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桑狸
鱼郦有些惊愕,她只认出了外面那个叫卖蜜枣糖糕的是鱼柳的声音,没想到是蒙晔亲自坐镇。
也是,他如今就在金陵,甚至混到了赵璟的身边,不可能不管她的。
鱼郦将油纸扔进炉子里,火舌迅速将纸吞没,不消一会儿,便只余残烬。
不多时,合蕊就端着药回来了。
鱼郦瞧着这汤药,心道不能再喝了,辰悟定是在里头加了助眠的药物,每回喝下去都瞌睡。往后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可不能错过任何蒙晔那边传来的讯息。
鱼郦不知蒙晔为何要将日子定在十日后,但直觉那日必定有要紧事发生。这家伙,最擅长浑水摸鱼。
嗅到了自由的味道,鱼郦不再整日恹恹。她甚至会在午睡后,装模作样拄起拐杖,绕到隔扇后找辰悟说说话。
“小和尚,你不光会念经,还懂医理,真是厉害,你的医术是从哪里学的?”
鱼郦托腮看辰悟,辰悟像入定的老僧,阖眸诵经,手指不停拨弄佛珠。
他睁开眼,望向鱼郦的眼睛,面上浮起淡淡微笑:“是跟我的师父觉慧法师学的,他西游列国,不光研取经书,还集各国医术之大成,一路上悬壶济世,活人无数。”
鱼郦见他满含崇拜自豪,生出些好奇:“你们总说觉慧法师,可我来寺庙这么久,为什么从来没有见过他?”
辰悟道:“师父在闭关,不见外客。”
“哦。”鱼郦拖长了尾调,起身要走。辰悟叫住她,却不说话,只盯着她的脸。他那双眼睛清澈无垢,像一缕阳光直射过来,仿佛所有妖魔在这样的注视下都无所遁形。
鱼郦被他看得有些慌,她猛然意识到,自己被关这么久,虑事竟这么不周全了。
两人僵持了片刻,辰悟微笑:“娘子,去躺下歇歇吧,合蕊姑娘快要回来了。”
鱼郦恍然回神,忙拿起拐杖回榻上躺着。
她要继续扮忧郁,整日坐在榻上,遥望窗外篁竹影斜,神情寥落。
合蕊见她整日郁郁寡欢,透出些消息哄她:“娘子不要担心,官家很快就会来接您了,他知道您醒了,别提有多高兴了。”
鱼郦心道,难怪合蕊近来每日都会失踪一个时辰,原是出去递消息了。
她抽了张绢帕盖住脸,不欲多言。合蕊早就习惯了她低沉寡言的模样,没往心里去,仍旧出去给她张罗药。
六月二十九的夜晚,鱼郦趁合蕊和辰悟不注意,将整碗药倒进了盆栽里。她如往常盖好被衾躺在榻上,手里捏着她白天去佛堂里顺回来的十八罗汉手上的降魔杵。
更漏里沙砾陷落,日子点滴流逝。好容易捱到丑时,外面倏然传来尖锐的厮杀声。
潜伏在金陵城各个角落的暗卫同时向武侯铺发起进攻,迅速占领城中最高的瞭望台。弓箭手就位,京邑守军反水,攻向神策卫大营。而早就埋伏在城郊的淮南道厢军开始攻城。
当日,淮南道节度使徐滁奉命入京,不仅仅是为献成王李翼的人头,还秘密带了三万精锐,散布在城郊山峦错峰之间。
深夜的帝都迅速被唤醒,火光冲天,哀嚎不断。原本宁谧的寺庙也开始躁动,那些经历过政变灭门的借宿之人如惊弓之鸟。一时间,孩子的啼哭声、呼喝逃命声不绝于耳。辰悟快速穿戴好要出去主持大局,临行前嘱咐合蕊看好鱼郦。
合蕊为鱼郦掖了掖背角,温声安慰:“娘子,不要怕。”
鱼郦躺着不动,降魔杵被她攥出一手黏腻的汗渍,墙外隐隐传来更鼓和叫喊声:“天启皇帝圣令,此番只为翦除逆贼,不伤无辜百姓,各家各户关闭好门窗,不要出来……”
叫喊声被一阵短促尖啸的箭声打断,一片混乱之后,有人喊:“玄翦卫!玄翦卫来了!”
从天而降的玄翦卫开始攻击离相国寺最近的武侯铺,那里的暗卫逐渐不敌,为首的中郎将急中生智,派人向相国寺这边的暗卫求救。
夜间厮杀不休,城中干戈缭乱,暗卫派出去向嵇其羽请示的传讯官迟迟未归,武侯铺已经抵挡不住,前来求救的使者道:“若是因此而耽误官家回銮,卿负首责。”
暗卫想起这位官家的凌厉手段,心中胆怯,又见主持寝阁一派安静,料那跛脚小娘子也跑不掉,便一跺脚,调遣剩下的大半暗卫去援助武侯铺,只留百余人。
他们撤后,从墙垣外飞入十几名玄翦卫,身形利落宛若流星,疾疾几棒子下去,暗卫横七竖八晕了一院子。
合蕊觉察出不对,想要呼救,鱼郦迅速从床上弹起来,用降魔杵将她打晕。
她小心翼翼托着合蕊的身体,把她拖到榻上,给她翻了身,让她的脸对着窗,盖上被衾半遮面。
做完这一切,窗牖被推开,露出宋理那张含着笑意的脸。
鱼郦将降魔杵收于身后,喜极而泣:“蒙大哥。”
蒙晔朝她伸出手,“窈窈,我们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第35章
他盛怒之下宛如恶魔
鱼郦将左手递给他, 两厢用力从窗牖怕爬出去。蒙晔笑容微敛,看了看她垂在身侧的右手,眼中有沉痛, 喟叹:“都怪我, 没有保护好你,主上在天有灵一定会怪罪我的。”
鱼郦笑说:“你是玄翦卫都统,我是昭鸾台尚宫,谁也不比谁矮一头, 保护我什么时候也不是你的义务啊。”
两人说着,动作却未停,飞快闪身避过寺中出没的僧侣,往后门而去。
后门上挂着一把锈迹斑驳的锁,蒙晔拔剑要砍,忽听身后有踩断落枝的细微声响, 他倏地回身, 把剑刺了出去。
“蒙晔, 住手!”
鱼郦惊呼,愕然看向站在他们身后的辰悟。
辰悟身披袈裟, 一手持佛珠,一手提灯,目光深深落到鱼郦的身上, “娘子, 你还是要走。”
不知怎得,鱼郦纵觉自己奋力逃脱苦海是对,可当面对辰悟时, 还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虚。
她忖度良久, 道:“主持总说要度众生, 我难道不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吗?我的归宿不在深宫,主持能度我吗?”
月光下的辰悟面含悲悯,“可是娘子一走,相国寺难辞其咎,贫僧一人性命不足为惜,只可惜这国寺要再度陷入危机中。”
鱼郦回头看向蒙晔,蒙晔几乎跳脚:“你瞅我干什么,我能潜入金陵把你救出来已是极限,难不成还指望我搭救这寺僧?窈窈,你要知道,今时不同往日。”
此情此景,让鱼郦想起了瑾穆临终前的情形。
她竭力劝他逃,可是他说:不能为活一命而伤百命。他为帝时无尺寸之功,唯有以身殉国,任贼分裂其尸,勿伤百姓一人。(1)
她住在相国寺近两月,未曾被亏待,她的命也并不比谁的矜贵,怎能因一己之私而置百年国寺于水火之中。
鱼郦犹豫了,蒙晔眼瞅着她松开了扶门的手,心中大惊,他怒目看向这个搅浑水的辰悟,心念微动,挥剑向他,挑断了他手里的佛珠。
蒙晔上前,用剑往辰悟的手背划了一道,点点血珠滴在散落满地的佛珠上,他抓过辰悟,咬牙道:“只能委屈主持同我们一起走了。就当是我蒙晔下作,连国寺主持都不放过,伤你,劫你,到时贵庙僧众自可去向天启皇帝要人。今夜是他的暗卫中计在先才丢了人,如何都不能再怪罪到相国寺的身上。”
他说完,不等另外两人置喙,手起刀落,砍掉了门锁,左右拉扯着两人迅速上了早就候在外面的马车。
鱼柳和华澜守在里面,一见到鱼郦,二女齐齐扑进她怀里。
鱼郦左拥右揽,鱼柳一边抹眼泪,哽咽道:“华澜这个傻丫头,真听了你的话,自个在金陵城里寻了个地方猫起来,要等一年后才来找我们。得亏蒙大都统来了,把我们这些乌合之众都聚集起来,细细绸缪,不然,还真不知道此生有无相见之时。”
华澜肉嘟嘟的脸上挂着晶莹的泪:“姐姐,你怎么这么想不开?那阙楼多高啊,要是真跌下来非得粉身碎骨不可。”
鱼郦紧紧拥着她们,“不会了,我再也不会想不开了。”
马车一路疾驰,穿行在灯火如昼、兵戈不歇的金陵街头,偶有禁卫排查,蒙晔便亮出宋理的鱼符,禁卫便放行。
辰悟默默坐在马车角落里,始终注视着鱼郦。
姐妹们叙过旧情,才发现这马车里坐了个僧人。
鱼柳“呀”了一声,挪身到辰悟身边去坐,歪头看他,艳媚一笑:“这是从哪里找来的小僧人,瞧瞧,这眉眼生得可真俊俏。”
蒙晔一壁紧盯着外面的情形,一壁紧扼住鱼柳的手腕,“看看就行了,可不许上手。”
向来沉稳自若的辰悟罕见的红了脸,面上溢出几许羞赧慌张,他起身躲去鱼郦身侧。
蒙晔道:“这位是相国寺主持,辰悟大师。”
“呀,这么年轻就当上主持了!”鱼柳激动地又要往上扑,鱼郦伸胳膊挡住,哄道:“好姐姐,咱们还逃命呢。”
鱼柳这才能消停些。
马车趁乱出了金陵城,不敢有片刻停歇,疾速往蜀郡的方向奔去。
混战持续到辰时,天已大亮,被调虎离山的暗卫回到寺中,才惊觉主持和萧娘子都被掳走了。
他们不敢耽搁,立马禀报嵇其羽,未出半个时辰,赵璟亲自来了。
他身着玄锦袍服,如一片沉沉暗夜罩下,他的袍裾和手上沾了血,脸上戾气横溢。走去辰悟的寝阁,已不见了鱼郦的踪影,只有刚刚从晕厥中醒来的合蕊,跪伏在地,哭着道:“官家,娘子不见了……是奴没看好娘子,求您恕罪”。
玄痴哭哭啼啼地捧来辰悟的佛珠:“是师父的,上头有血,师父是不是叫他们害了?”
围观的僧众皆大惊失色,齐齐跪倒在地,乞求官家营救他们的主持。
赵璟走进辰悟的寝阁,坐到了他日常念经的蒲团上,数夜未眠的眸子里满是血丝,他抬手抵住隐隐作痛的头,吩咐:“派人往蜀郡的方向去追,要快。”
嵇其羽领命,赵璟叫住他,一字一句道:“记住,朕要活的。”
嵇其羽下去传令,暗卫和尚乌压压跪了一地,只玄痴呆愣愣站着,仍旧捧着辰悟的佛珠在哭,越哭越伤情,赵璟蓦地怒喝:“闭嘴!”
玄痴被吓了一跳,止了哭声,呆呆看向赵璟。赵璟冷笑:“你以为你的师父清白吗?蒙晔那等身手,真要掳走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僧人,需要留下佛珠这么拖泥带水吗?这佛珠是留下给朕看的罢。”
寺内僧人听到这话,无不大惊失色,连声喊冤,道他们的主持大师慈悲为怀,绝不会做这等与贼人为伍的大逆之事。
“慈悲为怀。”赵璟讥讽:“怕是慈悲过了头。”
他挥袖,将桌上物件全部扫落在地。
谭裕回来了,禀道:“臣查问了金陵各个城门的守军,昨夜除了奉命传讯的驿官,只放出去了宋理的马车。臣刚刚去军营清点人数,宋理……不在。”
赵璟抚着额头,摸向袖中,发现药瓶在混战中丢失,他强忍着剧痛,轻哼:“把同他一起入京的儒士们都关押起来,挨个儿审问,看里头有没有他的同伙。”
那些人都是谭裕和赵璟的师兄弟,系出同门,如今又都官居要职,甚至在政变中立过不不小功勋。
谭裕有些犹豫,赵璟看他,目中阴鸷毕现:“师兄,你不是一直想知道玄翦卫都统蒙晔的庐山真面目?你看清宋理的脸了吗?那就是。”
谭裕大惊:“这……这里头会不会有误会?”
“误会?”赵璟凉凉一笑,指向寺院:“先是佯攻武侯铺,调虎离山。再神不知鬼不觉潜入寺中,从合蕊被打晕来看,两人怕是早就暗暗联络上了。如此手段,又能让鱼郦如此信任,除了蒙晔,这普天下还有第二个人么?不是蒙晔得话,难不成是明德帝复活了?”
谭裕僵愣在原地。
赵璟想起这两月以来的艰难绸缪,以及艰难绸缪之余对鱼郦的思念,就觉胸膛有一股阴煞喷薄欲出,恨不得持刀亲自杀向蜀地,将那里的残周余孽尽数灭绝,让萧鱼郦再无念想。
他咧嘴嗤笑:“师兄,你说,这女人怎么这么不安分?”
谭裕紧张地按住腰间佩剑,觑着天子诡异艳冶的容颜,不敢言语。
赵璟拨弄着地上的碎瓷片,目中闪烁着残忍的光:“伤了一只手还不知乖乖的,非得被抓回来弄残了双腿再也走不了路才能知道什么是本分吗?”
谭裕听得脊背发凉,哆哆嗦嗦道:“官家息怒,好歹还要顾念皇长子。”
“皇长子……”赵璟语中尽是凉薄:“皇长子是没有母亲的,一个抛夫弃子的女人,怎配做皇长子的母亲。”
他将碎瓷抓在手心,狠狠握住。谭裕惊叫一声慌忙去阻,他使劲掰赵璟的手指,低声哀求:“好,臣等必会竭尽全力将人抓回来,官家您放手,不要伤害龙体。”
赵璟一直将瓷捏得粉碎,才缓缓松开手,瓷屑和着血自掌间滑落。
谭裕大呼“御医”,捂住他的手,试图阻止血再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