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臣裴肆给公主殿下请安,愿殿下福顺安康。”裴肆行了个大礼,强挤出个笑:“实在是有封要紧的折子要给陛下呈送,若是贻误大事,小臣担当不起,公主更是担当不起,请公主放行。”

  春愿笑笑:“呦,不巧了,陛下现在正忙,你不能进去,等着吧。”

  裴肆蹙眉,打算硬闯。

  春愿见他要过来,忽然想起近来大家都在议论“慈宁宫出来的裴提督可能没阉干净”,她猛地往后退了几步,疑惑地上下看这个人,“你,你可别靠近我啊。”

  裴肆见她满眼都是警惕防备,开始一头雾水,瞬间恍然,怕是她听到最近的流言蜚语,他气不打一处来,言语更冷硬了几分:“公主这是什么话,小臣就在这里站着,没有动!”

  裴肆冷哼了声,闷头朝梅林走去,谁知那女人直接挡在了他前面,不让他走。

  “请公主让开。”裴肆压着火气,打算绕过走,哪料他走一步,那女人就拦一步。

  “本宫说了,不许进去。”

  这么几次三番下来,裴肆再也忍不住,挥了下手,打算用袖子隔开她,谁知她身子忽然往前倾了点,而他的力度也正好大了点,恰巧手背打在了她的小腹,软软的,她好像胖了些,长肉了。

  不知怎地,他碰到她肚子时,心忽然被什么揪了下,疼得很,有点奇怪。

  “嗳呦。”春愿踉跄着退了好几步,直挺挺朝后摔去,眼看整个身子都要磕到路边的尖锐木叉子上了。

  太监宫女们惊呼,还是黄忠全眼疾手快,猛冲上前,当了人肉垫子,从后头托住公主,这才没让公主的贵体受损。

  春愿余惊未定,她本是想缠着裴肆,料想他心里不服,可面上绝不敢不敬皇族。

  可没想到,她刚才脚崴了下,与他的距离拉近,更没想到他还真敢动手,而且她的肚子还真被打疼了。

  春愿手捂住小腹,推开过来搀扶她的内侍,冷眼瞪向裴肆,“你敢打我?”

  裴肆眼皮生生跳了两下,心里暗骂,分明是你自己犯贱,往上撞。

  而此时,黄忠全跪在公主身侧,喝道:“提督,您就算再得宠,那也是陛下的恩典。咱们公主是陛下的皇姐,你,你竟敢以下犯上?!”

  裴肆不想在与这些小人多做纠缠,手指向黄忠全,却指桑骂槐地骂春愿,“黄忠全,本督是不是给你脸了!本督早都说了,有人命关天的大事要向陛下回报,你竟敢挡路,若是不服气,你就去向大娘娘说去,瞧大娘娘会不会剥了你的狗皮!”

  说罢这话,裴肆一甩袖子,径直朝梅林走去,谁知没走疾步,却瞧见陛下和唐慎钰等人出来了。

  “陛下。”裴肆见皇帝脸色铁青,心道遭了,来迟了一步,他噗通声跪下,拼命想着应对之策,“陛下,小臣真的没有冒犯公主,实是……”

  宗吉剜了眼裴肆,疾步过来,俯身扶起春愿,温声问:“阿姐,你没事吧?”

  春愿拼命挤出几滴眼泪,委屈地摇头,“没事,提督也不是故意的,没摔疼。”

  裴肆听见这话,恨得牙根子发痒,他大约摸猜出梅林里发生什么事了,目光灼灼地望向皇帝,试图暗示:“陛下,小臣有要事……”

  “闭嘴!”宗吉厉声打断裴肆的话,显然也是在克制着愤怒,当着众人的面无法发作。他沉默片刻,轻拍了下春愿的胳膊,拖着疲惫的步子,往梅林里去了。

  春愿立马会意,给不远处的唐慎钰使了个眼色,摆了摆手,示意她陪陛下走走,不要让人跟来。

  唐慎钰立马明白过来,躬身行礼,目送陛下姐弟离开。

  他手背后,默默走到裴肆跟前,居高临下地俯视这条毒蛇、臭虫。

  裴肆现在恨不能撕了唐慎钰,他拎起下摆,准备站起,谁知刚抬起一条腿……

  “提督最好跪着。”唐慎钰用力按住裴肆的肩膀,勾唇冷笑,“陛下可没叫你起来。”

  裴肆甩开那脏汉的手,后槽牙都要咬碎了,忍气吞声地将腿收回去,他深呼吸了口,不急不缓地拂去袍子上的拂尘,笑着问:“相国寺前儿走丢个和尚,是唐大人的手笔?”

  “你在说什么,本官听不懂。”唐慎钰装傻充愣。

  裴肆拳头攥住,“本督请教唐大人,陛下为何如此生气,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大人究竟同陛下说什么了,都到这份儿上了,驸马爷能不能说句敞亮话。”

  “作为臣子,怎么敢揣测圣人。”唐慎钰摇了摇手指,随之环抱住胳膊,耸了耸肩,表情相当欠揍,俯下身,看着眼睛都要迸出血的裴肆,疑惑地问,“提督觉得陛下生气了?可这是为什么呢。”

  黄忠全眼看着这俩要掐起来了,忙过来打圆场,一手揽住唐慎钰,另一手捂住肚子,一脸的痛苦,哼唧着:“嗳呦,方才摔了个屁股蹲,没想到把那啥给摔出来了,好驸马爷,奴婢对这园子不熟,劳烦您给奴婢指个方便的地方。”

  唐慎钰冷笑了声,带黄公公去了。

  ……

  这边。

  春愿紧随着宗吉往梅林深处走,这里偏僻,经历了小半个正月,地上的冰雪还未化掉。在这严寒的灰色里,腊梅是天地间的一抹艳色,凌寒独开,傲视群芳。

  她看见宗吉身形微微摇晃,低着头,行到一株黄梅跟前,定定地站了好久,忽然暴喝一声,用袖子愤怒地摔打梅花,发泄完后,宗吉身子软软下坠,像小山崩塌了般,疲惫地蹲到地上。

  “阿吉。”春愿疾步奔过去,俯身环住宗吉,此时在她眼里,这就是个因家事和母亲而憋闷的男孩,她按住阿弟的颤抖的肩膀,温声安慰:“若是难受,就哭出来,这里就咱两个。”

  宗吉啜泣得厉害,抓住姐姐的胳膊,就像抓住救命稻草般,委屈又气恼地控诉,“为什么要让朕听到这些脏事,她可是朕的娘亲哪!从小到大,她教朕念圣人的道理,要求朕克己复礼,克制慎行,可怎么轮到她头上,就,就……”

  春愿轻抚着阿弟的后背,叹了口气,思来想去,只能说一句:“大娘娘也是个女人哪。”

  宗吉拳头砸了两下地,喝道:“还有那些人,斗来斗去的,也从不考虑朕夹在中间有多痛苦。这个唐爱卿哪,是,朕知道他和首辅都忠,看不惯阉人的阴阳怪气,平日里他们相互倾轧,朕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可这回他们斗气,竟把太后也牵扯进来了。”

  春愿想劝几句,猛地一惊,怎么听宗吉这意思,是慎钰他们做了这个和尚私通局,专要和阉党斗呢。她拼命让自己镇定下来,佯装没听懂,叹道:“是啊,你说那个姓韩的捕头,谁不去找,怎么偏去找慎钰,现在把他弄得骑虎难下,管吧,陛下您脸上不好看,还会得罪裴提督,不管吧,是欺君之罪……”

  宗吉听见这话,身子一震,猛地坐直了,抓住春愿的胳膊,低声问:“阿姐,这里只有咱们姐弟两个,你跟朕说句实话,这个局是不是唐慎钰做的?你别有什么顾虑,慎钰已经是朕姐夫,就是我的亲人了,左右这事没闹出去,咱们以后谁都不提,朕就想知道个究竟。”

  春愿亲眼看见宗吉的瞬间变脸,心里惊吓得直发毛,她差点忘了,眼前的这个男人是皇帝。

  “不是他做的局。”春愿摇头,眼神坦荡,反握住宗吉的手,“还是你年前下的口谕,叫他好好陪我,等上元节过了后再让他官复原职。他这些天一直陪着我,每晚在我府上过夜,不信你可以问我府上的下人。也就是初三那日外出了,那天是他恩师的夫人小杨氏的生辰,于情于理,他要去磕头拜寿的。”

  宗吉点点头,嗯了声,痛苦道:“朕知道你们都不喜欢太后,朕有时候也……你瞧瞧朕的后宫,都是她选定的女人,从前她把朕当小孩子管,还屡屡羞辱阿姐,这次更要将你赐婚给她侄子,她真的太专横跋扈了。”

  “你别这么说。”春愿忙道:“大娘娘也是关心你。”

  宗吉哽咽道:“虽说这事真的很荒唐,朕也真是要恨得吐血,可朕倒也能理解她,父皇生前对她只有尊敬,说是敬,其实就是客气和冷漠,她这辈子都不知道情与爱是什么……”

  春愿品出来宗吉虽生气,打心底里还是维护他那个养母的,这也是情理之中,她叹了口气:“嗳,没想到大娘娘这辈子也过得这么苦,要怪就怪裴肆,花言巧语哄骗太后,这全都是他的主意,得亏将那个和尚抓住了,否则他在民间大肆吹嘘,那么皇家的名声就……”

  转头,春愿郑重地发誓:“阿弟你放心,唐慎钰绝不敢将此事外泄!”

  “嗯。”宗吉眉头稍松了些,轻拍了拍春愿的胳膊,咬牙切齿道:“阿姐,你去帮朕将裴肆那个王八蛋叫来,朕要审他!”

  “好。”春愿见宗吉提起裴肆时,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心里自是高兴,哼,这才是帝王的怒气,接下来还有太后呢,裴肆,可有你小子受的了。

  春愿忽然想起一事,轻声询问:“那位花魁娘子,你打算怎么处置?她虽和莲忍有私情,但却是个无辜的,之前对裴肆做下的事茫然无知。”

  春愿试探着问,“要不把她放了?”

  宗吉立马紧张起来,“绝不行!事关皇家清誉,所有人、所有事一定要秘密处理,不能泄露半点。”

  春愿点点头,问:“你真的这么在意?”

  “对。”宗吉眼里杀气频现,“朕十分在意。”

  “我知道怎么做了,我会将她藏到鸣芳苑机密之处。”

  春愿扶着梅花树起身,柔声道:“你等着,我这就把裴肆给你叫来。”

  ……

  天越发阴沉,零星落下几片雪。

  春愿疾步走出梅林,朝前瞧去,裴肆端铮铮地跪在地上,风将他的头发吹得有些凌乱,许是听见了动静,这人冷眼往她这边看来。

  春愿别过脸,正好与慎钰四目相对,她冲丈夫点头微笑,示意他放心,面对裴肆的时候,她可不想给这条心黑嘴狠的毒蛇什么好看脸色,淡漠道:“裴提督,陛下叫你,你快……”

  那个去字她还未说完,裴肆猛地站起,朝林子里奔去。

  寒风狂往裴肆脸上砸,他心里如同烧了团火般,这事明眼人看着都离奇,定是万潮和唐慎钰做局,那个贱人也参与了,亏他还对她那么好,她和唐慎钰闹架的时候,为她出气,还将周予安的卷宗给了她,害得他被太后斥责。

  她,她竟……

  裴肆啐了口,这几日发生的事太多,他有很多要向陛下上报。

  不多时,裴肆就看见了陛下,皇帝此时背对着他,立在前方一棵黄梅树前。

  “陛下,小臣冤枉哪,是有人故意陷害小臣!”裴肆愤怒的目眦欲裂,奔到皇帝跟前,急道:“太后这事小臣去年就跟您报过了,您知道的。他们定跟您说,是小臣全权谋划的,人也是小臣擅自做主送上的,是小臣授意和尚秽.乱后宫。小臣谨慎了十几年,规行矩步的,哪有这个胆子……”

第144章 他是不是欺负你了? :

  耳光声过于响亮,惊飞了正在林中觅食的一只麻雀。

  裴肆立马跪下,双手伏地,他的左脸和耳朵又热又疼,鼻子痒痒的,似乎有什么流出来了,啪,一滴鲜红的血落在了手背上,他不敢擦,这是帝王的赏赐和惩罚。

  “是小臣说错了!”裴肆连磕了三个响头,忙改了口,“您全然不知此事,全是小臣所为,若是日后真有什么,小臣一人承担下来,绝不敢让脏泥溅到陛下身上!”

  宗吉余怒未消,警惕地左右看了眼,见他的亲卫严密守在远处,这才放心地将方才在林中小院发生的事说给裴肆,压着声骂:“枉你还在宫里待了十几年,你脑子是不是进水了,为什么不立马处理了那两个和尚?!”

  裴肆捂着脸,身子稍稍往后躲,颇有些委屈:“您知道的,为着您的龙体康健,大娘娘在佛祖跟前许了愿,每年都要如素斋戒,正月十五前不杀生、不饮酒、不食肉…小臣将那俩和尚藏到了相国寺后山,想着等安安稳稳过了上元节,就送他们上西天,谁承想……”

  “还顶嘴!”宗吉气得拿手直戳裴肆,“你还真是听话啊,平日里机灵,怎么忽然就一根筋了,难道就不知道变通?你把人弄到外头处置了,上元节时再告给太后,又有什么区别!你怕太后就怕成那样?”

  “是小臣错了,求陛下恕罪。”裴肆又磕了两个头。

  “恕罪?”宗吉踹了脚裴肆的肩膀,手指向远处,喝道:“你看你都弄了些什么人,一个和妓.女有染的脏汉,你,你,你……”

  “陛下息怒。”裴肆往前跪行了两步,抓住宗吉的裙摆,仰头忙道:“那些男子确确实实是读书人,身子干净着,绝不可能和旁的女子有染……小臣当初为选人的时候,让人查过他们三代,都是身世清白的好人……”

  “哼!”宗吉拽回自己的衣裳,呵斥:“你没听见,那个什么百媚楼的妓.女言之凿凿,说她早都和那个叫王凌的认识,光去年就见了数次,还说你事先要用女人验验那些人的成色……”

  宗吉说出口了,打了下自己的嘴,手倚在树上,气得胸脯一起一伏。

  “不可能。”裴肆拳头攥住,“那些男子被小臣豢养了整整一年,足不出户,小臣敢以性命发誓,他们绝不可能结识什么妓.女。”

  裴肆脑子转的快,“陛下,这是个圈套。唐慎钰这伙人以为您不晓得高僧的事,便设了个圈套,用什么妓.女和尚私奔的事来激怒您,让您一气之下杀了小臣!他们处置了和尚,一则不让知道实情的王凌开口,二则这事毕竟不光彩,涉及皇家颜面,他们也不敢将这种事外泄。陛下,那个妓.女有问题,肯定是唐慎钰找来做局的,您把那女子交给小臣,小臣保管让她一夜之间将真相说出来。现在要紧的是,那女子可不敢随意乱跑乱说。”

  宗吉白了眼裴肆,“朕已经给授意阿姐,严加看管那女子。”宗吉气得胸口发闷,“你说是唐慎钰做局的,他难道能在年前预料到此事,长了翅膀飞到江州,授意那个叫韩什么的捕头蹲在罗海县抓人?审那女子有什么用,便是知道唐慎钰做局又有什么用,问题是这烂事已经见光了!”

  忽然,宗吉猛地想起了什么,质问裴肆,“那个王凌前天不见了,你怎么不立马将这事报给朕?你别告诉朕,你现在才知道。”

  裴肆懊恼地咬了下唇,打了自己一耳光:“其、其实小臣那天就知道了,实在是事发突然,小臣暂时还未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得查清楚,还有……”裴肆畏惧地看向宗吉,“小臣怕您动怒,想着自己能把人找到,解决了此事……”

  宗吉怒不可遏,气得嘴唇发白,身形晃动:“你解决?等你解决了,黄花菜都凉了!”

  “陛下息怒,求您千万顾惜自己的龙体哪。”裴肆担忧不已。

  宗吉闭上眼,缓和情绪,问道:“剩下那个和尚呢?那个叫善悟的,你处置了没?”

  裴肆忙道:“前儿既出了莲忍的事,小臣当即揣测是被人算计盯上了,若是在相国寺处置了,恐怕会被有心人拿住什么把柄,攻击小臣,到时候将大娘娘牵扯进来就不好了。您放心,小臣已经安排下去了,将善悟运送到秘密处解决。”

  “你最好把这事处理好。”宗吉冷冷道:“最近内阁的人盯上你了,一直在弹劾你,刑部和户部都上了折子,说之前你们驭戎监也参与了查抄淮南郡王等人的家,现在将犯官交代的和之前查没的财物核对了番,少了几万,人家说是你中饱私囊了,要求朕下旨,彻查驭戎监的财务,彻查你。”

  裴肆打了个激灵,满头是汗。他要是不想法子弄些银子,怎么应对驭戎监的开销,怎么去发展邵俞那样的细作,陛下手头缺银子,他怎么上供。

  其实银子的事,上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是皇家的打手,谁敢查他,可偏偏现在万潮那个轴货,铁了心要弄死他。

  “陛下,小臣向来忠心耿耿,这、这可如何是好……”裴肆强迫自己挤出几滴泪。

  “若不是你还有点用,朕早都……”

  宗吉蹙眉道:“账目这事你就别担心了,朕交给了夏如利,他会应付刑部户部,你安心处理相国寺的事,记住,若是污图了母后的半点声誉,朕第一个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