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雪细
循崇院的茶水房不似弥秋院那样热闹,门通常也是上锁的,连嬷嬷知道,这是因为殿下在府上的时间委实太少,不愿去讲究这些,省得他不在的日子里便枉费了去。
殿下虽吃惯了最名贵的茶饮,却也能喝的下平淡的粗茶与清水,那品性标格,当真都是再好不过的了。
连嬷嬷是看着殿下长大的,论起给殿下找身边人这件事,她其实也没比老夫人少操心多少。
自从老夫人把知知从内狱捞了回来,就注定了会有用的上知知的这一天,是以,她有时对知知都比对别人严厉些。
直至从茶水房里出来,知知的脚程也都是前所未有的快,活似身后有饿狼凶虎来追。
毕竟被连嬷嬷这般狠狠盯着,知知几乎没什么磨蹭就走到了书斋门口,可看到江天门神似的抱着剑守在那儿,还是犯了难。
现在,殿下还会让她进去吗?他们闹的那样僵。
她后来想过,那日那包蜜饯,也许本是为她准备的,最后却是被他丢了。
没成想,还没等知知停下脚,江天已挪开了身子,让出了那一扇镂花的大门。
知知竟连托故临阵脱逃的机会也没有。
连嬷嬷催促道:“得看着殿下喝的见了底儿,才能出来。”
知知脑中空白,颤着手叩开了门。
可一进去,她就想逃。
“怎么?”
萧弗好像有阅不完的公文书卷,却还是于百忙之中,冷声一问。
两个字,就够抽干知知的勇气了。
她却不得不继续往前。
房中太静了,知知每一动步,那清晰的跫音都在一五一十地诉说她的莲踪,使之无所遁形。
萧弗根本不必抬头,也能知道她走到了哪里。
知知于是更加轻手轻脚地将茶盏放在案头,整个过程都提着气,直到釉盏离了手,才堪堪松垮下肩,站远了些道:“是老夫人担心殿下这段日子劳苦,让连嬷嬷督促奴婢来了。”
这还是萧弗头一回听她自称奴婢。比起初入循崇,恭敬与惴恐,都有过之而不及。
其实萧弗的目光从未在知知身上停留,就好像她是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就算站在他的面前,也不配他垂看。
可越是如此,知知越是想到那夜,她是如何被他拒绝,被他鄙夷,如何走过伶仃的小径。
也就越不安。
连嬷嬷的吩咐到底不能忘,知知强自定心:“殿下趁热喝,连嬷嬷说了,必须要喝得见底才行的。”
萧弗一抬头,就见一张丹杏似的媚脸,偏生含羞带怯,不说话时抿紧了唇关,姿态可怜。
他从前还是太好心,不为难她,都对不起她这副样子。
他笑:“我何须听她的?”
连嬷嬷是整个王府最有威严的四大嬷嬷之一,可之于萧弗,也不过是仆。
知知的脸上血色褪去,愈加明如春雪,不自知的招人。
她垂下头,眼波低凝:“可是,知知不能不听……连嬷嬷也是为了殿下好。”
“出去。”萧弗仿佛油盐不进。
就这样出去,连嬷嬷还不得扒了她的皮?殿下一定厌极了她,也不再管她死活了。
知知的心思完全摆在脸上。
萧弗见她这样险要哭出来的样子,反倒是松了口,从容道:“或者,你过来——喝完。”
她喝?!
因要听连嬷嬷话的是她,所以这茶便要她来喝,知知一下子弄懂了萧弗的意思。
“这是给殿下准备的……”
话说到最后,已彻底息了声。
殿下给了她选择,可是她分明没得选。
端茶用的漆盘还捏在手里,知知慢吞吞走到案边,只能先将漆盘放在案角,转而端起茶盏。
萧弗趁此看见了她的手腕,这次却不是空空净净的,而有一只红芙蓉的镯子空荡荡地挂在腕子上,大约是因为并非量了尺寸定制的,不算合手。
成色也差,所用的独山玉有些浑浊,不够剔透,倒显得玉色输逊于人的肤光。
也不知该算衬人,还是不衬。
知知还不晓得萧弗这么快发现了她的镯子。
临出门前,她满脑子都是萧弗让她出去的时候,那冷漠决绝的脸色,她怕一出现就更让他厌恶。
朝露姐姐说过的,没有人不喜欢美色。
知知这才偷偷捎带上了这与她身份并不相称的镯子,希望可以稍稍讨喜一些。
大约前十五年养尊处优的日子,并未被完全抹去。知知喝茶和吃点心一样慢,决计不会发出什么咕嘟的不雅之声。
她喝茶的模样也很好看,总是很秀雅精细。青布的窄袖微微掩口,红樱低就盏沿,一点点慢饮。
她一边喝,萧弗就一边看。
实则这灵芝茶,知知在配方子的时候就加了金银花、桂花,去中和苦气,甚至比书上的方子还要偏甜一些才对,但没想到灵芝的苦味太过霸道,一入口还是苦得人脑袋都要发涩。
可知知一声不响地喝完了。
她从小畏苦是真,若有必要,却不是不能忍。
“喝完了?”
知知点头,将盏底翻示给萧弗看:“一点也没剩的。”
萧弗终于低头,至此才有空落下最后的批朱,在文书上盖好了私章,而后起身。
知知这会儿都已经准备退下,见他这忽如其来都动作,无措地看向他。
萧弗审视着她的每一分战栗,慢慢走近。
那语笑的声气,当真算不上良善。
“忘了吗,我说过,想好再来。”
第15章 亲昵
秋里时不时就要起风,啪嗒一声,带上了方才还欲掩还休的那扇门。
门声响起的时候,知知显然被惊了一惊,转过那张俏小的芙蓉脸,愕然看了一眼。
也不知道是被这自己关上的门吓住了,还是为门关上之后要面对的处境心怯。
然而,就这一走神的功夫,萧弗已经绕过了桌案,绕过了横亘于他们之间的唯一阻隔。
“不回答?”
知知听着更害怕了。两人站近了,他就成了堵截她的一座巍然高山。
此刻,萧弗的手半搭在身旁的书案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节拍,不疾不缓,不轻不重。
却好像在计数,倒数着给她的期限。
其实主子有问,做奴婢的哪能不答呢。更何况高山就在眼前,压迫得知知喘不过气来,只盼着他快点放过她。
知知便小小地反驳了一句:“是连嬷嬷让奴婢来的。”
言下之意,若不是连嬷嬷,她根本不会来的。
如此顾左言他之语,萧弗自然不甚满意:“那是,想清楚了,还是没想清楚?”
知知当然不是没想清楚,她从一开始就做好了打算,她绝不要当他的妾室,可这并不是她想清楚就可以的。
她还没再说话,萧弗却忽然伸手,用了些力,知知的手被迫一松动,就任他取走了手中的杯子。
知知这才意识到,方才她将那杯盏捏的太紧,手指头都生疼。
要不是她气力不够大,万一教捏碎了,可又是一桩赔不起的债。
这回萧弗没敲案,而将空杯于手中浅浅把玩,大指摩挲着盏口。
“你很怕我?那尽可以跟着连嬷嬷,回弥秋院,本王不拦。”
“不要,别。”知知用哀求的眼神看向他。
现下的萧弗算不上冷漠凝重,可知知总觉得他有些反常,却又说不上哪里奇怪。
她只看见那杯口贴吻过他的指肚,那么好看修长的手指。就有些庆幸自己没有涂口脂,饮茶时才没留下香印子,否则怕是要碰脏了他的手。
不过知知还从来没有涂过口脂。沈家没倒下的时候她没及笄,阿娘说大姑娘才需要胭脂水粉的妆点,小姑娘只需要天然去雕饰,就是最水灵的了,等她十五岁诞辰再给她买。
隔壁李员外家的姐姐倒是偷抹过她娘亲的口脂,但知知做不出来这种事,所以只是偷偷向往着,向往着及笄那天,也可以红妆粉黛地描画。
可盼了几年,真到了及笄之年,一夏的蛙鸣蝉燥声都如约而至,爹娘却缺席了。
除了朝露姐姐亲手给知知下的一碗阳春面,知知什么也没收到,自然也不会有一盒企盼了久久的口脂。
好在,阳春面里加了卤子和葱,知知吃着就不觉得心酸心苦了,这还是朝露姐姐和厨房的人磨破了嘴皮子,他们才同意她动用灶火的。
其实知知最难过的不是见不到爹娘,而是他们,正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饱受磋磨。
若是他们能好好的,即便错过了她的及笄也没关系,错过她往后的小半生,也没关系……
知知被半颗泪烫了眼,好一会儿,才用嫩的削葱似的指尖轻轻攀上萧弗的袖子,拽着很小幅地晃了两下:“别恼知知了,之前是知知想岔了。”
这样打圆场的场面话,知知本是不会说的,可真的到了求和的时候,说起来一点也不难。
即便从这句以后,她再不是罪婢知知,也再不能做回沈家的小千金,只是摄政王殿下的笼中小雀,所有之物,这都不难的。
萧弗见她要哭不哭的样子,好似他是逼良家子当了伎。
用下劣的手段去逼一个小姑娘就范,他还真不至如此。
可那双泪盈盈的美目再张抬的时候,萧弗那句到此为止卡在喉中,一点也不想说了。
他忽想知道,他若不开口,她打算怎么办?
是对着他梨花带雨地娇啼弱哭,还是羞愤无望地再度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