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木秋池
崔缙看向正负手望着湖面的裴七郎,他们年纪相近,本该最能聊到一起,可他一路同行至此,却始终一言不发。
崔缙对这位一露面就惊艳众人的裴七郎颇有些好奇,主动同他说话,“若论年纪,最有可能和谢大姑娘结亲的应该是七郎,七郎不害怕吗?”
裴七郎笑了笑,“害怕什么,娶不得么?”
几人闻言一惊,就连缩在树上偷听的谢及音闻言都愣了愣。
裴望初没有看崔缙,而是对裴道宣说道:“大哥应该记得,我在外游学那些年,家里也传我命克双亲,无恶不作。”
裴道宣说道:“这不一样,你那是家中刁奴搬弄是非,可崔公子与咱们无冤无仇,好意提醒,怎会有假。”
听裴望初怀疑自己所言为虚,崔缙脸色不太好看,辩白道:“我以后会娶阿姒妹妹为妻,裴谢两家就算结亲也与我无关,裴七郎不必担心我会嫉妒你而故意从中作梗。”
裴四郎打圆场道:“崔公子与谢家小姐青梅竹马,哪里用得着嫉妒别人?七弟也是说着玩的,真让他娶,他肯定跑得比咱们都快。”
正此时,有谢家下人前来通传,说前院新蒸好了桃花饼和桃花酥,请各位公子前去品尝。
待崔缙与裴道宣一行人都离开后,谢及音才从树上爬下来。虽然她早就知道自己在崔缙嘴里不会有好话,可乍一听见如此刻薄恶毒的评价,她心里一时缓不过来,又难过又生气,狠狠朝树上踢了两脚,疼得她当即红了眼眶。
桃花花瓣如雨簌簌落下,落在了脚边一块淡青色的玉玦上。谢及音弯腰将玉玦捡了起来。
“这玉质地不错,是谁丢的呢?”谢及音把玩一番,在玉玦背后摸到了一个隐蔽的“巽”字。
“是我落下的,请姑娘还给我。”
身后冷不丁传来一个男声,谢及音吓了一跳,转身看见那位姿容出众的白衣公子正站在不远处。
裴望初……这玉玦是裴望初的?
谢及音第一反应就是抱着头躲到了树后。
为了方便爬树,她今日出门没戴帷帽,随手挽成的发髻也早被树枝勾散开,如今一头白发披肩落着,根本见不得人。
何况崔缙刚才又那样说她……
谢及音紧紧贴着树,飞快将头发拢起来,胡乱塞进后领中。可即使这样,她还是不敢探头出去看他,只将捏着玉佩的手伸出去,对裴望初说道:“我喊一二三就扔,你接住了。”
裴望初说道:“此玉珍贵,不能摔。”
谢及音想了想,“那我放到地上,你先背过身去,等我走了你再来拿。”
裴望初道:“拾遗赠还,应当面酬谢,此乃君子之礼。”
谢及音不说话了,似是在想别的办法,只持着玉玦的手还愣愣地伸在外面,红缨青玉映着白脂般的手腕,竟十分好看。
裴望初看了一眼就移开了目光。
“我要代家兄向谢姑娘赔礼道歉,所以还请出来一见。”
他的声音清洌温和,不似作弄,谢及音愣了一下,“赔礼……道歉?”
她轻轻偏过头,眼角余光里望见一袭玉白色的人影,负手站在桃花树下。
只听裴望初说道:“家兄未见过姑娘,却听信他人对姑娘的诋毁,使姑娘闺誉有失,应当致歉,对不起。”
“那你呢?”谢及音问。
“我未出言替姑娘分辩,是因为我不认识姑娘。”
谢及音不是这个意思,“崔缙说的话,你信吗?”
“不信。”
“为何不信?”
裴望初道:“经目之事,犹恐未真;背后之言,岂能全信。”
谢及音闻言,缓缓从桃花树后转出来,垂眼对裴望初道:“现在你看见了。”
她才十三岁,是个尚未长大成人的少女,瘦瘦小小的,垂首丧气地站在裴望初面前,披散满肩的白发上落了不少花瓣。
“看见了。”裴望初望着她道,“姑娘并非传言中那样可怕。”
谢及音牵强地笑了笑,并未将他的话当真。和崔缙等人相比,至少他愿意假言安慰,不让她面上难堪,可见裴七郎是个极有风度的。
“看来姑娘不信。”
谢及音轻轻摇了摇头,“裴七郎是个好人,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裴望初闻言轻笑了一声,谢及音疑心他在嘲笑自己,却听裴望初说道:“我想为姑娘簪发,可以吗?”
谢及音微微瞪大了眼睛,“你说……要为我簪发?”
“你的头发乱了,披散着到处跑,总不成规矩,”裴望初缓步走上前,温声对她笑道:“反正此处无人,不必怕谁说三道四。”
他嘴上说着规矩,听起来却很不成体统。谢及音已经十三岁了,哪有让外男帮自己挽发的道理?
“我说我不怕姑娘,姑娘不信,原来是姑娘害怕我。”裴望初语含三分笑,春风似的拂过人去,谢及音脸色微红,却不肯承认。
“难道你是什么值得人怕的老妖怪吗?我才不怕。”
裴望初道:“既然不怕,请允我为姑娘簪发。”
却见裴望初朝她伸出手来,手指细长干净,掌心里拢着一支三寸长的花枝,枝头还缀着两个半开未开的花苞。
“你……”谢及音望着那秀致的花枝,“你真的愿意……”
裴望初“嗯”了一声,对她道:“我不骗你。”
于是谢及音迷迷糊糊答应了。
她微微仰头,看见明媚的阳光透过熙熙攘攘的花枝洒下,心想,大概是裴望初长得太好看,语气又太诚恳的缘故。
她感受到裴望初的手指在自己发间穿拂,虽动作生疏,却谨慎而温柔,避开她的肌肤,将她的长发挽成了一个简单的发髻,又以桃花枝为簪,推入她发间固定住。
“裴公子……经常为姑娘挽发吗?”谢及音轻轻碰了碰发髻,好奇地问道。
裴望初解释道:“家妹与谢姑娘年纪相仿,生性活泼,常弄散了发髻,要侍女时时梳理,看得多了,也就明白了些。”
谢及音十分喜欢他帮自己挽的发髻,只是不好意思表现地太明显,将玉玦还给了裴望初,问道:“这上面有个‘巽’字,是你的字吗?”
裴望初点点头,“嗯,我名望初,字巽之。”
“巽”有谦和之意,倒是与他这个人十分相洽。
“我姓谢名及音,闺字——”话说到一半,谢及音突然想起来母亲曾叮嘱过她,闺名不能随意告诉别人。谢及音支吾了半天,生硬地说道:“我该回去了。”
裴望初并未介怀她的态度,点点头道:“后会有期。”
谢及音转身就走,待一口气跑得远了,回头看时,发现裴望初也已转身离开。
裴家七郎……裴望初。谢及音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发髻,心道,原来是这样的人么。
第11章 送刑
后来,谢黼想与裴家结盟,许以秦晋之好,为表现自己的诚意,他选择的是他的掌上明珠,谢及姒。
谢黼邀裴家小辈过府作客时,谢及姒躲在屏风后看着,彼时她已经十五岁,对男欢女爱有了懵懂的感知。她一眼就看见了裴望初,纵使他坐在客席之末,也自有一股尽揽满堂风流的从容气度。
裴家人离开后,谢及姒迫不及待与父亲表白心迹,愿意舍了崔缙,要裴家七郎做她的夫君。
谢黼对此当然喜闻乐见,自他准备谋反篡位以来,他这几年很少在两个女儿面前露出慈爱的一面。他握着谢及姒的手,与她说裴七郎誉满洛阳的风姿,说裴家的门第煊赫,要他的夫人杨氏给谢及姒准备八十六抬的嫁妆,规格仅次于皇室公主,与亲王郡主齐平。
谢及音像家中事不关己的侍女,静静旁听着这一切。
谢黼自始至终都没有考虑过她。
两家订下婚约后,裴望初偶尔会到谢家来作客,教谢及姒弹琴。
他每次来谢家,谢及音都站在自己院中的廊下,长久地侧耳听远方传来的渺远的琴音,那是闻名世间的名琴“月出”,唯有裴七郎那出神入化的琴技方能与之相配。
直到琴音消弭许久,谢及音才会默默进屋,可那天她一转身,却看见了信步走来的裴望初。
“谢大姑娘不必躲,没有人跟着,”裴望初从容走到她面前,他与三年前相比更加风姿卓然。裴望初站在谢及音两步之外,望着她缓声道:“我有几个问题,问完就走。”
谢及音握紧了袖角,故作镇定道:“你问吧。”
“裴谢两家联姻之事,你可知晓?”
谢及音点点头,“知道。”
“三年前谢家桃花宴上,崔缙说他要娶的是二姑娘,要与裴家联姻的是你,为何突然生了变数?”
谢及音道:“崔缙的话,大概做不了谢家的主吧。”
“是吗。”裴望初走近了一步,谢及音却下意识后退,将他的脚步硬生生逼停在两步之外。
谢及音望了眼天色,对裴望初道:“天色不早了,裴七郎。”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裴望初的声音里似含着期许,“倘若嫁入裴家的人是你,你会愿意吗?”
谢及音心里猛然一颤,飞快垂下眼,攥紧的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里。
他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是说在她与谢及姒之间,他更钟意她吗?
可是……为什么呢?
她容貌怪异,被视为不详之兆,性格怪癖,不喜与人相处。就连她的亲生父亲都将她视为联姻的残次品,认为如果将她嫁给裴家,是对裴家的不尊重。
裴望初的长辈们也是这样觉得。
倘若她说“愿意”,会发生什么……裴望初会为她争取吗?会争取成功吗?她嫁入裴家后,能衬得起他妻子的身份吗?
谢及音在一瞬间想了很远。她和裴望初之间只有短短的两步路,却有无数的艰难险阻,称量不清的代价。
值得吗?
谢及音轻轻摇头,对裴望初道:“七郎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不愿意。”
她不愿意以薄如蝉翼的好感,去试图挑衅谢黼的权威、裴家的尊严。她不愿意再被误会为不知天高地厚、抢夺嫡妹姻缘的品行不端的女子。
她……没有承认的勇气。
“既然你不愿意,那就算了,”裴望初似是轻叹了一口气,“今日……就当我从未来过,叨扰了。”
裴望初转身离去,自那以后,谢及音再未见过他。后来,谢黼起事,裴家阖族抵抗,谢黼登基后将裴家满门下狱,谢及音用尽了各种计策,才让谢黼松了口,愿意饶裴望初一命,将他送给她做面首。
之后倏忽又是三年。被从牢狱中拎出来、满身狼狈淋漓的裴望初,与三年前……又是不一样了。
今年洛阳的秋天多雨,冷得也快,谢及音午憩时觉得冷,朦胧间抬眼望,原来是风刮开了菱窗,暴雨压着芭蕉叶探进屋里来。
谢及音缩了缩胳膊,轻声喊道:“识玉……”
外间响起脚步声,听动静不是识玉,谢及音翻过身,却见来人是裴望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