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正好,一叶小船悠悠飘在湖面上。

  唐慎钰拿着桨划船。

  此时正值傍晚,夕阳西下,天上的云全都被烧红了,倒映在湖中,晚风徐来,吹皱平净的水面,如同千万片杜鹃花瓣般,美得惊人。

  唐慎钰朝船头仰坐着的春愿望去,云光停留在她脸上,恰好她穿了身浅粉色宽袖纱衣,就像水中的才绽放的荷花。

  “看什么呢。”春愿很喜欢这种温暖又潮湿的湖气,闭眼深嗅了口。

  “在看你呀。”唐慎钰眼神温柔。

  春愿莞尔,从食盒里拿出瓶樱桃小酒,还没来得及喝就被他给抢去了。

  她也没管,扭头望去,湖边只守着几个亲信,雾兰正在给两只白鹄喂食呢。

  “少喝些。”春愿踢了下男人的小腿。

  “这玩意儿跟水似的,又喝不醉。”唐慎钰咕咚咕咚喝了个精光,斜眼觑她,“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人这么霸道,逼着我戒酒,你瞧瞧长安哪个做官的不喝酒呢。”

  春愿嫌热,索性将绣鞋脱掉,她活动着脚丫子,看趾甲上涂的大红寇丹:“他们是他们,我只管你,你这人忙起来就什么都忘了,不注意饮食,什么香的臭的只管往嘴里塞,又睡得晚,这么长久下来,胃就算是铁打的都要病……”

  唐慎钰很喜欢听阿愿这么念叨,像妻子,这是他一直缺失的、家的感觉。

  “记下了记下了。”唐慎钰抓起她的脚,先打了下,又狠亲了口,“再喝我就是狗!”

  “你还少当狗了?”

  春愿笑着啐了口,见他仍穿着素色长衫,身上似还带有香烛气,想起上月中周家老太太骤然离世,周予安又遍寻不见,云夫人终于支撑不住累倒下去,他帮衬着把老太太安葬、接待亲朋故友,出钱又出力,眼见着瘦了圈,不过总算把事体面的办完了。

  前不久青州那边传来了消息,周予安找到了。

  “你表弟快回来了罢?”春愿问。

  “昨儿就到家了。”唐慎钰给女人捏脚,她脚白,像刚剥开的嫩菱角似的,“我还没顾得上去看他,听周家管事的说了一嘴,予安被毒蛇咬狠了,再加上晓得老太太是因为他出意外病故的,受了很大的打击,路上几乎水米不进,一直哭,我听着都难受。”

  春愿摇头叹了口气:“那他几时再去姚州?”

  唐慎钰道:“依例,祖父母身故,他要在家丁忧一年,怕是到时候姚州的那个坑早都填上了旁人,等明年这时候,我再另外给他寻个差事吧。”

  春愿微微蹙眉。

  丁忧一年?是不是有点久了?

  她是真不希望周予安继续待在长安,这人是非太多了,可眼下周老太太刚去世,她又不好逼迫催促唐慎钰,真是烦。

  不过话说回来,周予安被蛇咬了还能活,命也真够硬的,这人会不会是装的?

  应该不会,若是装,那心该多狠,人又该多薄情冷静,死的毕竟是一手把他带大的祖母啊。

  唐慎钰见阿愿面带愁容,有些怅怅然,他手撩了把水,在她面前一弹,笑道:“醒醒,瞎想什么呢。”

  春愿抹了把脸上的水珠,把另一只脚伸给他:“我在想,周予安毕竟是因为咱俩才被迫去姚州的,老太太殁了,他会不会怨恨咱们?”

  唐慎钰沉默了片刻,笑着安慰她:“不会,他二十多的人了,这点道理还是能明白的。”

  说着,唐慎钰忙岔开这个令人不舒服的话题,“愿,你还记不记得程冰姿?”

  春愿唇角的笑顿时凝固住,立马正襟危坐起来,都过去半年多了,每每想起这个女人,听见这个“程”字,她都恨得牙根痒痒,心里遗憾得要命,当初只是亲手焚了杨朝临,没能手刃这个毒妇,总是意难平。

  “她怎么了?”春愿都没察觉到,自己的声音冷了几分。

  “不是她,是她哥哥户部尚书-程霖。”唐慎钰一提起政事,眼里都透着异样的神采:“你记不记得我给你讲过,若要陛下彻底亲政,就得叫大娘娘退出前朝,若要大娘娘放权,那就得剪除她的羽翼爪牙,前不久因着封公主一事,大大地打击了驭戎监,官家下旨不许威武营再扩编,现在,轮到了户部尚书程霖,此番由恩师万首辅起头,六部的几位长官坐镇,还有御史台和六部科道官们上谏,我暗中联络程冰姿的前夫家--利州运转使曹解安,还有被程冰姿害死的贵妾石家,他们一道将程冰姿的罪证呈了上来,御史台和科道官联合起来,参程霖仗势欺人,包庇幼妹连番杀人。”

  “嗯。”春愿连连点头,当初程冰姿那么肆无忌惮地虐杀小姐,不就是倚靠强大的父兄么,她催促着问:“然后呢?”

  唐慎钰笑道:“前段时间陛下将程霖的女儿德妃降位,程家已经失去一个强大支柱,如今矛头全对准程霖一人,偏不巧,他老子程庸病危了,大娘娘有心保住这位户部尚书,将包庇纵容程冰姿的过错,都推到程庸身上,大娘娘意思是,老爷子爱女心切,容易做出糊涂事,既然事都过去好多年了,若是再翻扯出来,说不准还会把留芳县的不堪扯出来,对大家都不好。”

  唐慎钰叹了口气:“说句实话,这位户部尚书程霖素来谨慎老成,官声也不错,很难扳倒的,可这回陛下因着轻霜小姐被辱之事,铁了心要惩治程氏,命我不论如何,哪怕掘地三尺都要挖出程霖的罪证,这事容易,北镇抚司如果要查一名官员,哪怕他晚上喝了几口酒,睡了那个小妾都能知道,谁知正查着,程庸去世了,户部尚书程霖再三递上辞呈,要回乡丁忧,大娘娘再三劝陛下,事莫要做绝,程庸是名贯天下的大儒,且燕姑娘到底还活着,如今还封了长乐公主,再揪着不放,恐天下人会说你刻薄寡恩,陛下思虑了良久,同意程霖回乡丁忧,三年后酌情再用。”

  春愿听得惊心动魄的,不禁想起当日在留芳县时,大人设局,让利州石父当街手刃了程冰姿,那程庸抱着女儿的尸体,哭得极悲痛。

  如今程家算是落败了,春愿心里有几分感慨,但绝不同情,如果程氏父子没有纵容恶女,利州就不会死那么多人,最重要的是,她的小姐就不会死。

  只能说,报应不爽!

  春愿拂去眼泪,忙跪下,给唐慎钰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哽噎不已:“你当初说会帮我报仇,如今全兑现了,我,我来生就算结草衔环,也难以报答你的大恩。”

  “快起来。”

  唐慎钰连忙扶起女人,他没敢说,对付弹劾户部尚书程霖,其实是恩师万首辅这两年一直要做的事,并非刻意为了你和沈小姐。

  唐慎钰心里有愧,不敢去看阿愿那比露珠更清透的眸子,柔声问:“你高兴么?”

  “当然了!”春愿倔强地说:“我活着的目的,就是给她报仇!”

  唐慎钰竟有些恼,还有些妒忌,望着她:“那我呢?”他都不知道,自己说话有些酸溜溜的:“我似乎只是你报仇的刀,暖床的汤婆子。”

  “哎呦!”春愿双手捧住他的脸,使劲儿地揉搓:“你吃哪门子醋,今儿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小姐第一重要,你第二重要。”

  唐慎钰心里还不是滋味,他怎么是第二,算了算了,左右沈轻霜已经去世了,四舍五入,他就等于

  是第一了。

  想到这儿,他又高兴了。

  忽地,唐慎钰又忧心忡忡了起来,他心里藏着几个秘密,从前把阿愿当棋子,对她没有任何感情,没那个必要对她说,可现在……他不敢说,他怕一旦说出任何一个,阿愿就会离开,而且头也不回地离开。

  但是,既然决定了要和她做夫妻,那不该隐瞒任何事的。

  “怎么了?”春愿见男人俊脸凝着愁云。

  “……”唐慎钰低下头,犹豫了半天:“我,我有个事瞒了你。”

  春愿鲜少见他这般惊惶不安,打趣:“好呀,你是不是背着我找野女人了?”

  唐慎钰坏笑:“那我要是真找了呢?”

  春愿两指做出剪刀状,直朝他表弟剪去:“我就让你当太监,把你打发给裴肆当小厮!”

  “那我可就惨喽。”唐慎钰犹豫了良久,还是没敢说,于是换转了个话头,爱怜地摩挲着她的脸,柔声道:“褚流绪又来长安了,已经有几天了,我怕你知道后不高兴。”

  “啊?”春愿一愣,恍然拍了下手:“怪不得,今儿下午我出城的时候,衔珠说有个年轻道姑一直跟在车驾后头,难不成就是那褚流绪?”

  春愿心感不妙,推了把唐慎钰的肩膀:“按说她应该不知道咱们的事,还有,你怎么她了,她怎么找到我府上了。”

  “没有没有。”

  唐慎钰竖起三根手指,做发誓状:“我这些天忙的要死,都没见她,真的和她干净着。”

  男人叹了口气:“舅老爷有个学生,今年春闱赐进士出身,门第虽不甚高,但模样年纪还有品行都是极好的,我派去扬州盯梢的人回来报,舅老爷有意做这个媒,就安排了场席面,把小进士和褚流绪叫在一起相看,看对眼继续聊,看不对眼就当多交了个朋友,哪知褚流绪大发脾气,觉得舅舅和舅妈太过分,都不知会她一声,就要定她的终身,闹了几天,她当即收拾了行李,又回到了长安是非观。”

  春愿手扶额:“那她现在想怎样?”

  唐慎钰摇了摇头:“她现在索性连观门都关了,一步都不出,谁都不见,前儿我央告姑妈去了趟是非观,试着探问下,这人有一搭没一搭和姑妈说话,忽然瞧见姑妈腕子上戴的和田玉镯好看,略问了句哪个铺子买的,姑妈嘴快,说长乐公主赏的,后头姑妈怕褚流绪怀疑什么,寻了个由头,赶紧离开了。”

  “我说呢,怎么会有个道姑平白无故出现。”

  春愿转身,从锦盒中取出个琵琶,调着琴,笑道:“你留点神吧,别叫她闹出什么事,本来宗吉就不是很愿意让我嫁给你。”

  唐慎钰嗯了声,抚摸着琵琶,柔声笑问:“你还会弹这?”

  “当然了。”春愿眉梢上挑,忽地眼圈红了,“是小姐教我的,她说,万一将来她没了,我有个一技之长,还能去酒楼街头卖艺讨饭,总不至于饿死,可惜啊,她教会我弹琵琶,还没来得及教我写字念书,就走了。”

  女人揉了揉眼睛,深呼吸了口气,将悲痛咽下去,笑道:“不提了,没得又要哭鼻子,大人,我弹个小曲给你听。”

  “好。”

  唐慎钰温柔地点头,他窝在软靠里,静静地注视着她,她双腿并拢,坐得端直,怀抱着琵琶,素手拨弄琴弦,虽说技艺并不纯熟,甚至还弹错几个音,但清新灵动,如大珠小珠落玉盘。

  彼时,夕阳彻底西沉,月牙弯弯,星子璀璨,湖边的宫灯倒映在水里,四下里陷入夜的沉寂,夏风徐徐,有些宁静得过于美好。

  唐慎钰望着女人,定定道:“阿愿,我是真心喜欢你的,这不是谎话,我可以发誓。”

  春愿抿唇笑,接着弹琵琶。

  这个唐大人啊,怎么越来越肉麻了。

  ……

  夜已深沉,朗月已经升至中空。

  是非观独处在惶惶黑寂里,忽然传出来阵哀怨的古琴声,惊醒了正在沉眠的夏虫。

  褚流绪独坐在西窗前,身上披着件水田衣,她抚着琴,怔怔地望着香炉里流出来的袅袅灰烟,轻声吟李清照的词:“谁伴明窗独坐,我共影儿俩个。灯尽欲眠时,影也把人抛躲。无那,无那,好个凄凉的我。”

  她叹了口气,手按在琴弦上,默默落泪。

  上月,她故意和舅舅、舅妈争吵,借故离开扬州,再次返回京都,着急忙慌地要去找予安,谁料却得知个可怕的消息,予安月初失踪,老太太太过担心病倒,摔了跤后骤然辞世……

  怎么会这样?

  算算,予安“失踪”的那段时间,正巧是暗中来扬州找她的时间。

  是她害了予安,害了老太太么?

  海叔最近一直暗中打听消息,予安前天回来了,所以,她打算今儿白天去找他,可是经过侯府两回,都没敢进去,她怕,怕予安恨她。

  后头不知怎么的,她忽然就走到了“长乐公主府”,恰巧,公主出行,好威风好派头,前后守了数十个卫军。

  从前予安总提起这位长乐公主,甚至,他们俩差点被太后娘娘赐婚,而且予安告诉她,唐慎钰也痴心这个女人。

  所以她就好奇,这位公主到底长了副什么狐媚模样,哪料跟了一段路后,就被公主府的侍卫发现,呵斥她滚远点。

  褚流绪手撑住头,盘算着,要不明日,她直接去侯府吧?总要面对的。

  谁知就在此时,外头传来咚地声巨响,紧接着,就想起海叔惊慌的喊声。

  褚流绪立马站起来,手忙脚乱地往起穿水田衣,怎么回事,难不成闯入什么强人了,正在此时,她的房门被人猛地从外头踹开,进来个高大俊朗的年轻男人,冷着脸,一身的煞气,可不就是那唐慎钰。

  褚流绪气得面颊绯红,侧过身,手抓住衣襟,语气相当冷漠:“出去,谁许你半夜闯女子闺房的,你们唐家就是这般教养?亏你还是当朝高官。”

  唐慎钰可不想再搭理这茬,他径直朝琴桌走去,双臂环抱在胸前,冷冷地盯着女人:“我们谈谈吧。”

  “我跟你有什么好谈的?”

  褚流绪一看见这人就想起兄长,就想起予安受的种种委屈,她匆忙系好衣带,手指向门的方向:“滚。”紧接着又补了句:“如果想谈,请白天下帖子。”

  唐慎钰冷笑数声:“本官白天很忙,就现在谈。”

  此时,海叔忙不迭地奔进来,连连给唐慎钰弯腰作揖,又不住地给自家小姐使眼色,他凑到唐慎钰跟前,试探着去扶男人,鼻头耸动,笑道:“大人,您喝酒了么?如今正值子夜,要不等明日,明日老奴将唐夫人请来,要么再将当初做媒的瑞世子也请来,不论什么,咱们明儿再说好不好?您这样,对您的官声,我家小姐的清名都……”

  唐慎钰一把挥开海叔,直接使了个小擒拿,将海叔的右胳膊卸掉,同时手成刀状,将这碍事多话的老家伙砍晕,冷眼看向褚流绪,惜字如金:“现在能谈了么?”

  褚流绪从未见过这样凶狠凌厉的唐慎钰,知道今晚这遭逃不过去了,她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将两个心腹丫鬟喊进来,命她们将海叔搀扶出去,随之,她沏了壶茶,给唐慎钰倒了杯,给自己也倒了杯,坐到琴桌另一头,淡淡道:“请坐,喝茶。”

  唐慎钰入座,故意翘起二郎腿,膝盖顶了下桌子沿儿,把茶打翻,笑道:“不好意思了啊。”

  “呵。”褚流绪嗤笑了声,她知道姓唐的谨慎,往年来探望她,就不会喝一口水、吃一口糕点,以前还装一装,现在恶劣地都不愿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