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退戈
“什么?之前不是还说要等人吗?说先生已钦定了剑主。”
“剑主哪能钦定啊?你听他们胡说。反正昨日傍晚,先生的弟子过来续香,便明白说了,万事不可强求,今日就是最后一天。”
“那如果那个人来不了呢?怎么不再多等等?都百多年了还在乎这几日?”男人顾不上吃饭,用手背抹了把嘴,急切道,“先生看中的人,总不可能故意错过,不定是琐事拌脚,脱不开身。”
“这谁清楚?”
妇人年幼的小孩帮忙端来煮好的馄饨,倾风忙伸长了手接过。
馄饨汤里飘着浅淡的猪油香气,虽然调味只是一勺盐,一把葱,倾风却喜欢得很。在南城、在上京,比起山珍海味,都更爱这一口热汤。
陈冀掰下一小块冷硬的饼,泡进汤里,见倾风捧着碗却不动作,用筷子敲了敲她的碗沿,示意她趁热。
边上两人还在说:
“我就想不明白,人族到底为何一直不出剑主啊?”
“你能想明白那才是见了鬼。”
男人喝干净汤,也不想离开,对着跟前的空碗忧虑道:“妖族若是像十五年前那样破开妖境,率军征伐,我等会不会真的沦为人奴?”
另一人斩钉截铁地反驳道:“界南有陈冀!哪那么容易攻破?你汤喝到脑子里去啦?”
“陈冀也拦不住啊。光他一个人怎么能行?”
“不可能是一个人!下次要是真的有妖兵来了,老子还卖什么破灯笼,就是用脚走路,也给它走到界南去!”
陈冀掰饼的动作顿了一下,又拿起筷子搅拌碗里的馄饨。
男人听着同伴的大话,想也不想地嘲弄道:“你?就凭你?你是觉得界南缺水,过去拿血浇浇土吗?”
边上的食客也听见了,跟着笑了两声。
同伴受到周遭人哄笑,从脖子根一路红到脸上,血气上涌,一拍桌子,激动地嚷道:“那也是命。就好比先生看中的人不愿做剑主,那都是命!”
他指着自己,转身对着方才打趣他的每一个看客瞪去,语气坚如磐石,眸光明亮如星:“十五年前也是命,大伙儿都认命了,但是陈冀没认,界南不还是留下来了?这次我也不认命!有剑主自然是好,没有就没有,自己的命就该靠自己博去!光赖在别人身后指望别人做什么?我怕死,你也怕死,难道陈冀就不怕死了吗?与其缩在别人后头,担惊受怕会被欺压成人奴,不如上阵死个痛快,死个明白!我算不上陈冀那样的英雄,可就是死,也要狠狠咬他们一口!”
众人被他喝得愣在原地,嘈杂的小摊上空犹如淋下一盆冷水,短暂的寂静过后,便是被浇醒的慷慨激奋。
“你说得对,真要有那么一日,大不了一死。我人族有多少人?就是用尸体也能把他们的路给堵绝了!”
“当年我是还太小,妖族屠我人境三城,这仇就该不死不休!我们怎能一退再退?他们要是真敢再来,我也第一个去界南报仇!”
“妖有什么好怕的?还不是能杀!刑妖司下面关着一整座牢,陈冀生生杀回三座城,连白泽都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大难临头了,何必再贪生怕死!”
“俺也这么觉得!”
倾风听得恍然,不由鼻头泛酸,见对面的人深埋着头,手中的碗不停轻颤,小声叫了一句:“师父。”
她想说,这就是陈冀当初决定走的道。
是他点的火,清的路。是他在界南十五年来徒手筑起的墙。
墙内是人族脆弱的尊严,易折的脊梁,他用血肉护住的那点勇气,而今燎原成了生生不息的希望。
他这十五年来过得并不是潦倒,虽孤身飘零,可天下人都看见了他的道。
陈冀只管走自己的路,勇者必会有人追随。
陈冀放下碗,喉结一阵滚动,该是感触丛生,面上却不显露半分,压抑住翻涌的情绪,起身嘱咐道:“我去租辆牛车,你坐在这里休息一会儿。”
从昨晚到现在,二人没有过几次正面交流,每次开口总是讳莫如深。
倾风知道他还在徘徊两难,此刻大抵是想独自待着,便应说:“好。”
陈冀这一去,许久没回。
早晨的凉意已经过了,正午日升当空,空气燥热。待旭日西斜,陈冀的牛车依旧没来。
时间如流沙般消逝得极快。
倾风坐在路边的石阶上,背靠着墙,面朝着否泰山,看着人群来来往往,从他们的口中有一搭没一搭地探听着刑妖司的消息。
她也想同陈冀一般行自己的道。
想做万人之师,想僻千古之路。如蜉蝣想窥日月、想历四时。
她这一生短痛而寡淡,鲜得幸事,天道忽而青睐,意欲便如邪念滋长。
可这些妄想或癫狂都没有陈冀来得重要,陈冀不应允,或许也证明她确实无此天命。
临近傍晚时,越来越多的行人朝着城门涌去,想去一同等待持剑大会的落幕。
倾风以为他不会来时,陈冀终于还是出现了,肩头披着一层洒落的金光,弯腰将手中的长剑放到地上。
倾风诧异地抬起头看他,陈冀什么也没说,只轻轻一挥手,转身融入人流,一道向前。
倾风僵坐片刻,迟缓起身,好半晌才明白过来,手执继焰,朝着否泰山走去。
沾满泥渍的鞋踩在干土上,每走一步,胸膛内的跳动就随之加速一分,到后面擂鼓似地要挣出身体。
倾风第一次感觉有股源源不断的力量,从脚底盘升而起,迫使着她迈步、加速、奔跑。
那股欲望拨开她脑海中的迷雾,叫她第一次隐约看到自己想走的路。眼中只有半掩落日的高山,心头血液滚烫,直指边际的天幕。
作者有话说:
作话不想空,那就顺便推一下我自己的完结文吧
类似文风:《歧路》(现代刑侦)、《灼灼烈日》(青春治愈)
星际武侠文:《有朝一日刀在手》(格斗基建)
第42章 剑出山河
(有些人,当如旷野之风,而非落根之木。)
从城门通往日边的否泰山, 一路汇聚了数万人,可不管是多密集的区域,中间始终留有一条小道, 供想上山试剑的修士自由穿行。
青山横卧,乱峰相倚,倾风脑海中杂念皆空,等再抬头,已在彤云映照下刑妖司山门。
守门的弟子从人群中一眼瞥见她的脸,表情从肃穆转瞬变为惊喜, 三两步上前,用手臂拦开阻挡的人群,请她上山。
又见到后方的陈冀,忙恭敬行礼道:“陈师叔,您回来了!”
见陈冀两手空空,想是还来不及收拾东西,青年一口气没喘平,复又殷勤地道:“陈师叔,您的行李呢?我去帮您拿, 您先上山观礼!”
围观的百姓见状猜到二人身份,现场陡然轰动起来, 一片连着一片,麦浪似地朝前伏动, 想趁机一观剑主真容。
边上的将士横着长枪将他们拦住, 被激昂的人群冲得连连后退, 另一群将士从后方将推攘的看客逐一拨开, 才给他们腾出喘息之机。
现场的声浪直冲云霄, 震耳欲聋。倾风借着轻功飞蹬数百级台阶, 依旧能清晰听见人群中几声商议过整齐呐喊:
“姑娘大义!”
“小娘子且慢行!”
“祝姑娘万世安康,诸事顺遂!”
“多谢姑娘今日前来持剑!”
“拜谢姑娘!”
两侧林风狂起,万叶千声,似山川为之震颤。
半山广场,桌案上的檀香只剩最后半指长度,余烬之下白烟缭绕。
堆积在竹签上的灰烬不堪重负,成片落了下来,露出里头的星火,眼见着已到末端,将将熄灭。
众人屏息凝神,看看香案,又看看高台上已静候了一整日的白泽,再望向毫无动静的长阶。
希冀与失望两种极端的情绪来回交织,随着长香的燃尽逐渐攀至顶峰,觉得大约是不行了。
倾风跟陈冀不会回来了。
手脚的温度随着光色暗淡趋向冰凉,提在心口的绳索即将烧断时,山下忽然传来一阵欢呼声。
以他们的五感听来,不真切,很浅淡,来自太遥远的地方,甚至比不上周遭的穿林打叶声。
但很快,山道上观礼的百姓跟着接上了呐喊。
亢奋的声音伴着错乱的脚步不断向上,朝着大殿靠近。
周师叔忍不住上前,面上肌肉紧绷,用力眨了眨眼,以图看得更清楚。
香又烧下去一丝。
沸腾的人声里,倾风的削瘦长影一步步从石阶的下方走了出来。
血红的落日垂悬天边,照亮她的脸、她手中的剑、她平稳走过的每一寸青石路。
耳边轰隆雷动的鸣响,已分不清是来自血液奔流,还是心脉跳动,亦或者是完全人群整齐爆发出的呼喊。
在众人一瞬不瞬的目光中,倾风站定在铜鼎前,抱着剑朝四位持剑师叔行礼。
周师叔等人这才身心一松,卸下脸上沉重,互相对视着喜笑颜开,堆满眼角的皱纹,同是向她抱拳行礼,并主动后退让出道路,做了个手势,请她上前点香。
倾风径直走到小童面前,从他盘中拿过三支檀香,点燃后插入铜鼎。
白泽抬手一招,将一块木牌捏到手里,指尖从牌面上轻抚而过,亲自为她刻上姓名,再一扬手抛向高架。
木牌挂在红杆上不住晃动,敲打着前后的名字,桌案上那支长香也在此刻熄灭,落下最后一层灰,木签的余温顷刻在晚风中散尽,留下一线浅浅的烟。
柳随月头皮发麻,差点哭出来,尖叫道:“陈倾风!你怎么才来!我以为你真的不回来了!”
倾风躬身朝白泽行礼,白泽平直的唇线略微上翘,朝她赞许地笑了一下。
季酌泉站在后方,此时也有种如释重负的轻快,躬身跟她行礼。
柳随月最先冲上来,带动广场一片大乱。倾风尚未朝季酌泉示意,弟子们已将她团团围住。
张虚游的嗓门一如柳随月所讲,哪怕是百人嘈杂,也清亮得突出。他不甘大叫道:“早知道我也最后一个来了!最后一个来原来这么威风!”
“你什么时候来都不威风!”
“你懂什么?我也想要先生亲自写我的名字,我的名字都是先生起的!”
柳随月:“呵,谁不是啊?”
“陈师叔呢?我说你们别把我陈师叔给挤没了!”
陈冀正缓步从侧面走上石阶,到白泽身前一礼。
白泽抬手扶住,问:“想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