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夫人立马举起三根指头,对天发起了毒誓:“若贱妾有半句虚言,就让老天报应在贱妾唯一的孙子身上,让我再次骨肉分离,彻底绝后!”

  宗吉蹙眉,如今嫣儿有孕,他实在听不得拿小孩子发毒誓,挥了挥手,“你接着说吧。”

  云夫人眼里尽是复仇的兴奋,狞笑了声,“那时唐慎钰和吾儿到留芳县后,立即找到了真公主沈轻霜。唐慎钰事先就探明了沈姑娘为情所累,而跟前更是有个欲杀她而后快的悍妇程冰姿。唐慎钰这贱种,以给沈姑娘请大夫为由,说要暂离开留芳县,让予安守护沈姑娘。其实,唐慎钰买通了欢喜楼的名妓玉兰仙,命那婊.子给吾儿下了药,同时,他暗中知会悍妇程冰姿,说沈姑娘有了身孕,要和她丈夫私奔。程冰姿登时马不停蹄赶了来,捅了沈姑娘几刀,刀刀致命。”

  宗吉拳头攥起,云氏说的,与当初唐慎钰和阿姐说的完全不一样。

  “唐慎钰为何要这般算计?若真公主死了,他可一定逃不了干系!”宗吉一针见血道。

  云夫人拳头锤着胸口哭,“唐慎钰这贱种,原本就是想让公主受重伤,他好借此勒索予安,这样他就能源源不断从予安这里索要银子。这贱种千算万算,没算到程冰姿竟真杀死了沈姑娘。唐慎钰这奸贼素有急智,运气也好,他有个好友,叫葛春生,在留芳县附近的清鹤县隐居,那人原先是太医院的院判,医术可以通神。唐慎钰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带上沈姑娘的侍女春愿去了清鹤县,请神医替那贱婢易容换脸……”

  “胡说八道!”宗吉噌地站起,气得胸脯一起一伏,指向云夫人,“朕知道你痛恨唐慎钰,可你竟敢污蔑朕的姐姐!”

  云夫人见天子龙颜大怒,也有些怕了,可为了给儿子报仇,为了给孙儿把爵位挣回来,她顾不得那么多了,咚咚咚磕了几个响头,再次发誓:“贱妾所说,句句属实。唐慎钰因为假公主,加官进爵,人前人后出尽了风头。而吾儿予安早在留芳县时就怀疑公主是假的,回长安后,他试探了几次,那个叫春愿的丫头果然露出了马脚。

  唐慎钰知道此事后,立马展开了报复,他强把予安调去姚州,后又和假公主逼疯予安,制造冤案,将予安打入诏狱。后来他还用褚流绪刚刚诞下的孩儿作为逼迫,命褚氏以探监的名头,杀了予安。唐慎钰这个畜生,又暗中给褚流绪下了虎狼药,使得褚流绪刚生产后就下了大红,登时死在了诏狱。陛下,您一定要为吾儿解除这不白之冤哪!”

  宗吉抓起章奏,全砸向云氏,厉声斥道:“好个贼妇,分明是你儿子贪图公主美貌,数次讨好献媚,这才发生了草场那处丑事,你当朕是瞎子聋子,不清楚?周予安生性淫邪无耻,常在勾栏瓦舍里厮混。你当朕是糊涂的,不知道当初是周予安嫉恨唐慎钰,暗中勒杀了褚仲元,这才在数年后遭到了报应,被褚仲元的亲妹妹击杀!?”

  “陛下……”云夫人泪眼婆娑,她见皇帝完全不吃她这套说辞,立即拔下发簪,抵在脖子上,“贱妾所言句句属实,愿以死明志。”

  宗吉怒不可遏:“来人,将这个满口谎话的贼妇叉出去!”

  这时,裴肆急忙上前来劝:“陛下,云夫人因为丧子和失去了侯爵之位,或许言行悖乱,有些污蔑唐慎钰了。”

  “我没污蔑!掌印,您、您怎么不替我说话!”云夫人顿时焦急起来。

  裴肆剜了眼云氏,向皇帝躬身行了一礼,沉声道:“陛下,之前的种种是非,再拎出来重查已经无甚意义了。但小臣却记得周予安生前提到最要紧的一件事,那就是有人暗中作假,竟以粪石充美玉,给您带回个假公主来!”

  宗吉冷冷道:“裴肆,你不要以为朕宠着你,就能信口开河。”

  裴肆莞尔:“陛下,小臣有证据,能证明现在宫里的那位,是易容假扮的!”

  “什么证据。”宗吉拳头抵在桌上,“若是你拿不出来,或者拿出的是伪造的,那么,朕绝不会轻饶了你。”

  裴肆站起,躬身让出条道,笑道:“还请陛下移步蒹葭阁,小臣自会向您证明。”

  宗吉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重重甩了下袖子,大步往外走。

  ……

  此时已过一更,宫里各处黑黢黢的,惟能看到巡守的侍卫们行走。

  因为涉及到宫里秘闻,宗吉并未叫那些个卫军太监们跟着,只挑了两个信得过的心腹侍卫在跟前伺候。

  到了太液湖,宗吉由裴肆搀扶着上了小船,夜里的湖上又潮又冷,寒风将人的衣裳吹得左右乱摆。遥遥望去,蒹葭阁还亮着灯,在偌大的湖中显得微小而孤单。

  上岸后。

  裴肆命蒹葭阁里所有的嬷嬷、太监和太医们去外头候着,他扶着皇帝,独自走进了上房。

  屋里只点了半根蜡烛,有些昏暗,屋子才用炭火烧了两日,还是有些潮湿阴冷的,桌上的饭菜早都凉了,显然一筷子都未动。

  拔步床上躺着个美人,她穿了厚软的浅粉色寝衣,身上盖了鹅绒被,两条胳膊露在外头,此刻额头红肿着,呼吸微弱,睡得很沉。

  “阿姐。”宗吉疾走数步,坐到床边,趁着烛光仔细打量女人。其实他都没注意到,阿姐这段时间竟瘦了这么多。

  宗吉叹了口气,嗔怨:“你说你这是何必呢,为了个男人……”他不怪阿姐,他只怪唐慎钰。这时,他发现阿姐睡得很死,竟一点都不知道来了外人。

  “怎么回事?”宗吉皱眉问。

  裴肆忙认罪:“小臣有罪,哄公主吃了太多的安神药。她先前小产中毒,这两日又发了高烧,今儿遇着唐犯回来,情绪大起大落,还把头给磕伤了。方才小臣听孙太医说,公主千日醉毒发的严重,又昏迷了,估计一时半会儿醒不来。”

  宗吉轻轻地替阿姐掖好被子,他想起之前母亲崩逝后,阿姐拖着病躯陪他渡过那段难熬的时间,他心里发愧,摇头道:“算了吧,赶明儿等她好些了,再说吧。”

  裴肆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忙从怀中掏出个瓷瓶,低声道:“臣早先就听周予安说过假公主是易容装扮的,所以耗费半年时间,遍寻名医,这才配得这瓶能溶解易容的药。”

  其实啊,这药是他让阿余绑架了小坏,逼迫老葛制作的。

  宗吉此时心情七上八下,他既想知道个究竟,可又怕他承受不起这个结果。犹豫了片刻,冷声问:“你怎么证明她是假的?”

  裴肆一笑,转身从饭桌上拿起个空碗,随后在浴桶里舀了清水,把药粉倒入碗中。他从袖中掏出块丝帕,将帕子浸到药水里,小步走过去,半跪到床边,盯着那个女人的睡颜,道:“只消用这浸泡了药水的擦她的脸,她脸上的那层人,皮自然溶解脱落。”

  说着,裴肆拿起湿帕子,要去擦拭女人的脸。

  “你别碰她,朕来。”宗吉夺走帕子,示意裴肆稍微跪远些,别挡住烛光,更不许乱看。他轻轻地擦拭了遍阿姐的脸,发现并无变化,还是原来的样子。

  “这就是你说的证据?”宗吉压低声音叱问。

  “不应该啊。”裴肆也纳闷了,之前他试过的,易容确实会溶解,那为什么公主的不行。

  就在此时,只见女人脸上忽然冒出无数细纹,就像往平滑的薄冰上砸了块石头,裂出条条大小不一的细痕般。而不一会儿,那些人.皮裂开处的边缘翘起,整张脸稀碎可怖,甚是骇人。

  “这、这……”宗吉惊恐地瞪大了眼,身子往后躲了些,甚至都不敢看,“她怎么了?你是不是用什么毒水毁她容了。”

  裴肆忙从怀里掏出个干净帕子,再次浸湿,去擦女人的脸。这次,女人的脸上的皮就如搓泥般卷起。

  裴肆此时心咚咚狂跳,用湿帕子去擦那些碎屑,霎时间,女人的脸上就如同剥了壳儿的鸡蛋般,显现在两个男人面前。

  那是张毫无瑕疵,吹弹可破的脸,饶是昏迷着,已然能看出脸比从前更美十数倍,用眉目如画来形容都不为过。

  裴肆呆呆地望着女人,心似乎都要停止跳动般,他脑中莫名出现李延年的那首诗: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国,再顾倾人城。

  这就是他得不到、放不下的女人?

  “她究竟是谁?”宗吉忽然冷冷发问。

  裴肆仍醉未醒:“她是……春愿哪。”

  作者有话说:

第175章 滚! :

  裴肆斜眼观察着皇帝的表情举动。

  果然,皇帝此时的面色复杂,一开始不可置信地盯住床上的美人,后渐渐被震怒取代,手颤抖地指着女人,几乎说不出话,“她、她……怎么……”

  冲击太大,宗吉只觉得心口子发闷,连退了两步,“好,真好,连最亲近的人都在骗朕!”

  说罢,宗吉没头苍蝇似的满屋乱看、乱找,一会儿拿起个茶壶,一会儿又抓起只圆凳,最后索性闷头冲了出去。

  裴肆淡淡看了眼皇帝的背影,他快步走上前去,替女人将被子掖好,低笑了句:“你瞧你多坏,差点把皇帝给气驾崩咯。我先去瞧一眼你弟弟,过会儿再来陪你……”

  正说话间,裴肆听到外头传来沉闷急促的脚步声,他忙站到一边,只见皇帝手里拿着把剑,怒气冲冲地过来了。

  “陛、陛下,”裴肆有些急了,几乎是下意识地挡在床前,“您这是要……”

  “起开。”宗吉目光发狠,剑指向拔步床。

  裴肆也动了杀心,甚至在脑子里快速过了一遍今晚弑君后,该怎么处理、又怎么带她逃跑,他看着盛怒的皇帝,忙劝道:“请陛下息怒,您的龙体才是最要紧的。”

  他迅速组织了下话术,暗暗地替小愿开脱,正色道:“据小臣调查,这位春愿姑娘侍奉了沈小姐多年,说一句亲如姐妹不为过了。”

  宗吉瞪向裴肆,“你替这个女反贼开脱?”

  “小臣不敢。”裴肆立马跪下,心中波澜微涌。

  今日幽州传来了赵宗瑞的亲笔信,信中言辞恳切,请他保全儿子唐慎钰的性命,并将其迅速转出长安。若将来起事成功,必定封他为王,永生永世奉为恩人。

  碍于幽州压力,他无法亲自杀唐慎钰,但他可以挑拨皇帝去杀。

  裴肆唇角浮起抹难以察觉的笑,沉声道:“小臣万不敢替这女子开脱,只是想起当初查阅留芳县的卷宗,记得上头写了,唐慎钰当时设计杀了所有欺辱过沈小姐的人,包括杨朝临程冰姿夫妇,留芳县马县令、欢喜楼鸨母等。其实唐慎钰没必要费心费力设局,想必是春愿姑娘为了替主报仇,强烈要求的。小臣推测,唐慎钰应当是看中了春姑娘了解沈小姐一切,这才铤而走险将她带回京都。原罪是唐慎钰,说不得,万首辅也早知道此事,他们利用您对假公主的偏爱,屡屡设局挑衅大娘娘的尊严……”

  宗吉紧握住剑柄,骨节咯咯作响,杀气更烈。

  裴肆试着问了句:“唐犯胆大包天,做出此等欺君之事,小臣斗胆问陛下,如何处置他?他的老师万潮就算不知此事,但先头羞辱大娘娘,害得您病发吐血,又该如何处置?”

  宗吉垂眸看裴肆,冷冷道:“怎么,你现在是抓了一个机会,就开始成倍报你的私仇了?”

  “小臣不敢!”裴肆立马伏下身,“小臣乃家奴出身,全心全意为着陛下。”

  “哼!”宗吉几乎把后槽牙咬碎了,忽然挥剑,劈向床帐。

  刺啦一声,帐子划开老大条口子。

  宗吉握剑的手一直在抖,显然在极力地克制,他将剑掷到地上,“唐慎钰和秦王父子有莫大的关系,暂不可杀,由慎刑司转移至诏狱,非朕的亲笔手谕,任何人不许靠近。”

  “是。”裴肆心里好生失望,忙问:“那万潮呢?”

  宗吉考虑了片刻,恨道:“夏如利叛逃,朕不知道宫里朝堂还有谁可以信任。万潮为官数年,性子虽执拗了些,但还算是个为国为民的好官,在朝堂的地位举足轻重,朕不能杀。况且现在逆王造反,朕还有许多事得依仗万潮。”

  宗吉痛苦地扶额,看向裴肆:“先就这样吧,你不许找他的麻烦了。”

  “小臣遵旨。”裴肆暗骂,自打老婆子死后,小皇帝倒成长不少,也不算笨。再历练个几年,应该是个好皇帝,只可惜遇到了秦王父子……

  “至于她……”宗吉看向床上昏睡的女人,他是生气,恨不得杀了这些骗他的人,可相处这么久,却也下不了这个狠心。

  “赐死么?”裴肆小心翼翼地问。他手上有一颗假死药,正好能让小春愿脱离宫廷。

  “你怎么动不动说这种话。”宗吉有些不满,叹了口气,“朕知道他们先前算计你,让你受了很大的罪,当众验你的身,让你又丢了颜面,你心里有恨,可朕不是已经让你做了司礼监掌印,你还要怎样。”

  “小臣不敢。”裴肆忙低下头,嘟囔了句。

  宗吉揉着发闷的心口,看向那美人,“既然她不叫燕桥,那便没什么可避讳的了。从此刻开始,囚禁在蒹葭阁,非死不得踏出一步。至于那个云氏……”

  宗吉厌恶道:“满口谎话,割了她的舌头,即刻关入内狱!现在正值多事之秋,皇后还有了身孕,假公主的事,万不可泄露出去,免得又引起什么非议动荡,等平了造反之事,朕再处置她。”

  “遵旨。”

  裴肆颔首,暗抹了把额上的冷汗,斜眼偷偷看了眼她,不禁莞尔。

  小春愿,你即将来到我给你造的牢笼,开心么?

  ……

  ……

  蜡烛已经燃尽,天还未大亮,黑夜的余烬仍残留在纱窗上。

  外头下雨了,屋子里又暗又潮。

  春愿醒了,她浑身酸软,虚弱的厉害。

  乍醒来,她还有些懵。犹记得昨日晌午勤政殿后,她体力不支晕倒了,被太监们强行带回蒹葭阁,她想去找陛下求情,哪知裴肆那奸诈小人站在一旁,让玉兰给她强灌了安神药,自此后,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春愿头有些疼,感觉脸上也痒痒的,像有什么东西似的。

  她艰难地抬手去摸,忽然摸到许多软软碎物……

  春愿忙坐起,脸上竟开始往下掉渣,有大有小,像是当初易容的……她瞬间惊醒,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春愿一把掀开被子,跌跌撞撞地往梳妆台那边去。

  黎明虽昏暗,却也能让她看清。镜中是个陌生又熟悉的面庞,是、是她原本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