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桑狸
他拉住鱼郦的手,侧身凝着她清媚的面,缓缓合拢了双眼,睡了过去。
这一睡却并不安稳,赵璟半夜发起热,御医们徘徊于榻前不敢离去,灌下几盏药,隔一柱香就更换额上浸着冷水的绵帕。
人进进出出,鱼郦滞留在榻边很不方便,她想把手抽出来,可赵璟睡梦中手劲却紧,抽了几回没抽出来,崔春良抹着泪哀求鱼郦别这么残忍,鱼郦心想自己也无处可去,倒不如守在这里随时观察局面。
赵璟睡着时并不像醒着那么戾气深重,他阖着双目,睫毛轻轻覆下,精致的容颜在睡梦中显得纯良无害。
御医道这伤不重,那乐姬不是练家子,又刺偏了半寸未伤到要害。
麻烦就在,这些日子赵璟彻夜酗酒,膳食不调,身子都虚耗透了,经不得这样的伤,所以才看着凶险。
鱼郦伏在榻上睡了半晌,脑子纷乱如麻。
她试着去想如果赵璟死了会怎么样,寻安尚在襁褓之中,如此稚弱无依,根本担不起朝堂重任。那几个辅政看上去倒是可靠,可他们能是父亲的对手吗?
如果朝堂落入萧琅之手,那可真是天下莫大的灾难。
鱼郦从前对赵璟说过狠话,可当真到了这个地步,她才觉出心慌。
天子遇刺的消息被迅速封锁,嵇其羽编造了圣躬抱恙的理由免朝,往常龙榻前只有赵璟指定的三位辅政和仲密徘徊,也只有他们知道。
赵璟昏睡了一日,崔春良似苍老了十岁,他的身体愈加佝偻,沙哑着嗓音同鱼郦商量:“要不让相国寺的僧人来做道场?”
鱼郦回迟了几息,崔春良立即道:“当初娘子昏迷不醒,官家可是衣不解带地照看,他本不信这些神鬼之说,可还是冒着被太上皇猜疑的风险叫来了僧人为娘子念还魂经。”
鱼郦凝着昏睡的赵璟,轻声道:“去请吧。”
她见到了数月未谋面的辰悟。
辰悟身着伽绫洒金袈裟,手持佛珠,坐在屏风前诵念佛经,念了半日,其余僧人被崔春良带下去用膳,只留辰悟在此。
鱼郦的手仍在赵璟掌间,她偏头看着屏风上晕染的墨山,喟然叹道:“似乎,我每每陷至穷途时,就总会见到大师。”
辰悟颔首:“世人在伤心无助时就会寄希望于神佛,而快乐的时候则无此虑。”
鱼郦愣了许久,怅惘道:“那神佛不会生气吗?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
辰悟笑了:“神佛包容海川,不会计较这些小事的。”
鱼郦轻阖双目,良久才道:“那大师觉得,我该怎么办呢?”
她好像陷入了两难,赵璟说得对,她不能把寻安带走,这朱墙黛瓦之内虽残酷,却是他唯一的容身之所,出了宫门,纵有浩瀚山河,怕是也容不下他。
那她呢?她当真要听从赵璟的安排,去兰陵隐居十五年。
辰悟轻轻摇头:“贫僧也不知道,当年娘子昏睡时,官家问过我同样的问题,贫僧亦无从解答。”
“哦?他也有彷徨无助的时候吗?”鱼郦生出些好奇。
辰悟道:“当年娘子总也醒不来,官家听我诵了几日经,曾问我,若娘子永远也醒不过来了,他该怎么办?往后的岁月他独自该怎么熬?我答不上来。佛有百经可度世人,可到头来脚下路仍需自己走。”
鱼郦低眸看向赵璟,默了许久,嗟叹:“他身上的担子很重,他不能死。”
辰悟合掌轻诵:“若娘子不想官家死,那就同贫僧一起祈求神佛,保佑官家早日醒来。”
鱼郦意有所动,问:“当初他求了吗?”
“求了。”辰悟道:“当时官家跪在佛前,说他愿用半生健康换娘子平安到老,后来娘子果真醒了,从那以后官家就信佛了。”
鱼郦有些发懵。
记忆中少年时期的赵璟对这些鬼神之说是嗤之以鼻的,重逢两年多,她竟不知他何时信佛了。
若要回想,好像有些迹象可循。
当初她住在东宫,曾请相国寺的僧人来为狄姑姑做道场,那时候的赵璟就曾跪在佛前陪她虔诚诵经。
换做少年时的赵璟,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
可当时鱼郦心系复仇,根本没有多少心思放在他身上,这么明显的变化竟也没意识到。
赵璟说得对,他忘了如何爱她,她的心里也早就没有他了。
鱼郦轻叹一口气,对辰悟说:“我是真心期望他能醒来,不为自己,为这天下苍生。可我珍爱之物已所剩无几,若要与神佛做交换,唯一珍视的便是我的自由和我的生死之交,但我却舍不得。
辰悟调侃:“所以啊,还是官家对娘子更大方。”
两人正说着话,殿外飘进喧闹。
今日早朝未见赵璟,萧琅便疑窦丛生,他用言语试探过嵇其羽和谭裕,却只碰了一鼻子灰。
他回到府台,越想这事越觉得不对劲。这官家彻夜沉迷杯中物,莫不是早早将自己的身子糟践透病倒了。
他装模作样抱着一摞奏疏在崇政殿前纠缠,说有要紧公务需官家定夺,自然被禁军拦了下来。
萧琅怒道:“某为中书令,大魏相国,有要事面呈官家,岂是你们这些小辈能阻拦的!”
禁卫横槊挡住,纹丝不动。
萧琅越发觉得蹊跷,卯足劲要硬闯,忽得顿住了脚步。
鱼郦站在横槊后,目光淡淡垂落:“爹爹,你这又是唱得哪一出?”
萧琅错愕:“你怎么……”他猛然想起,赵璟是把鱼郦安置在了自己的寝殿里,虽数月未召幸,但用度排场犹在。
他向来能屈能伸,哪怕面对最厌恶的女儿,还是软了声调:“窈窈,官家到底如何了?爹爹有要事,你可不能瞒我。”
鱼郦定定看着他,那目光直剌剌,像扎着尖刺,让萧琅很不舒服,他正欲避开,却见鱼郦温婉一笑:“官家任性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爹爹怎得还不了解他。不过是这些日子与我闹了些别扭,如今我们和好,正是花前月下的时候,免几日朝算什么?”
这话听着十分荒唐,万分不值得信,萧琅疑心他这女儿在与他瞎扯,但因实在荒唐,反倒不好笃定是不是瞎话。
他度量片刻,堆起一抹虚假的笑:“你让爹爹进去,我有事要与官家商量,一会儿就完事,绝不耽误你们,我又不是外人。”
他把街头泼皮那套耍得炉火纯青,不顾禁卫阻拦硬要往殿里挤,鱼郦握紧了藏在袖中的匕首,心道他要是敢闯进来就结果了他,过后把他的死推到父女间私人恩怨上,朝堂未必会乱。
谁知萧琅骤然停止了闯宫的动作,僵立在殿前。
有虚弱却又威严的声音自鱼郦的身后飘过:“舅舅这是做什么?”
第50章
“别怕,我已做腻了禽兽”
鱼郦回头, 见赵璟在亵衣外系了件玄色燮龙披风,恰把胸膛前的白绢遮住,脊背挺直, 神色冷峻, 若非早就知道他身受重伤,这么乍一看,倒真有几分唬人。
萧琅脸上漫过讶然,但很快敛去, 将手中奏疏奉上,诚恳道:“臣惶恐,臣也不想惊扰官家,只是国事要紧,一刻也耽误不得啊。”
赵璟伸出手,崔春良立即将奏疏搬过来, 一本一本递给赵璟看。
“兖州大旱, 灾民群情激愤, 攻击了官仓……”赵璟冷哼:“朕若是没记错,兖州的监当官是萧相国举荐的, 这等无能之辈,既有负于朝廷俸禄,又对不起相国重托, 该死。”
他将奏疏扔出去, 内侍立即传旨赐死。
萧琅的脸色已不好看,“这……旱情未能镇压这怎能怪监当官?当地的节度使、观察使都要责任啊。”
赵璟掠了他一眼,打开了第二本。
“参奏仲密私刑朝廷命官……”赵璟道:“仲密乃左班都知, 所行皆是奉朕密旨, 相国这个意思是要来责怪朕?”
萧琅提起这事就来气, 也懒得掩饰:“吏部尚书乃前朝鸿儒,他为先帝立国立下了汗马功劳,官家不过登基一年,怎能滥杀无辜老臣?”
“他无辜?”赵璟讥讽:“他卖官鬻爵桩桩件件证据确凿,若是他无辜,那有罪的是谁?能指使堂堂吏部尚书作奸犯科的又是谁?”他前倾了身体,问:“你萧相国吗?”
萧琅语噎,脸涨得通红。
鱼郦在一旁看着热闹,暗自称妙,却觑见赵璟的额角淌下汗珠,他脸色过分苍白,强撑着一股气力,身体摇摇欲倾。
鱼郦上前挽住他的胳膊,暗自注力,支撑住他。
她笑靥甘甜:“官家,我们不理这些烦心事了,回去歇着吧。”
赵璟一怔,瞳眸直勾勾盯着她,失了神。
怒气透胸的萧琅见女儿冒出来,转瞬有了宣泄的缺口,他扬声道:“我们萧氏乃清流门第,萧氏的女儿怎能行那无媒苟合的下作事,官家若不能给臣的女儿名分,就请将女儿送还给臣,臣做主为她张罗另行婚配。”
鱼郦心想,她爹不愧执掌了中枢要权,连说话都比从前硬气了许多。想当初她被赵璟拘在东宫,他上门求见,那唯唯诺诺的样儿,至今记忆犹新。
还清流门第,卖女求饶的事他干得比谁都娴熟。
赵璟揶揄:“舅舅如今想起自己还有女儿了,真是难得。”
他懒得再搭理萧琅,拢着鱼郦转身,随口吩咐禁卫:“把萧相国送回都堂,朕这些日子不怎么想见他。”
禁卫领命,冲萧琅作揖,萧琅被赵璟一顿折辱,早就恼羞成怒,拂袖而去。
鱼郦扶着赵璟刚刚走入书房,赵璟就倾身歪倒,鱼郦扛不住他的重量,跟着他一起倒地。
赵璟握住鱼郦的手,吐气若游丝:“窈窈,别怕。”
崔春良召来黄门内侍合力将赵璟抬到龙榻上,他的披风下早已一片鲜血淋漓,崔春良忙去唤御医。
鱼郦站在榻边怔怔看着他,他似有所察觉,睁开眼对她的目光,艰难地轻扯了扯唇角,“我做梦了,梦里你拽着我的手在哭,说你很害怕。”
鱼郦默了片刻,道:“我是很害怕,可我不会再如从前害怕时只会哭。我虽不及你的智谋,但若真到了那一步,我照样会拼尽全力为寻安扫清障碍。”
她隔着薄纱袖握了握藏于袖中的匕首。
赵璟的神色一时很复杂,望着她觉得陌生,又有些失落。
御医恰在这时赶来,将赵璟团团围住,换药喂药,一时之间便没了鱼郦的位置。
鱼郦接连后退,退到门边,身后传来尖细黏腻的声音:“萧娘子。”
她回过头,见是仲密。
不过短短一日,两人也算是共患难,在御前说了几句话,算是相识。
仲密脸上擦了一层厚重的蔷薇粉,身上是甜腻腻的熏香,鱼郦很不习惯靠近这样的内官,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一步,“官家醒了,都知快进去吧。”
仲密笑得起了褶皱:“这都是娘子照料得好。”
他疾步进去,鱼郦回头,见仲密跪在赵璟的榻边,朝他抻出头,赵璟似乎跟他说了些什么。
这副场景,让鱼郦莫名感到不适。
瑾穆在位时曾大力打压内侍,严禁他们参入政事,甚至最初昭鸾台的成立就是为了监视内宫,防止外臣与宦官相勾结,欺瞒君王。
她从前不曾插手政务,无从得知,赵璟如今竟对内侍如此倚重,她冷眼旁观,就是嵇其羽和谭裕都比不上仲密的得宠。
可偏偏是这个内侍在最危机的时刻救了赵璟一命,更是制衡她父亲在朝中势力的重要棋子。
她知道,赵璟这个人最刚愎清傲,听不进人言,劝了也没用,干脆噤声。
仲密与赵璟低语了一番,很快得令离去,不知是不是鱼郦的错觉,擦肩而过的瞬间,她觑到他脸上漾起一抹得意奸猾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