千金难求,莫说得好像本宫在为你遭罪一般,你还不值得如此。”

裴望初不作声了,谢及音脸上又有了几分朦胧之态,体内三分虚七分燥,突然反扣住裴望初的手。

裴望初没有挣开她,反而摩挲着她脂玉般的手背,轻声问道:“殿下想要我如何?”

“如何……都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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