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昔在野
士族为?了阻止底层上升,早已垄断了百姓接受教育的机会,垄断了百家典籍的解释权。
底层的百姓大部分没有读过书,不识几个字,他们愚昧无知,容易被煽动情绪,却?没?有?分辨的能力。
不能让他的子民普遍接受良好的教育,是他这君主的错。
无有?怨言。
魏云卿也愈发谨言慎行,生怕自己的一时?失言,会造成更大的舆论压力。
她?已经不再试图劝说萧昱了,她?只能给他全部的信任,支持他的所有?决定,无论结果如何,他们共同承担就是了。
*
在帝后备受压力的同时,前线战场上传来了捷报。
胡轸于?淮水大破叛军,贼将欲退守江陵,霍肃绕道包抄后方,控制了襄阳郡、南郡,切断了秦州叛军的后路。
霍肃派人游说何参军归降,被何参军拒绝。
秦州主簿秘密联系上了霍肃的使者,愿意向?朝廷投诚,他本就不支持起兵,只是形势所迫,又被参军和司马威逼,才不得不随军叛乱。
霍肃欣然接受了他的归降,在秦州主簿的里应外合下?,官军很快攻破叛军营地。
叛军看到有如神兵天降的官军,吓得四散溃逃,城门狭窄,叛军们你追我赶蜂拥冲出,致使踩踏死伤不计其数。
何参军和秦州司马见势不妙,欲弃城投奔并州牧温简。
眼见叛军兵败如山,本是坐山观虎斗的温简,在何参军和秦州司马刚至并州界时?,就立刻将他们捕获斩杀,传首建安,正式结束了秦州之乱。
*
主将被斩杀后,朝廷便开始了对叛军党羽的清洗。
萧昱下?旨,基层士兵不明所以,不过是听上级指令,可予以赦免。秦州作乱的主事世家女眷各归本家,男丁全部斩杀,一个不留。
叛将中的首领,也都是世家门阀出身,不少都与建安朝廷大员有姻亲旧交。
便有?不少大臣在朝堂上为一些叛将求情,世家之间?的关系盘根错节,真把这些作?乱的秦州世家全杀了,他们自己也会受到不同程度的冲击。
高承也劝谏道:“围师遗阙,这样斩尽杀绝,会引起人心动荡的。”
萧昱置若罔闻,不顾众人劝阻,又翻出萧澄之乱的旧账清算,不把他们打服了、打怕了,他们以后还敢。
萧澄作?乱,是受了裴雍挑唆,私下与秦州叛军暗通取款,萧昱下?令纠察萧澄党羽,拷问他们与秦州叛军的来往,一个不赦,通通处以极刑。
叛将杀了一批又一批,求情者也被打成党羽,各大世家均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打击。
天街踏尽公卿骨,甲第朱门无一半。
他既要担这恶名,那就一次性斩草除根,荡平所有?改革的阻碍,把这些世家全削一遍,让他们再没有威胁皇权的的实力,不再把问题留给继任者。
曾经温雅宽厚的天子,突然变得弑杀,残暴不仁,建安人心思变,大臣朝不保夕。
朝堂上,昔日与他志同道合,并肩进?退的大臣们,也一个一个对他转过身去。
连自幼至交的殷恒,都无不失望的背对着他,对他说:“臣看不清陛下了。”
这样的话,听多了,也就淡然了。
在发动这场改革之前,他就已经有抗下所有骂名的觉悟了。
一个纯粹的改革者,不仅要有挥刀革除旧秩序的决心,更要有?自我革命的勇气。
萧昱知道,他是注定要跌的粉身碎骨的。
*
这一夜,萧玉姒面色凝重,拿着朝臣们的一封封奏折前来式乾殿。
夜幕沉沉下?,恢弘壮丽的宫殿气势迫人,萧玉姒仰望着大殿,只觉那压抑的气势扑面而来,有?点儿令人敬畏。
萧昱正伏案,坦然自若地批复着下一批要处置之人的名单。
“陛下?到底还要杀多少人?”
萧玉姒将奏折扔在他的书案上,“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大臣朝不保夕,天下?舆论纷纷,李司空,高尚书,殷太常,杨中书都纷纷称病不朝了,再这样下?去,陛下?就真的要退位以谢天下了。”
萧昱执笔的手一顿,又继续若无其事地批复着奏折,语气淡淡道:“他们手里没?兵,反不了。”
萧玉姒揉了揉眉心,耐心规劝,“他们反不了,但他们不上朝,便是在无声反抗,民间废后的呼声越来越高,再这样下?去,曾经支持陛下?的,也要与陛下反目了。”
闻此,萧昱眼神一寒。
他追究萧澄之乱,那些人就造谣皇后与萧澄里应外合,他诛杀萧澄的党羽,那些人就鼓吹该废后。
萧昱把朱笔一掷,案上飞溅了一大片如血一般的朱砂痕迹,冷声道:“大魏自开国以来,历代都是一帝一后,没?有?被废的皇后,他们哪里是想废后,他们是想要皇后的命!”
萧玉姒愕然。
“他们是想要皇后的命,我怎么能饶了他们?这些造谣诽谤的,跟那些叛军本就是一丘之貉,一个都不能留。”
“陛下?!”
萧昱打断她?的话,继续说着,“我是皇帝,我对天下?苍生有?责任,可我也是丈夫,我对我的妻子也有责任。”
“天下人可以不需要我,可是卿卿不能没?有?我。”
夜风呼呼灌入,吹动着他们的衣角,气氛突然沉默了。
萧玉姒一怔,脑中嗡嗡一片,她?难以置信,还在试探,“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萧昱不再拐弯抹角,开诚布公,告诉了她自己心底的打算,“姐姐,我不想做这个皇帝了,我不做皇帝了。”
萧玉姒心底在震动,她?觉得不可思议,以为?自己听错了,呆呆问他,“你说什么?,你要放弃皇位?”
“经此一役,我已污名满身,彻底失去人心,无论我主持什么?改革,天下?人都不会服我。”萧昱平静的跟她?分析着,“只要我还在这个位置上,他们就不会停止对我,对皇后的攻击,或许退位,才是我们的归路。”
萧玉姒惶恐地摇着头,“陛下是要为了一个女人,弃此全盛之天下?吗?”
萧昱微垂眼睫,这么?多年来,他都有在努力扮演好一个皇帝的角色,没?有?过正常的感情,也没?有?跟谁推心置腹的交流过自己的感情。即便是最亲近的姐姐,他们讨论最多的也是朝政,从未过问过彼此的感情。
成年之后,他们都有?了各自的家庭,而现在,他想跟公主谈一谈自己的感情。
“我自幼登基,在这宫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直被当作傀儡摆布,明明是天子,却?一直活的屈辱。我一直觉得我很可怜,我恨透了这些摆布我的世家,我娶她?入宫的目的,就是为?了换齐州的兵权,为?了让自己不再受制于人。我以为?我不会动心,可她?来到我身边后,我发现这世上不止我一人可怜。”
“她?其实什么?都不懂,她?也不过是这门阀政治下可怜的受害者,她?从未站在我的对立面,事到如今,连姐姐都在劝我,可她即便受到如此多流言诽谤,也从未质疑过我,一直在支持我。”
萧昱眼中闪着烛火的光,“她?对我,是难能可贵的存在。”
是他的家。
萧玉姒怔怔听着他的诉说,眼泪在眼眶打转,茫然无措。
他是帝王,可他也是人,他做不到绝对无情。
她?哽咽着,“那我呢?我们姐弟的理想呢?我们废了那么?大的力气,才有?了如今的局面,你是天子,你怎么可以放弃这天下?”
夜色幽静,空旷的宫殿只剩天子沉沉的声音。
“作?为?君主,当?以苍生为?己任,我做到了,我没有辜负我的子民,我已竭尽所能。”
自毁盛名,荡平阻碍。
萧昱神情郑重,看向?公主,一字一句说着,“可作?为?丈夫,我想守护我的妻子。”
殿内光线很昏暗,可萧昱的眼睛却是明亮无比。
萧玉姒沉默着,她?仰头,逼回?了眼泪,她回想着过往的一切,他们忍辱负重那么?多年,才终于?谋得皇权振兴的机会,可如今,他竟然要放弃皇位,那她?以前汲汲营营的谋划都算什么?
她?突然转头,对萧昱发泄着——
“从小,我就被父母教导,我是长?姐,我要照顾弟弟。我觉得不公平,我恨,恨我是个女人,恨我无法走上那至高之位。如果我是男人,哪儿轮得到你做皇帝?我拼尽我的一切,想要扶起我的弟弟,希望他做一个好皇帝,希望他成功,可你现在,竟要放弃?”
萧玉姒质问着他——
“你怎能放弃?!”
萧昱沉默着,听完她?的宣泄后,眼神一动,突然拉起了她的手。
萧玉姒一惊,想要收回自己的手掌。
萧昱却攥的更紧,带着她?,一步一步走上台阶,“当?初,是姐姐拉着我的手,登上太极殿,君临天下?。”
而今,他拉着她?的手,登上了玉阶,萧玉姒心中震颤着。
“这皇帝,也不是非我不可。”
萧昱双手托起她?的手掌,扶着她?,稳稳把她按在了御座之上。
“坐在这个位置上,谁都可以是皇帝。”
萧玉姒愕然,她?想站起身子,却?被萧昱重重按了回?去,把她困锁在那个最高的位置。
这一刻,她?感到无比的压力,没有什么比这御座更沉重的存在,人人梦寐以求的皇位,此时?就在她?座下?,可她却要崩溃了。
萧玉姒哭了,“我做不到,我不可以。”
萧昱眼神一动,一字一句,直击灵魂的质问她——
“你也姓萧,你也是萧氏皇族的子孙,身上一样流淌着萧氏的血,你为?什么?不可以?”
萧玉姒一怔,她?哽咽了。
自古以来,女子都不得干政,她?也曾愤恨,也曾无奈,却?苦于?皇权的衰弱,不得不压下所有愤懑,如履薄冰的前进?着,把这份谨慎刻入骨髓,为?她?的弟弟争取着权力,从未动过半分非分之想。
可如今,萧昱却告诉她,她?可以。
萧昱慨然道:“姐姐半生筹谋,都是为?了我,可凭什么?啊?你辛苦谋来的一切,最后却?让我坐享其成,你心里不苦,不恨吗?”
萧玉姒摇摇头,她?没?有?那个野心,她?想改革,只要改革能成功,谁做皇帝都是一样的。
“这天下自古就没有女人当皇帝的,姐姐做不到。我的理想,我的夙愿都寄托在你的身上了,你放弃了,你让姐姐怎么办?”
萧玉姒哭了,声声肺腑,试图挽回?他,“陛下?何忍,夙愿付与东流?”
可萧昱心意已决。
“你的理想,你的夙愿,从来都不该寄望于任何人。”
萧昱对她?说:“其实,天下?人根本不在意这个位置上是男人还是女人,无论谁做皇帝,对百姓来说其实都没有什么两样。”
“他们只关心自己能不能吃饱饭,能不能活下?去,只要让他们在哪里都能生活的安稳,这皇帝是男是女对他们来说都无所谓。”
“陛下。”萧玉姒哽咽不能言。
“每一次改革,总要流血,每一次流血,总要有人担责。”萧昱感叹着,“过去,是顾太傅、是宋世子扛下?了责任。可这一次动乱影响深远,不是推一个臣子出去,就能平息的。”
萧昱转过身,月华笼罩在他的身上,他往殿外走着,独留萧玉姒高坐御座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