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昔在野
萧昱继续分拣着棋子,面色无波,沉吟不语。
气氛沉默了片晌后,萧玉姒微攥着手指,试探道:“陛下,是想卸了薛太尉的兵权吗?”
萧昱不置可否,把?捡出来的?一把黑子哗啦放入棋盒中,面无表情道:“能做到吗?”
猜测得到证实,萧玉姒面色凝重,连连摇头,为他分析利弊——
"薛氏世?居西府,人?心?归附,除了薛太尉,没人?能压住秦州那些豪强世家。何况,薛太尉也绝不会放弃秦州兵权的?,想要收回秦州兵权,我们只能像熬死宋开府和宋太师一样,熬死薛太尉。"
“熬死他?”
萧昱吃吃笑?着,往棋盒一颗一颗扔着棋子,“我跟他比谁的命长吗?他会老死,可不代表我不会英年早逝啊!”
他不由又想起来魏云卿那崩溃的模样,虽然?她现在在母亲的?关爱下已经稍稍恢复了平静,可若再被攻击几回,恐怕就不会像现在一样好治愈了。
只怕不等熬死薛太尉,他们就先被折磨的抑郁早逝了。
那一夜,他坐在烛光里,静静想了很久,这样的?压力,魏云卿撑不住的?,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顶多久。
改革的?阻力很大,对帝后的攻击层出不穷,他不能一直这样被动,他必须主动反击。
萧玉姒心?绪复杂,“难道,陛下还真想杀了他不成?”
萧昱沉默着,有几分默认之意。
他感激魏云卿,是她给?了他无比的?勇气,把?那个他压抑心?底,想为而不敢为,当做而不该做的念头给激醒了。
那不是她心?底的?邪念,而是早存于他心底的邪念。
他感激她,她说出来了。
把?这个问题,正式提到台面上来了。
他一贯太过理智,他想不理智一次。
萧玉姒面色忧重,连连劝谏着,“抛开骨肉亲情不谈,薛太尉跟宋太师这样的文官权臣是不一样的。宋太师身死权灭,可薛太尉不一样,他手里有兵,这样一个权臣,不是好对付的?。”
萧昱垂眸,沉吟不语。
萧玉姒继续理智的跟他分析着,“何况,他于?陛下的?江山也的?确有功啊,杀功臣,不是明君所?为。”
萧昱幼年登基,无法亲政,薛太尉作为元舅外戚,在摇摇欲坠的?局势中,世?家虎视眈眈下,以雷霆手段威慑群臣,肃清朝野,稳住了魏室的?江山,保住了萧昱的?皇位。
于?社稷,他是有功的。
即便?晚年弄权,他也没有真的要谋反,当朝三公,若无故要他性命,会出大乱的?。
萧昱将最后一颗棋子放入盒中,楠木的?棋盘上?,一子不剩,泾渭分明。
他没有回应萧玉姒的话,反倒继续问她,“我想不战而屈人?之?兵,能做到吗?”
萧玉姒脸色一垮,他这是真下了狠心了,暗叹了口气,正色道:“想卸他的?兵权,势必会有一战,即便?薛太尉不反,他底下的人也不会束手就戮。”
萧昱目光微垂,看着空净无物的棋盘,陷入了沉思。
一个权臣,杀了他这个人是很容易的,难的?,是怎么分解他背后的?势力,和那几十?万的?西府军。
他必须想办法先卸了他的兵权。
有兵才有话语权。
自古以来,大将交兵,都离死不远了,薛太尉不可能不知道失去兵权意味着什么,他绝不会松手秦州兵权。
可如果不卸他的?兵权,他会仗着手里的?兵,不停攻击皇后,阻止改革,而自己还要忌惮于他的兵权,不得不对他的?所作所为睁只眼闭只眼。
不能追究,不能过问,不能给?他的?皇后一个公道,不能给?他的?子民一个交代,也不能让自己出了这口怨气。
他面无表情地说着,“那就让驸马清点兵马,令齐州军全面戒严,备战。”
萧玉姒身子颤了一下,面色震愕,“陛下,当真要如此吗?”
萧昱继续陈述着自己的打算,“我会下旨,以宋太师薨,朝中无人?可用,征召薛太尉还朝辅政,让七叔代替薛太尉出镇秦州。”
萧玉姒摇摇头,这根本不可能成功,提醒道:“除非让薛策出镇秦州掌兵,否则,薛太尉绝不会交兵还朝的?,七叔根本进不了秦州,陛下的?任命诏书,将会成为一张废纸。”
“他不回,那就是抗旨不遵了。”萧昱手掌在棋盘上?拂过一遍,道:“那我们便?有弹劾他的?口实了。”
萧玉姒哑然?,眼神微动,怅然?叹道:“陛下这是存心要逼反他们啊?”
“反了又如何?”萧昱语气平静,“僧孺说的?不错,还怕他们不反呢,反了正好,一股脑全灭了,重整格局。”
萧玉姒愕然?。
“或许我们可以像对待这盘棋一样。”萧昱手指缓缓划过棋盘上?的?经纬线,指点天下,“把?这些世?家当成棋子,打散了、打乱了、全灭了,再由我们摆上?新?的?棋子,重整格局。”
萧玉姒摇摇头,劝谏道:“陛下,维持世家平衡稳定已经很不容易了,这样太疯狂了,陛下会在史书上留下昏君、暴君的?千古骂名。”
可是,他又何时在乎过身后名呢?
萧昱淡淡笑?了,从容抬头,看向窗外,目光悠远,他告诉她,“长姐,这魏国已病入膏肓,药石罔效了。”
萧玉姒一怔,愕然?看着冷颜沉声的天子,
“倾覆一切,重塑新?生,才有一线生机。”
第116章 抗旨
萧玉姒很快就往齐州给霍肃去了密信。
如今齐州、定州的兵权都在霍肃手中, 秦州、并州军权在薛太尉手里。
可霍肃做过多年并州牧,惠政遍布州郡,人心归附,即便秦州作乱, 并州那些?文武, 大概也不会一起作乱。
定州刺史魏崧,是帝后的人, 可安心。
庐江郡是建安门户, 现今是由宋穆之镇守, 可无虞。
徐州牧陈晖持中立态度,可争取。
只要守住建安门户, 守住台城,即便改革太急, 人心逆反,州郡作乱,也不会对国家造成毁灭性动荡, 他们手中?的兵力, 也足够镇压叛军。
他们依然有五成胜算。
写完信后,萧玉姒起身, 看看窗外渐渐暗下的天色,冬夜清寒, 草木凋零。
她抚着将?要生产的肚子,目光灼灼,她的孩子, 一定会生活在一片太平安逸的乐土。
*
显阳殿。
廊下的灯笼被点亮, 朦胧的光影,一直蔓延到窗台。
窗内, 小火炉上?,茶壶滋滋冒着热气,男子静坐观书,女?子娴熟煮茶。
魏云卿情绪稳定后,宋朝来就离宫归家了,萧昱又一如既往过来留宿。
撤膳后,二?人便坐在窗边的暖榻上观月煮茶。
魏云卿很久没有这般悠闲的煮茶了,她拨动着茶果。
萧昱抬眼静静看着她,突然道:“你身上?这件袄,不似宫人手艺。”怎么会给她穿这么粗制的衣服呢?
魏云卿拨茶的手一顿,然后张开手臂,像个?孩子一样展示着身上的小袄,道:“这是母亲给我缝的,是不是很不错?”
萧昱了然,怪不得手艺差了一截,含笑点点头,“嗯,果然知女?莫若母。”
魏云卿抿唇一笑,茶沸后,她用竹勺舀起煮好的茶汤倒入茶碗,端给萧昱道:“冬日喝些?姜果茶,暖身暖胃。”
萧昱接过茶,饮了一口,茶中?煮了姜,喝下去热辣辣的,腹部一股暖意流淌,驱散了冬夜的寒冷。
魏云卿挪到他身边,紧挨着他,和他一起看着书。
萧昱长臂一伸,把?她搂到了怀里,他身上有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沉香气,魏云卿深吸了一口,顺势把手放到他腰间暖着。
“我听说你要召薛太尉还朝?”
她突然发问,不是才刚把这尊大佛送走不久吗?
“嗯。”萧昱淡淡应了一声,翻着书页,“要解他的兵权,必须先?召他回京。”
魏云卿一怔,解兵权跟杀将?有?什么区别?何况是当朝三公,她的手指攥紧了他的衣衫,语气复杂道:“你难道还真想杀了他不成?”
萧昱沉默,书上的字不知看进去几个。
魏云卿抱着他腰腹的手臂渐渐收紧,抬头看着他道:“我那日只是一时冲动的气话,不是真想杀他,当朝三公,岂能儿戏?”
萧昱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安心,不以为意道:“你不用多心,不是因为你的缘故,才要对付他,而?是局势所迫,已经不得不走这一步了。”
魏云卿心里一咯噔。
“杀了他,我比你压力更大。”
萧昱合上?书,目光看向窗外的月色,“我年少?继位,托政舅氏,他以元舅之尊总领朝政,以前还有?宋太师能制衡他,而?今宋太师薨,他便是这朝堂最大的虎,是我施政的最大阻碍,即便你不说,我和他之间,也势必是要有?一战的。”
“可他到底是陛下的舅舅。”
“朝堂之上,只有?大义,无论亲情。”
他说的坚定,似乎真是尽公无私,为了大义可以舍弃一切感情。
“皇权,不需要外戚制衡。”
魏云卿沉默着,亲情与爱情都?是感情,如果为了大义可以割舍情感,那他们是否也要学会放弃什么?
她突然苦笑道:“所以他才要这样打击我,陛下既然要一视同仁的舍得一切感情,那陛下可以放弃他,也必须学会放弃我,他是在利用我逼迫陛下。”
萧昱神色一滞,他知道,这正是她不安感的由来。
他伸手抚了抚魏云卿的头发,没有再信誓旦旦的跟她承诺什么,保证什么,说自己绝对不会放弃她的话,他只是告诉她——
“你说的不错,如果我连自己的妻子都无法保护,又谈何保护苍生呢?你们对于我,都?是重要的存在,我只想不负苍生不负卿。”
可是,鱼与熊掌焉可兼得,世间哪有两全法呢?
不过,她总是要相信他的,他没有?骗过她,也没有?食言过,他是天子,君无戏言,他说的话,就一定能做到。
“我也是苍生中?的一个?,陛下只有?先?守护了苍生,才能最终守护我。”她柔声说着。
萧昱心中?微动,低眼看着她,火炉在她脸上投下一片红色暖光,熠熠生辉。
冬天来了,万物凋敝,无论对人还是动物,都是极大的生存挑战,只有?撑过这个?寒冬,才会在第?二?年春光的滋养下,重新焕发生机。
等到春暖花开,一切就能重新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