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慎钰笑着摇头:“不会。”

  春愿紧着又问:“那么妾室呢?”

  唐慎钰很直白地否定:“也不会。”

  春愿哽咽不已,几近哀求:“那、那能不能请您先饶了我。”

  唐慎钰默然地看了眼女孩,有些不悦:“那行,本官不会强人所难,你泡完后就早些歇息罢。”

  春愿总算松了口气。

  这时,她听见凳子松动的声音,心里晓得他应该起身离开了。

  忽然,春愿如同被雷击中般,她现在到底在干什么啊!最重要的事难道不是替阿姐报仇?清白脸面又算什么!

  “大人!”春愿着急忙慌地跪直了,身子往前探,手胡乱地去抓,猛地抓住了男人的衣角,她连连弯腰做出磕头状,“对不起大人,是奴婢糊涂了,求您别生气。”春愿顺着袖子,抓住男人的手,拼命往跟前拉:“求您弄掉我的守宫砂。”

  “你想好了?”唐慎钰笑着问。

  “想好了!”春愿定定地答。

  唐慎钰也不来那些虚的,他挽起袖子,让女孩坐进浴盆里,一手按住她的肩膀,另一手浸入水中,严肃道:“你忍着些。”

  春愿在欢喜楼这么多年,自然知道会发生什么,就是觉得……挺羞辱人的,没想到她的守宫砂,竟消磨于一只无情的手。

  她身子不由得抖,心里告诉自己,这并不是痛苦,也不是羞辱,这只是要付出的一点代价而已,微不足道。

  想着想着,春愿不禁冷笑出声。

  “你笑什么?”

  唐慎钰被她莫名的冷笑弄得浑身不自在,他保持着种弯腰的姿态,直面她,皱眉问。

  春愿莞尔,没有说实话:“我在笑,今儿正巧是我十七岁生辰,我要长大成人了,多谢大人。”

  唐慎钰晓得她在撒谎。

  从第一次在欢喜楼见她欺负报复芽奴开始,他就晓得这丫头是个隐忍的,复杂坎坷的经历让她既能做小伏低、又能狠心对自己,她的弱点,怕是只有沈轻霜了。

  他和当初的判断一样,相由心生,春愿可以用,但用完后立马得处理掉,避免后患的可能!

  刚触及关隘,唐慎钰忽然看见乳白的水里飘起丝浅土色,他脸上升起抹厌恶,默然地站起身,从屏风上抽下条干手巾,细细地擦手。

  “怎么了大人?”春愿始终没等来那疼痛,轻声询问。

  “你来月事了。”唐慎钰将手巾掷到矮几上,转身背对着春愿,淡淡说了句:“这事先搁置起来,但你心里得有个数,这一天迟早会来。”

  说到这儿,他大步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停下脚步,略微回头,总算笑得真诚了几分:“阿愿,今儿是你十七岁生辰,本官祝你芳龄永继,也祝你早日实现心愿,报了大仇。”

  说完后,他又冷起了脸,简明扼要地说:“过会儿让小坏给你拾掇一下,晚些时候,本官过来找你。”

  春愿耳朵滚烫得厉害,同时也松了口气,她像只煮熟的虾子似的蜷缩在木盆里,低垂下头,懦懦道:“是。”

  忽地,春愿伸长脖子,喊了声:“大人!”

  唐慎钰刚走到门口,停下脚步:“怎么了?”

  春愿心里堵得慌,老半天才道:“您能不能把指甲锉得圆滑些?有、有点扎。”

  唐慎钰没言语,低头看了眼,这些日子太忙,一直在路上奔波,指甲是有一点点长了,他朝身后挥了挥手:“晓得了。”

  ……

  被烟花爆竹聒噪了整晚的清鹤县,总算安静了下来,空中弥漫着火.药硝石的味道,风一吹,四散开来,百户千家仍亮着灯,妇人们围在一起,说说笑笑着准备大年初一的饺子,穷苦的打更人今儿也趁兴喝了口酒,摇摇晃晃地敲着梆子:

  “过年嘞,小心火烛!”

  朗月当空,葛家小院的大门紧闭,四处透着股死寂,厨房的灶坑里塞着条长木头,炭火将土墙映照得红彤彤的,说不出的诡异,案板上码了几十个小土堆似的草药,泥炉里坐着砂锅,正咕哝咕哝地煎着药。

  老葛闷头站在案桌前,过年了,他还穿那身肮脏的青布棉袍,在外头套了件白棉布罩衫,胸口那块依稀有几点血。

  老葛是那种越喝酒、越清醒的人,头发数日未洗,透着股老人特有的臭味,眼角有颗黑而大的干眼屎,可手却保养得甚好,干净而修长,他将一把锋利小刀插.进发髻里,双手捧起块薄如蝉翼的女人面皮,那皮上还带着血,说不出的诡异可怖。

  老葛将皮轻放进事先调配好的药水里,小心翼翼地洗,朝前看了眼,唐大人此时正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他腿长,一条蜷起来,另一条踩在门框上,目光如刀,死死地盯着外头某黑暗处,手里拿着只酒葫芦,时不时地喝几口,不晓得在盘算什么。

  反正不是什么好事。

  老葛暗笑,自己都快六十的人了,一生经历过无数的生关死劫,如今竟被个二十几的后辈小子的煞气所压迫,可是,谁人不怕北镇抚司的鬣鹰酷吏?这回办成了这宗差事,怕是唐大人又要高升了吧。

  正在此时,老葛看见唐慎钰放下酒葫芦,端起个漆盘,阔步朝上房走去。

  老葛探着脖子瞧去,上房还亮着灯,才刚他还听见里头的春姑娘咳嗽了几声。

  哎,估摸着春姑娘今晚又要遭罪了。

  ……

  上房昏暗得很,屋里仍残留着股甜甜的香味,氤氲热气退散去,使得桌面上残留层轻薄似纱的水雾,一切显得那样真实而冷漠。

  灰色床帘挂在铜钩子上,春愿蜷缩在被子里,手紧紧地捂住发痛的小腹,按道理,她的月事应该在初八前后,大抵这回大痛大悲,又在冰天雪地里跪了许久,着了凉,这才提前来的吧。

  那会儿唐大人离去后,小坏很快就过来了,帮着她擦身穿衣。

  不愧是打小在医馆里长大的孩子,小坏熟稔地给她缝制月事布,还谆谆叮嘱她,这段时间要注意保暖,不要喝凉的,更不要碰冷水,女人家一定要保持情绪松畅,否则迟早会出问题。

  等拾掇好身上后,已经到丑时了,小坏恋恋不舍地去邻居王婶子家睡去了,走得时候还笑嘻嘻道:姐姐你早些睡,赶明儿我给你包饺子吃呀。

  多好的姑娘啊。

  春愿叹了口气,拉起被子准备去睡,谁知刚闭上眼,就听见门外传来阵熟悉的脚步声,唐慎钰,她倒也没在意,听小坏说,昨晚上她昏迷后,大人寻了张躺椅,就陪在床边。

  左右在他跟前,她早都没有了任何私隐,随意吧,就当他不存在。

  想到此,春愿忙翻身朝里,这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那人步履沉稳,径直朝床这边走来,春愿只感觉床边一沉,进而闻到股浓郁的酒味,她打心底里惧怕唐慎钰,屏住呼吸,压根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阿愿,你睡着了?”唐慎钰手隔着被子,按住女孩的胳膊。

  春愿紧紧闭上眼、抿住唇,佯装睡熟。

  “我刚才看见你翻身了。”唐慎钰直接戳破,他面色如常,依旧衣着齐整,便是连头发都不曾乱一丝,许是喝了些酒,眼里稍微有些醉意,见女孩一动不动,他唇角勾起抹冷笑:“我数三声,一、二……”

  春愿打着哈切,忙翻过身,循着他的声音,困倦道:“刚睡着了,是大人来了么?这么晚了,大人怎地还不休息,您这几日奔波劳累……”

  “起来,喝止疼药。”唐慎钰打断女孩的话,他把手里的木盒子放在小矮几上,又往床头垫了几本医书,把烛台安放在上面,随之,俯身从背后搀扶起春愿,给她背后点了两个枕头,从矮几上端起碗还冒着热气儿的药,吹了几口,把碗沿儿凑近女孩的唇边,喂她喝药,温声问:“烫不烫?”

  “还好。”春愿小口喝,便是烫,她也不敢说,不过说起来,大人深更半夜还记挂着她脸和身上疼痛,给她送药,倒也不那么冷漠。

  “多谢您。”春愿声音微有些哽咽,手附上小腹:“其实女子月事痛很平常,你不必太在意。”

  “那行。”唐慎钰将空碗放到一旁,命令道:“你把寝衣脱了,正面朝下躺着。”

  “啊?”春愿愕然,有些慌了,手紧紧扽住被子:“您又要干、干什么呀?”

  唐慎钰挽起袖子,扫了眼他刚才带进来的漆盘,上头有崭新的干湿手巾、烈酒、几个小瓷瓶、一张折好的纸等,他用湿手巾仔仔细细地擦手,连指甲缝都不放过,淡淡道:“记不记得今晚同你说过,沈小姐肩膀上有朵梅花,所以你也必须也刺一朵。”

  “可是现在都这么晚了。”春愿小声嘟囔了句:“明儿也可以弄啊。”

  唐慎钰皱眉道:“明儿我有事,得一大早去趟关山驿,寻到驻守在那儿的下属,交代他们办一些事,紧接着还得去一趟利州,来回起码得十几天。”

  “可……”春愿身子不自觉地往旁边躲。

  唐慎钰早都看出她的不配合,他将用过的手巾掷在漆盘上,冷冷道:“我同老葛打听过,这县城里只有一个瘸老头会刺青,若是你愿意让他给你肩膀上刺,行,明儿我让老葛把他喊来……”

  “别别别。”春愿急忙往开解寝衣带子,十分不情愿道:“还是您来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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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你就没碰见过中意的男人?

  说话间,春愿便将上面穿的全除去,她双臂遮挡在匈前,这次倒没之前那般拘谨恐惧,但还是难为情得很,低下头小声问:“然后要做什么?”

  唐慎钰瞥了女孩,微微蹙眉:“往肩膀刺青,又不是往肚子上,何必都脱掉,阿愿哪,以后做事情前要动动脑子。”

  “是。”春愿臊得耳朵发烫,恭顺地点头,心里却骂了几十遍狗-日-的,你他娘的就不能事先说明白!她摸索着拾起肚兜,穿好后,像死鱼似的正面平躺到床上,心惊胆战地等着,拎起耳朵听,唐大人好像没什么动静。

  这时,她忽然察觉到身上一暖,原来他将被子给她盖到了身上,只留上半边肩膀袒着。

  唐慎钰用烈酒浸湿干净的纱布,打开木盒,挑了跟最细的针,轻轻地擦拭,看见她瑟瑟发抖着,问:“害怕?”

  春愿摇了摇头:“您方才给我喝过止疼药了。”

  唐慎钰莞尔,随口问:“谁给你点的守宫砂?”

  春愿:“红妈妈。”她顿了顿:“原先我家小姐说,守宫砂没多大意义,如果一个男子真心爱你,是不会介意你什么出身,倘或他不爱你,你便是最清白金贵的姑娘,他都不看你一眼。可是红妈妈还是偷偷强给我点上了,她觉得我迟早会落到她手里,有守宫砂,就能卖个好价钱。”

  唐慎钰从怀里掏出张画了梅花的图纸,打开,轻放在春愿身上,随之用那浸了烈酒的纱布,仔细地擦拭女孩的右肩膀。

  春愿猛地打了个激灵,只觉得凉飕飕的。

  唐慎钰将刺青用的红颜料倒在小碟子里,用水化开,有一道没一搭地问:“你是哪里人氏?”

  “不知道。”春愿呆呆地说:“我是个孤儿,早都忘记爹妈长什么样了,也不晓得自己是哪里人,小时候做过乞丐,后头又在杂耍班子里当人猴,骗客人们的银子,再后来小姐把我买走了,我们俩相依为命,她在留芳县给我落了籍,叫我认余婆子当娘,让我-干干净净地做良民,我勉强算是顺安府本地人吧。”

  “你家小姐是个好人哪,只可惜这世上好人通常不会有好报。”唐慎钰叹了口气,拈起支锋极细的笔,蘸了点颜料,在春愿的肩膀上找准了位置,比对着纸上的纹样画。

  “痒。”春愿感觉像被蚊子叮咬般,忍不住要躲。

  “别动。”唐慎钰啪地打了下她的肩膀,用手肘按在她背上,防止她乱动,又问:“你在留芳县住了这么多年,就没有碰见到中意的男人?”

  “我不晓得什么是中意。”春愿老老实实地回答:“常往欢喜楼送水的阿泰哥待我挺好的,从没有鄙夷我的长相,他有时会给我带几个他娘做的地耳包子,他说我是个好姑娘,我应该挺喜欢他的,但去年他娶了买油家的姑娘,我难过的哭了好几天呢。”

  唐慎钰笑笑,小女孩的悸动总是那么单纯简单,他画好梅花后,拿起刺青细针,在她肩头下了第一针,细微的血珠顿时冒了出来。

  “嘶--”春愿疼得倒吸了口冷气,要紧牙关,忍住。

  唐慎钰抹去血,手法极娴熟,开始刺第二下、第三下……他刻意闲聊分散开春愿的注意力,瞅了眼她手臂内侧的殷红印记,轻声问:“要不,就让那个阿泰哥抹去你的守宫砂吧?也算了了你的一桩痴念。”

  春愿眉头紧锁,没吭声。

  “怎么?”唐慎钰嗤笑着问:“现在身份不一样,看不上了?”

  春愿微微摇头:“他成婚了,我不可以打搅的,再说,我后来发现自己也没那么喜欢他。”

  “你倒实诚。”唐慎钰手指揩掉她肩上的血,轻舔了口,没什么味道,他快速下了几针,问:“疼不?”

  “适应了就不疼。”春愿顺便奉承了句:“幸亏您给我喝了止疼汤,您可真是个好人。”其实她额迹早都疼出了层冷汗。

  “我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唐慎钰笑了笑,垂眸一瞧,五瓣梅花已经有了雏形,他温柔地扎了一针,补了句:“但本官对忠心的下属很看重,只要你将来好好做事,本官不会亏待了你。”

  春愿抿了抿唇,嗯了声。

  忽然,两个人都不说话了,气氛陷入了一种暧昧又冷漠的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