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桑狸
鱼郦道:“我二弟也在宫里,我多年未见他,想去晏歌台看看他。”
这些日子赵璟已经不限制鱼郦的自由,有时偷得浮生,还会带她去逛御苑,去晏歌台赏赏歌舞。
合蕊没有觉得为难,只是有些担心鱼郦的安全,说服鱼郦让殿前司派禁卫跟着,这才答应随她出去。
鱼郦换下了那身华贵张扬的红裙,穿了一件秋思藕半褥裙,外罩白狐裘,坐了赵璟的肩舆去晏歌台。
远远望着,哪一处歇山顶殿灯火通明,鱼郦担心里头人多眼杂,便让合蕊去把萧崇河叫出来。
合蕊将萧崇河引去殿外游廊通连的石亭,鱼郦往炭盆里添了些红罗炭,低眉道:“方才在殿中阿姐就想与你说几句话,只是人多事多,总是寻不到机会。”
萧崇河褒衣博带,站在风口,面上带着些许忧郁:“我找了祖母和阿姐许久。”
鱼郦至今都想不通,他们萧家怎么会生出这么重骨肉亲情的孩子。她摇头:“往后不必找阿姐,也不必找祖母了。”
“为什么?”萧崇河上前一步,“阿姐可知道祖母在哪里?”
这些事情原本就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鱼郦道:“玄翦卫大都统蒙晔,阿弟听说过吧。”
萧崇河单薄的身体颤了颤。
鱼郦继续说:“阿姐将祖母送去蒙晔那里了,凭他的人品和与我的交情,定会将祖母照顾得妥妥帖帖。但是阿弟需得知道,蒙晔不会限制祖母的自由,祖母至今未归,只能说明一点,那就是祖母自己不想回来。”
这许多年的光景,所谓簪缨高门,实则儿子不孝儿媳不贤,祖母那样慈善正直的人,怕是早就在那个家待腻了。
萧崇河垂目看地,轻叹:“是我回来晚了。”
鱼郦朝他伸手,他迟疑片刻,弓身坐到了鱼郦的身侧。
“你不要把什么事情都怪罪到自己的身上。你只是个晚辈,许多事情即便你在也无甚影响。再者,你常年在外也不是游山玩水,而是求学。我听闻明年要开恩科,阿弟现如今应该将全副心思放在学问上。我知道,爹爹一定向你承诺过,会为你谋得官缺。但这朝野上下,终究不可能让外戚永远一手遮天,你若能凭自己本事考得功名,来日进入官场,旁人也会高看你一眼。”
萧崇河有些诧异。
他依稀记得自己离家前,阿姐还是个娇滴滴的世家女,整日里钻研绣工,循规蹈矩。便是如今回家看到婉婉,也只是围着女人家那点针黹线头转。没想到,如今的阿姐竟有这等见地,俨然是受过高人悉心教导。
萧崇河想起坊间的传言,想起明德帝和昭鸾台,一时又有些心绪复杂。
鱼郦今日见他是为他苦寻她数月的情谊,但也不全是为此,她环顾四周,将合蕊支开,低声冲萧崇河道:“阿姐有事想托付。”
萧崇河立即严肃,轻轻点头。
“章吉苑的东南方有棵梅树,我曾在树下埋了一只楠木盒子。我想求阿弟帮我把东西取走,就暂存在你那里,若将来我用得上,自去问你要。”
萧崇河没有追问是什么东西,痛快地点头:“阿姐放心。”
鱼郦了了一桩心事,同萧崇河稍作寒暄,便让他走了。
她站在石亭中,一直目送着阿弟安然进入晏歌台,才乘肩舆返回崇政殿。
那藏在楠木盒子里的,是当初瑾穆为她准备的籍牒、路引和一些宝钞田契。
那些东西在当初鱼郦决心留下为瑾穆报仇时,就被她埋在了地下。
说来奇怪,自从她杀了赵玮为瑾穆报仇,瑾穆就再也没有入过她的梦,仿佛从前她惹他生气,他几天都不理她一样。
刚才合蕊一句无心之言,莫名让鱼郦想起了这只盒子。
在过去几个月她想要寻短见时,其实并不是一直想死。有时听到寻安的哭声,有时想起雍明,有时想起蒙晔和华澜他们,那沉重的惦念会化出一点生的小火苗,但每回都会被赵璟的搓磨浇灭。
如今赵璟不再折磨她了,那点点火苗又迅速燃起来,让她生出一点点对未来的期冀。
瑾穆将盒子交给她的时候,魏军已经在攻城了。
干戈厮杀如在耳畔,瑾穆的声音却仍旧温和沉稳:“窈窈,你总说不敢直视天颜,今日将要分别,你抬起头看看我。”
这是罕见的瑾穆没有在她面前称孤、朕。
鱼郦抬头看他,他有一张温润清隽的面容,眼眸澄澈,眉峰干净柔和,丹唇略厚,不像武将,像浸润在诗书里优雅高洁的儒士。
也许,他本该就是个风流洒脱的读书人,偏偏命运捉弄,让他托生到了帝王家。
“窈窈,我叫李睿,字瑾穆,往后你若是想起我,便在心里唤我瑾穆,不要叫我主上、陛下。”瑾穆郑重地说,像在做最后的告别。
鱼郦试着轻唤了一声“瑾穆”。
瑾穆便笑了,似春水照花,十分温柔美好。他伸出手想摸鱼郦的脸,但又想到什么,指尖停留在鱼郦脸边一寸,终究没有再往前。
他把木盒递给鱼郦,像从前一般耐心教导她,要勤俭持家,要内敛持重,不可露富,不可轻信于人。
鱼郦把木盒打开过,那籍牒上的名字叫裴月华,裴是她母亲的姓氏,而月华出自“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1)
多么好听的名字,如月光,既美好又自由。鱼郦曾经有过短暂的向往,但这向往很快被仇恨所吞没。
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以裴月华的身份活下去,但她想,瑾穆的一番心意,不能让它永远沉睡在那冰冷的地下。
鱼郦回到寝殿没多久,赵璟就回来了。
他揉捏着额角瘫在床上,显得很疲惫。
鱼郦仔细辨听,发现攻城声仍在,窗外传来禁军大肆出动的声音,她望着半阖眼睛的赵璟,想问,可又怕惹他不快。
赵璟觉出殿内过分安静,睁开眼起身,见鱼郦站在床边,有些手足无措。
他握住她的手,将她带进怀里,温柔地说:“窈窈,不要怕。”
鱼郦靠在他身上,问:“这些人是谁?”
赵璟默了片刻,道:“不是成王李翼,是城中的神策卫。”
鱼郦松了口气,转念又想,这些神策卫是自当年的襄州厢军分化而来,皆是随乾佑帝起兵的心腹精锐,后来赵氏定鼎天下,乾佑帝为了钳制赵璟,曾一度将神策卫的节制权给了越王赵玮。
赵玮死后没多久,乾佑帝就病重禅位,赵璟登基不过数月,内忧外患,看来还没来得及腾出手料理这神策卫。
赵璟歪头凝着鱼郦的面,似笑非笑:“是不是听见不是成王,松了口气。”
鱼郦道:“你非要这样,那我以后不问了。”
赵璟挑起她的脸,欣赏着她的娇嗔,亲了亲她的唇,笑说:“放心吧,成王打不进来,跳梁小丑一个,迟早我要把他剥皮抽骨。”
他的语调缓慢柔润,像在说着喁喁情话,只是掺着血,含着戾。
鱼郦总算明白,为什么宁殊那么放心不下他。
她正沉思,赵璟倏得将她推倒,流连于她的面,温柔抚摸,沉醉道:“窈窈,你今夜真美。”
她面上仍留残妆,赵璟吃她唇上的胭脂,见她皱眉要说什么,竖起一根手指抵到她唇前,“这些日子都听你的,今夜也该听我的了,这种事,还是得我说了算。”
今夜的月光黯淡,藏在厚重的云霾之后,露出一弧血色的弦影。
宫门轰隆隆被敞开,随即是兵戈相错的厮杀声,持续了整整三个时辰,到天亮时,哀鸿才渐渐消失。
鱼郦觉得头疼口渴,强撑着起来想倒点水,刚着地,趔趄了几步,跌坐在地上。
赵璟揉搓着睡眼来抱她,调侃:“真没用。”
他将她安放在床上,摸了摸她的脸,“你要继续给我生孩子,王朝需要传嗣,万一寻安顶不住,还有别的皇子可选。”
鱼郦的睫毛垂落,遮住了眼底涌动的万千情绪。
赵璟亲她,语调缠黏:“等孩子一多,你就没心思去想什么成王、前周了……”
鱼郦陷在宽厚的怀抱里,莫名觉得有股凉气顺着脊背往上爬,邪侵入髓,转瞬之间凉透了全身。
赵璟将她捞起,不悦道:“你哆嗦什么?你不愿意么?”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
第28章
“你是我的妻啊”
鱼郦抬起眼眸, 正视他:“是,我不愿意。”
赵璟脸上一扫而过愠色,他伸出手, 鱼郦猛地偏身躲避, 他将她拽回来,揉捏着她的青丝,冷意结了冰,化出一点凛寒笑意:“瞧瞧你, 还当真似的作答,好像这事是你能做主的一样。”
他搂着她,倾身印在她额上一吻,翻身下床,綦文丹罗帐外早候了司衣的宫人。
那繁琐的罗衣、冕冠、佩绶……穿戴起来整整两刻,两人只隔一道薄帐, 却谁都没再说话。
赵璟去上朝, 鱼郦坐在床上出了好一会儿神, 直到合蕊端着漱具进来,她才起身梳妆更衣。
因为昨夜的叛乱, 今日朝会持续时间很长,午膳时,崔春良带了一只螺钿红漆食匣来, 里头盛着雕花金橘、珑缠果子、荔枝甘露饼, 其上还放一枝沾染着露珠的桂花。
崔春良笑盈盈道:“官家说今日事忙,不能陪娘子用膳,送来这些, 给娘子膳后做消遣。”
合蕊接过, 叹道:“果子真精巧, 这等时节能集齐这些,真是不易。”
鱼郦牵了牵唇角,让合蕊塞给崔春良一捧银锞子。
崔春良走后,鱼郦对着食匣发呆,她心想,这一点赵璟倒是没变,像从前每回惹她生气,都要寻些精巧的小玩意来哄她。
官家纡尊降贵地来哄了,她再置气,岂不是不知好歹。
鱼郦托起一颗雕花金橘,送到嘴边,觉得那股甘甜实在腻,腻到毫无食欲。
她遣退了众人,把食匣推到合蕊面前,“你吃吧。”
合蕊惶恐:“这是官家给娘子的,奴可不敢。”
鱼郦道:“你吃吧,权当帮我,就算不能都吃下,好歹也要吃几颗。”
合蕊这才照做。
朝会一直持续到酉时,赵璟一回来就喊饿,尚膳监送来御膳,不多时,便淅淅沥沥摆了满桌。
两人对桌坐着,吃了几口,赵璟歪头看向散在案几上螺钿红漆食匣,问:“你喜欢吗?”
鱼郦微笑着点头:“都是我爱吃的,只可惜午膳吃得多了些,不然我要把它们全吃了。”
赵璟被取悦,眉眼皆弯:“你若是喜欢,以后每天都有。”
鱼郦仔细瞧着,赵璟上完朝,那眉间聚拢的愁绪消散了大半,颇有几分志得意满,料想叛乱得到平息,他再一次稳住了局面。
她不问,赵璟反而急需倾诉:“那造反的神策卫头目不过是个折冲校尉,刚被俘虏便咬舌自尽,这背后藏着多少人,我要查,老师却不让。”
鱼郦放下筷箸,道:“宁相国定然是有他的道理。”
“老师说,神策卫的前身是父皇的亲卫,再往深了挖,挖出萝卜带出泥,保不齐牵扯出来的都是我的叔伯辈,我是办好,还是不办好。”
赵璟仰头喝了小半碗米羹,不屑:“妇人之仁。”
乾佑帝是草莽出身,被招降至襄州团练使,因义气豪爽,身边聚敛了一帮弟兄,与他白首起家,从那贫瘠之所一直打到上京,打下这赵家天下,这些功臣们各个裂土封侯,不可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