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退戈
谢引晖还是不大相信,连妖境寥寥数日就能捅出那么多大篓子的人,能是剑主。沉吟片刻,说:“那请师侄拔个剑,容我一观。”
倾风气焰不由消了一寸,声音也低了一点,说:“剑不见了。”
谢引晖:“什么叫不见了?”
“就是字面意思上的不见了。”倾风两手一摊,怨念地道,“我怎么知道它怎么回事?百多年才找到一个剑主,居然还能把我给弄丢了。你说这让人有什么好说的!啧。这剑着实不懂事。”
谢引晖:“……”
忽然就有些信了。
他蓦地冒出个疑问来:“你是陈冀亲生的,还是他收的徒弟?”
倾风大笑,胡说八道:“我师父可能是我亲生的第二个爹!”
林别叙眼见倾风聊得兴起,提醒道:“还有件正事。”
倾风果然忘得干净:“什么正事?”
林别叙无奈指指东院。倾风拍腿恍悟道:“哦是!映蔚的貔貅也在我们这儿。我们与他谈下一门买卖,答应了说要来做你的说客。”
倾风把关键的要点记住了,但事情说得不大清楚,叫林别叙帮忙复述了遍。
谢引晖听完平视着前方,半晌不作回应。
倾风等了等,以为他是不想答应,着急劝道:“师叔,这买卖划算的。届时昌碣由人族管辖,您说税银多少便是多少,给他分润一点,能叫他闭嘴就成。他哪知道是三成还是几成?往后再以城中治安为由,叫他调遣些妖兵来帮忙巡城戍卫,怎么都不算亏。关键是他与我等联手,能省去不少麻烦。”
谢引晖仍是不答。倾风刚要起身,被林别叙按了回去,冲她使了个眼神,叫她稍安。
数息后,谢引晖才终于转了下脖子,重新看向她,歉意道:“僵了下,对不住。这木身是有些不便。”
他说:“可以。不论几成,昌碣都要攻下。我本以为貔貅会从中作拦,因此想先出兵映蔚再剑指昌碣。貔貅既愿帮手,自是上策。”
他缓缓转向林别叙,赞许道:“能叫那不听人话的貔貅听进你的劝诫,你有几分慧心。”
倾风猜他大抵还不知道林别叙就是妖境白泽,委婉地道:“可能……不止几分。”
她正要礼尚往来,为林别叙博博门面,外间传来一阵聒噪动静。
再看门外,云散日出,晨霞漫天,原是已不知不觉叙了一夜。
“好香啊!这是什么花的气味?”
貔貅人还没到,嗓门已扯得百尺外都能听见,揉着眼睛走进前厅,豪放道:“我要再去多买几盆。将院里一并栽满!”
他视野朦胧间发现里头多了个人,定睛一看,惊惶往后一跳,吼道:“谢引晖!”
稳了稳心神,才走回来,装作若无其事地说:“谢引晖,来得很快嘛。我还以为你要再耽搁几日。不会也一直藏在昌碣,图谋不轨吧?”
他虽极力掩饰,可倾风对他那一幕精彩变脸还是看得啧啧称奇。
这得是多大阴影啊?怕成这样。
谢引晖眼角余光朝门口斜睨。没有开口,倾风已然意会,脱口叫道:“我师叔问你,你为何会来昌碣?”
貔貅老实地道:“少元山上那么一道金光,我又不是瞎了!此地离我映蔚也不远,自然要来看看禄折冲搞的什么鬼。否则哪日昌碣一倒,我映蔚也得唇寒齿亡。”
他有些不自在,挑了谢引晖远一些的位置坐。结果是在他对面,距离远了,但抬眼就能打上照面。当下表情变得诡异,耷拉着张脸,又苦又丧。
谢引晖直勾勾地盯着他。
倾风瞄一眼,代为说道:“我师叔在笑。”
貔貅莫名其妙道:“他笑什么?”
倾风说:“觉得你的反应很有趣。”
谢引晖赞同点头。
倾风登时雀跃不已道:“师叔,我懂你了!”
谢引晖的面部肌肉稍稍松弛,眸中染上柔和的笑意。
林别叙笑说:“真不愧是半个同门。”
貔貅:“……”
“师叔?!”他脑子转过道来,一脸见了鬼的表情道,“我说,你们师侄二人没问题吧?拿我当笑话?”
他压根儿不信,嘲道:“你就胡编乱造吧!”
倾风眉开眼笑:“怎的不信呢?我是师叔的传声筒。”
貔貅冷哼道:“我看你是谢引晖的狗腿子!”
正巧白重景走进来。貔貅指着他,又指向倾风,嚷嚷着说:“不信你问他!红毛鸟,陈倾风现在这模样像不像个小狗腿!”
白重景瞥见谢引晖,先是眼角一抽,半只脚留在门外,就那么定在了原地。闻言摇摇头,显然是不认同他观点的,一板一眼地说:“阎王殿前的小鬼。难缠。”
活人见了都得退避三舍。不分什么主啊王的。
谢引晖对着外人,莫说是好脾气,连句好话都算是罕见,眼见着白重景彷徨在门口不动,看穿他的胆怯,更是口不留情道:“禄折冲的家雀,怎么也在这里?寻不到回家的门路了?”
倾风见气氛沉凝,虽也对这大妖的立场诸多戒备,可这几日相处,觉得他为人还算有所分寸,担心师叔误会,帮着说了句:“他先前奉命来抓我们,违令后与我们暂住一处。”
她重点在“违令”,落在谢引晖耳朵里就不是一个味儿了。
他冷声道:“要抓我师侄。”
白重景纠正说:“不是抓她,我来请林先生入京。”
谢引晖:“呵,意思是我师侄说谎?”
倾风:“……”
莫说白重景,连倾风都想为他捏一把冷汗了。难怪貔貅那混球都怕成这样。
……谢师叔,还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
倾风以为白重景会扛不住压力先行离开,岂料他短暂踯躅,迈步走了进来。坐在近门的位置,漫不经心道:“你们说你们的,我只守着林先生。”
好在谢引晖也未加深究,转头找貔貅商议起正事:“映蔚愿出多少兵?”
“你的一成。”貔貅说完警醒,坐不住得跳了起来,激动道,“不对!我不与你谈!你们全是一伙儿的!”
“坐下。”谢引晖说,“你开的条件我都答应。现下问题在如何行兵,才能瞒过犀渠眼线,速至昌碣,叫他不以满城人族性命相挟。”
貔貅迟疑地坐回原位:“你要如何?”
谢引晖一时无言。
“我只信先生的。”貔貅对林别叙道,“先生,你总不会害我吧?我们才是一道的!”
林别叙笑说:“确实有一想法,我随意说来,给二人听听。”
卯时,东面山上方晃出日头,催得天边云霞如锦,赵余日等人已在荒地上干了半宿。
从采石场凿石换至城外山郊开垦荒地,本以为能轻松些许,可在旁督管的小妖全然不许他们休息,逼得他们日夜苦作。
每日只有一餐,舀半勺粥,添一块饼。粥里不见多少米粒,多是难以下咽的谷壳。饼也不够分,晚去的人就没有。
赵余日的村庄里还有倾风悄悄送来口粮,回去后姑且能吃到饱腹,撑住白日的劳顿。另几个村庄的人奴,已是强弩之末,快累死在田上。
赵余日正战战兢兢地扛着锄头松土,边上一妇人推着运碎石的板车走过,突然体力不支瘫倒在地。
不远处便有四五位小妖往复巡查,这群人动辄打骂,心情不快了,无错也要上前抽上一鞭,打得人皮开肉绽,行事比先前更为狠辣。
赵余日惊呼了声,不敢上前搀扶,只能压着嗓子提醒道:“嫂嫂,快起点!”
那妇人抬起头,双眼水气弥漫,一只手在空中胡乱抓了抓,显然已是意识迷离了。
赵余日心生不忍,正要上前扶她,身后破空的风声一响,便被人狠狠抽了一道。
她感觉背部骤然湿了,疼得她头晕目眩。
“干你的活!”那几名小妖已经过来,冲着她啐了一声,越过她朝前方的妇人走去。
二话不说,合围着就是一顿笞打,比酷刑还要凌厉几分。
“起来!我叫你起来!你这贱奴,城主宽宥留你们一命,还敢在这里偷懒!真当自己是什么尊贵的身份,由得你在这里犯贱!给我马上起来!”
语气里分明是还在记恨先前城中比擂之事,叫他们同族将领无故牵连受罚,在满城百姓面前失了尊严。不敢找犀渠伸冤,只能将怨气尽数发泄到人奴身上。
赵余日听着那鞭声急雨似地交错,道道入肉,躺着的妇人连呻吟都没了力气,一身麻衣也转瞬变得鲜血淋漓,颤声恳求道:“她要被打死了,几位官爷,发发慈悲,饶她一命,留她做事吧。”
第153章 千峰似剑
(是以他深知自己的鄙陋,深自唾弃)
赵余日说得低声下气, 连眼神也未敢对上,祈怜的几句话还是触怒了打人的小妖。
那小妖手腕倒转向外,带着高扬的长鞭跟着尾巴一甩, 毒蛇似一口咬上赵余日的侧脸。
她躲闪不及,亦不是不敢反抗,惨叫了声捂着脸跌坐到地上。
小妖指着她唾骂道:“要你多嘴!指使我等做事?贱奴!我不容许,你哪里敢说话?”
赵余日缩瑟成一团,颤颤巍巍,死咬着唇不叫自己泄出哭腔。深埋着头, 朝着小妖稽首忏悔。
青年见她这模样尤不解气,横眉怒目地瞪着她,觉得她出言顶嘴便是极大的罪过,是近来这帮人奴蠢蠢欲动的反心佐证。
今日非得要狠狠教训她一番,叫这帮贱奴知晓自己的身份。
不远处那位躺倒在地的妇人像是承受不住这顿严刑已然断了气。边上的小妖厌恶地用脚踢了踢,见她没个反应,知她不死也难存活,便指了对面两位人族道:“埋了,就埋在地里, 用以沤肥。反正这荒山上正缺些血肉灌溉,谁若是还敢懒散、顶撞, 以下犯上,也同她一样, 打死了埋进深山, 为来年花草做肥!”
“且等等。”青年阴恻恻的声音在赵余日上方响起, “带这贱奴一道走。她二人正巧做个伴, 去阎王殿前, 还能互相求情。”
赵余日浑身一震, 脸上血色尽褪,一直弯折着的脖颈与脊背抬了起来,望向面前高大的身影。
获知自己死期将至,一时间竟不觉得恐惧了,只感到万分的讽刺。
不过是一句求饶的话,就要冷酷夺人性命。对面这小妖也只是昌碣城里的蝼蚁,对待上官要卑躬屈膝,眼神向下时,却是数倍更甚地欺凌。
磕头虫伏低做小不过是为自保,他尚不如流窜的窃鼠,已是只伥鬼,半点人性都不留了。
小妖被她直视,尤其那森凉的眼神中略带讥诮,勃然大怒,斥道:“看什么看!你这贱奴!”
他一鞭裹着妖力抽去,内劲如刃,能生生刮下人一块肉来。
赵余日一手撑着身体,紧紧阖上眼睛,还等着鞭身落下,忽而被人从身后一扑,猛地撞到地上。
身后人的重量压得她喘不过气,也为她挡住了足以致命的一鞭。伴随着血肉绽开的声音,身上人只发出一声闷哼。
赵余日惊恐地睁开眼睛,见是自己郎君,除却几字无用的气音,喉咙像被粗粝的沙石堵住了,喑哑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