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春愿点头,她见唐慎钰愣神儿在原地,活像个木桩子,不禁一笑,转而又严肃起来,咳嗽了声:“我不知道怎么走。”

  “好、好,这边。”

  唐慎钰忙行到头里引路,自打孩子小产后,阿愿这半年来郁郁寡欢,几乎没笑过,他能感觉到阿愿的细微变化,对他没之前那样怨怼和仇恨了,也不知道最近发生了什么,或者什么人开解了她。

  正胡思乱想着,眼前豁然开朗,到了一处院落前。

  “这就是我住的地儿。”唐慎钰推开黑漆木门,看见满院子的积雪,不好意思笑道:“你溜边走,仔细把你的棉鞋打湿了,冻脚。”

  春愿没听他的,从正中间走。

  这院子库宽敞开阔,有练武用的打桩和兵器架子,拢共五间屋,窗户和们全都是铜筋铁骨,也都上了锁,可见主人的谨慎小心。

  唐慎钰从怀里摸出串钥匙,笑着解释:“其实家里也不敢放什么辛密,但难免会带回来些卷宗查阅,再加上武器房里有不少厉害的暗器、毒物什么的,恐把人误伤了,于是锁上,除了我谁都不许靠近。”

  他将门上的大铁锁打开,单手推开门,像想起什么似的,对春愿笑道:“屋里冷,你先进去坐,我去给你生盆火去。”

  还没等春愿答应,这男人就走了。+

  春愿摇摇头,进了上房。

  意料之中,他的屋子和他这个人一样,有种简单的冷冽,并没有字画古玩之类的摆件,唯一昂贵的,估计也只有墙上悬挂的那几把唐刀。床不大,但长,被子叠的四四方方的,枕头边是两本市面上最时兴的才子佳人话本子。

  春愿笑笑,原来不苟言笑的唐大人,竟也看这种闲书。

  这时,她发现床尾摞了十几个大小不一的木匣子,既有描金绘彩的檀木妆奁、也有普通常见的硬纸包布盒子。

  春愿知道,随便动人家的东西不好,可她实在好奇,究竟是些什么,他宝贝似的藏在床上。

  她做贼似的左右看了眼,趁着唐慎钰没回来,便打开最上头的那个巴掌大的盒子,里头是一只镌刻了“长命百岁”的小金锁。

  难不成这是送给褚流绪生的孩子的?

  春愿打开旁边那个又大又方的盒子,瞧见里头竟是一双极精美的绣花鞋,鞋下面垫了厚厚一层干玫瑰花瓣。

  “你在翻什么?”

  唐慎钰突如其来的声音,把春愿吓了一跳。

  她忙合上盒子,心突突直跳,若无其事地用帕子扫了下床,淡淡道:“我是看你床铺皱了,给你拽一下。”说罢,她又嫌弃地摇头:“你瞧你,怎么把屋子住得这么乱,你家下人都不给你打扫么?”

  其实,他的屋子真的很干净整洁。

  “我待会儿就让人来扫。”

  唐慎钰把炭盆放在地上,蹲下用蒲扇扇了通,让炭燃得更旺些。

  谁都不说话,屋里忽然安静了下来,只能听见炭火爆裂开的细微声。

  春愿坐在床边,轻咳了声,率先打破沉默,瞥了眼那个绣花鞋盒子,笑着问:“呦,我竟不知唐大人心里又有人了,好漂亮的鞋,镶了一圈珍珠呢。”

  唐慎钰笑着看了眼春愿,没言语。

  春愿手指绞着帕子,问:“那个小金锁,是给褚姑娘的孩子买的?”

  “不是。”唐慎钰否认,用铁筷子通火。

  春愿心里一阵难受,又问:“那是……给咱们孩子预备的?”

  “也不是。”唐慎钰摇摇头,他沉默了片刻,“是给你的。”

  “我的?”春愿有些不解了。

  唐慎钰张开手,在炭火上头烤,他生的高大,像座小山,眼里的柔情却像午夜的春水,不急不缓地流淌着爱意,“这月底就是你的生辰,谁都不知道,但我知道,我得给你预备着。忽然一想,你孤苦无依了这么多年,不该只有这么一份生辰礼,于是,我就把你头十七年的礼都补齐了。”

  春愿瞬间泪如雨下,就像有只手,把她的心狠揉了下。

  “倒把你惹哭了。”唐慎钰眼睛亦红了,却“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你也别多心,我不是要对你死缠烂打,就是觉得对不住你,想给你点补偿。当然啦,你现在贵为公主,什么好的没见过,也未必看得上我的这点薄礼。”

  “看得上,我、我很喜欢,喜欢这份贺礼,也喜欢……”春愿哽咽不已,深深看了眼唐慎钰,低下头。

  唐慎钰难受得很,手用力搓着脸。

  她和她的小姐是完全不一样的人,但有一点像极了沈轻霜,那就是从不遮掩自己的爱恨。

  唐慎钰忽然抬头,红着眼:“阿愿,咱们和好吧。”

  春愿猛地站起,不顾一切地朝他奔去。

  唐慎钰也站起来了,张开双臂,等着他的姑娘。

  就在几步之隔的时候,春愿停住脚步,她杵在原地,失神落泪,苦笑不已:“你说错了。”

  唐慎钰不解:“我哪里说错了?”

  春愿回头看了眼床上的大小礼盒,直面他:“你说我孤苦无依了这么多年,这不对,我和小姐相依为命了很多年,是她告诉我,我的生辰在大年三十。唐大人,他害死了我唯一的亲人哪,也间接害死了咱们的孩子,多余的话我已经不想说了,今日来就是要问你,周予安肯定是在装疯卖傻,他现在已经入狱整整两日,告诉我,你会怎么做?”

  “……”

  唐慎钰陷入沉思。

  在此之前,他坚持要保周予安一命,可经过这次的变故……事情已经渐渐不受他掌控,人心难测,他必须要做出抉择了!

  春愿见唐慎钰一脸的愁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她直接将那个黑色包袱摔到男人身上,冷笑数声:“你自己看看吧。”

  唐慎钰打开布包,刚看了两页就大惊失色,他一把抓住春愿的小臂,另一手抖着那沓卷宗:“这应该就是昨晚裴肆出现在公主府的缘故吧。”

  “对。”春愿瞪着男人:“现在看来,周予安手里不止一条人命官司,唐大人,你是不是还要包庇他?”

  唐慎钰现在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包庇周予安,急得眉头都拧成了疙瘩,两手按住春愿的肩膀,俯身问:“你现在原原本本告诉我,昨晚上裴肆见你,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春愿还从未见过唐慎钰的脸阴沉成这样过,她撇过脸,避免与他直视。回想了下,不急不缓地将昨晚的事讲给他,包括裴肆过来给她密报褚流绪身怀六甲出现在唐府、她赌气饮酒,以及裴肆将周予安旧案卷宗送来的事。

  “就这些?”唐慎钰紧张地问,“他有没有说什么奇怪的话?”

  “没有。”

  春愿摇摇头,忽然记起一事,“我瞧他话里话外有些挑拨咱们关系,又撺掇着我私下处置了周予安。哼,都快一年了,我也算忍够了他,就泼了他一脸酒,骂了他一顿,还赏了他一杯和了胭脂的茶,故意问他有没有见过鹤顶红……”

  “你威胁他?”唐慎钰惊得声调不由拔高,轻摇着女人,急道:“祖宗,我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见着他躲着走,不要得罪他,这人长了一百八十颗心眼子,又睚眦必报。你一遇见周予安的事,就开始急,急就爱胡乱行事,很容易着了他的道。”

  “我怎么着他的道了。”

  春愿气道:“我虽是公主,可我知道我并没有执法行刑的权利,所以我拿着卷宗来找你了啊!”她很不舒服,又委屈又气恼,小声埋怨:“我难道不知道他这个人阴险毒辣?其实我根本犯不着得罪他,说到底还不是维护你,你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唐慎钰这会儿心乱如麻,松开女人,往后退了几步。

  之前隐约嗅到的那股危险气息越来越浓烈。依照阿愿的讲的,裴肆顾念着同朝为官,想先到唐府打声招呼,说陛下心疼公主,命他暗查一下周予安,没想到看到褚流绪大着肚子出现。他怕唐大人做了什么失德的事,便不敢和唐大人打招呼了,直接去公主府禀报。

  唐慎钰蹙眉。

  裴肆这番说辞举动看似合情合理,可仔细想想又不对劲儿。

  驭戎监稽查监控的能力不输给锦衣卫和东厂,暗桩爪牙遍布京城,裴肆难道不知道他当时不在唐府,而是在北镇抚司的牢狱里?要找直接去北镇抚司找,何必蹲守在唐府外头,倒像是故意目击褚流绪进府。

  还有,阿愿其实很聪敏细致,隐约发现了裴肆拿出周予安暗杀人的卷宗,似乎在唆使她直接杀了周予安,可真正的目的,大抵是挑拨他和阿愿的关系。届时他和阿愿要么互相怨恨,进而内斗,要么渐行渐远,老死不相往来。不论哪点,都对裴肆有莫大的益处。

  唐慎钰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

  这都是他的推测,事实是皇帝确实命裴肆暗中协助阿愿,裴肆也的确会尽力办差;

  他和裴肆有过节,裴肆若是有机会不挑事,那就不是他了;而周予安也否认和裴肆有接触;褚流绪更是听都没听过裴肆这个人。

  唐慎钰捏住拳头,是他多心了?

  一旁的春愿见这人眼睛发直,一脸的杀气,时而嘴里念念有词,时而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就好像一个被推上战场的小兵,通身透着股焦虑,还有对未知死亡的猜测与恐惧。

  “喂!”春愿过去打了下他的胳膊,“你到底在焦虑什么?”

  唐慎钰被突如其来的击打吓了一跳,他手指着自己,“我,我焦虑了?”

  “嗯。”春愿点了点头,试探着问:“是因为裴肆么?”

  唐慎钰刚准备说,话都到嘴边,又咽了进去。

  不行,阿愿已经威胁过裴肆了,而且这次草场蹴鞠之事闹得太难看,若是他将怀疑裴肆的事说给她,她保不齐会出手,打草惊蛇就不好了。

  可能原本裴肆这厮没怀疑什么,介时为了自保,顺着杆儿往下深查,那就得不偿失了。

  春愿见他不理人,推了把他,担忧地问:“你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

  唐慎钰决定还是暂时不对她说。

  他抹了把额边的冷汗,把那摞卷宗揣进怀里,看向女人:“你今儿找我的用意,我晓得了,我会给你个交代。算算时间,邵俞他们也快回来了,对了,你以后要提防着点邵……”

  “你这是什么意思?在赶我走?”春愿打断男人的话,“怎么,你是想把这份卷宗销毁,保你表弟的命?”

  “我几时这么说了!”唐慎钰掏出卷宗,谁知掏急了,撒了一地,他顾不上捡,急道:“你就这么相信裴肆?人家随便给你拿了份卷宗,你知道是真是伪?你总得给我点时间查证一下吧。我说了给你交代,就一定做到,别催了好不好!”

  气氛忽然冷了下来,炭盆里的炭火,却烧得热烈。

  两个人各怀心事,都不说话。

  “对不住啊。”唐慎钰率先道歉,“我最近确实过于焦躁了……”

第127章 诛心 :诛心

  春愿头也不回地走了。

  唐慎钰就这般杵在原地,不说话也不动弹,他沉默了许久,脸色由最开始的焦灼,逐渐变得平静。

  铜盆里的炭火熄灭,屋子里渐渐冷了下来。

  唐慎钰俯身,将散落满地的卷宗一张张拾起,按顺序整理成一摞,仔细翻阅了一遍,上头有司衙门的印章、证人的画押……确实是真的。

  他迅速把东西打包好,大步走出房门。

  外头已经不下雪了,天依旧灰白阴沉,肃杀的北风呼啸而过,让人打心底感到冷。

  唐慎钰径直朝囚禁褚流绪的小院走去。

  这是个荒废依旧的小宅院,原先是藏书楼,几年前一个马夫和二门管事的媳妇偷欢,情到浓时,不当心打翻了油灯,把几千本藏书烧了个干干净净,俩人也葬身火海。后来虽说修缮了房屋,家里的仆人总说晚上能听见鬼哭,谁都不敢靠近。

  久而久之,这地儿居然成了“禁地”。

  姑妈也觉得晦气,就把这个偏僻小院充当了杂物房。

  小院这两日戒备森严,不容易任何人踏入,府里下人敢来此地探头探脑、打听、传播,即刻杖杀,绝不留情。院外把守着他的两个心腹,而屋里的女人,则由姑妈亲自看守。

  昨晚雪大,院子里白茫茫的,正中间是一棵枯死的玉兰花树,雪地里有些鸦雀飞过的爪痕。

  正前方上房的屋檐下,挂着个红色布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