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妙玉子
终于,他推开了屋门。
恰在婉竹从蒲团上起身时,他也踩着迷蒙的夜色闯进了碧桐院的正屋,两个丫鬟们俱都惊吓得失了神,婉竹也不可置信地望着来人。
此刻的齐衡玉黑发湿透了大半,罩在外头的墨狐皮大氅也因这层层叠叠的雨湿气而盖上了一层冷凝,配上他一丝笑影都无的漠然神色,足以让人生出几分惧怕之意。
可婉竹却只是这样静静地注视着他,烛火昏黄,她朝着齐衡玉所立的方向走近了两步,这时天边的一道响雷落下,轰鸣般的雷声也阻挡不了她走向齐衡玉的步伐。
渐渐地,两人之间只隔了咫尺的距离。离得这么近,齐衡玉才看清楚了婉竹格外清瘦的样貌。
阔别一日不见,她比上一回还要瘦弱几分,可见是邓嬷嬷的死让她万分难过,人也不由得清减了两分。
只是这么一眼,齐衡玉心中横亘着的那些不适与怀疑便霎时消弭了大半,皆被漫上来的疼惜与不舍掩盖了过去。
而婉竹望着齐衡玉半晌无话,明眸里却掠过些婆娑的泪意,若不是夜色太深,泪珠便要不可自抑地往下落去。
她不知晓本该在江南办差事的齐衡玉为何会出现在她的碧桐院里,可她能揣摩明白的便是——若那日齐衡玉在她身边,邓嬷嬷兴许就不会死。
只是这样想一想,她便再难克制着心中翻江倒海般涌上来的泪意,不等齐衡玉开口,她便先一步红了眼眶,眸中潋滟起汹涌的水雾来。
许是太过委屈的缘故,这眼泪一旦夺眶而出,便有了收不住的态势。
而她的眼泪也击垮了齐衡玉心中所有的异样情绪。
他适时地忘却了容碧和芦秀话里的深意,也不去想婉竹和胡氏之间发生过的事,他甚至给婉竹寻到了完美的理由。
她是被迫反击,或是有身边的丫鬟在为她出谋划策。
或许容碧所说的“耍个手段”只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婉竹是被逼到了绝路,才会奋起反击。
他不敢怀疑婉竹,而是该体恤怜惜她的遭遇才是。
是了。
就是这样。
顷刻间,齐衡玉便放下了心口的枷锁,上前一步将婉竹紧紧地搂进了怀中,只见齐衡玉轻嗅着婉竹的青丝,低沉清冽的嗓音里有说不出的眷恋。
“我一收到了锦灵的飞鸽传书,就赶回了京城。”
在掉马回头的那一刻,齐衡玉才清晰地认识到,他对婉竹并不只是心悦而已。
婉竹伏在齐衡玉的肩窝处,泪水仿佛泛滥的洪水一般怎么也不停不下来,她哭的越动情,齐衡玉的心便愈发软成了一滩春水。
他的温言劝语总算是渐渐地止住了婉竹的哭声,只见她扬起了那双红肿的如烂桃儿般的眸子,无措又依恋地望向齐衡玉,哽咽着问:“那爷在江南的差事怎么办?”
能怎么办?
等他处理好了杜丹萝,便会马不停蹄地赶回江南。
容碧和芦秀乖觉地去烧了热水来,将浸得烫烫的软帕递到了婉竹手里,婉竹接过后便替齐衡玉擦拭起了鬓发间的雨珠。
她动作轻柔,掂了掂脚才够到了齐衡玉的额角,袖袋里的馨雅淡香丝丝缕缕般飘入齐衡玉的鼻间,他倏地攥住了婉竹那洁白如莹的皓腕,凝望着她专注而又真挚的神色,问道:“你…………”
婉竹陡然停下了动作,水凌凌的眸光落到齐衡玉身上,好似是在等着他的下文。
可不知齐衡玉为何把肚子里的疑惑放在喉咙口磨了好几遭,还是婉竹纯澈的仿佛一汪清潭的眸光下把话咽了回去。
他上前替婉竹拢了拢鬓边的碎发,只说:“太晚了,该安寝了。”
雷雨声裹着呼啸而来的惊风把支摘窗的窗棂吹得吱吱作响,屋内的烛火还是点着明暗不定的两盏,齐衡玉便趁着这样朦朦胧胧的昏光,藏起了心中的一切情绪。
*
整个齐国公府内,除了齐老太太、李氏和婉竹以外便没有人知晓齐衡玉回京一事。
尤其是杜丹萝,自那日没有借着百寿图将婉竹害死后,她便日日待在松柏院里,静等着下一回的机会。
白日里她依旧与诗书为伴,偶尔听杜嬷嬷说起杜嫣丹成婚后如何侍奉婆母、与妯娌和小姑子们周旋的事迹,那颗被酸涩填满的心就仿佛得到了些释放。
“她纵然再会吟诗作对,被父亲夸赞若是个男儿身便是文曲星下凡又如何?才女的名头被我夺去,婚事也只能捡我指缝里剩下来的。”杜丹萝笑着说道。
杜嬷嬷正在替杜丹萝挑明早要服用的燕窝,这也是个细致的活计,杜嬷嬷却甘之如饴地做了十来年,身边的丫鬟们都插不上手。
“夫人自小就不爱吟诗,如今嫁了人,倒是时常抱着诗集不放了。”杜嬷嬷如此说道。
本是一句玩笑话,可却无意间戳到了杜丹萝心中的伤疤,她搁下了手里的诗集,百无聊赖地望了一眼空荡荡的松柏院,慨叹似地说:“若当初没有那一首惊才绝艳的《桃花吟》,齐衡玉还会登辽恩公府来求娶我吗?”
这话杜嬷嬷却是答不上来,伺候在杜丹萝身侧的其余丫鬟们也是三缄其口,半句话也不敢说。
旁人都不敢言语,倒是杜丹萝自个儿调侃起了自个儿,只见她苦笑一声,头上的朱钗也因这细微的动作而铃铛作响,“应是不会吧,说不定还是五妹妹嫁进齐国公府更好些,齐衡玉仰慕她的才华,必会好好待她。”
这话可把杜嬷嬷惊得把手里的银匙都丢了开来,只见她忧愁满面地走到杜丹萝身边,放缓了语气道:“夫人怎么又说这样的丧气话?您和世子爷是陛下朱笔御赐的婚事,和五姑奶奶有什么关系?如今世子爷一时被狐媚子迷住了眼,待日子久了,总能回转过来。”
话音一落,杜丹萝便不由自主地忆起了远在江南的齐衡玉,她略算了算时候,如今齐衡玉应是已行至江南边陲小镇,也不知此时他是在念着齐国公府里的谁?
如此一想,杜丹萝只觉得意兴阑珊的很儿,正要让杜嬷嬷扶着她往罗汉榻上走去时,外间却响起了一阵十分急促的脚步声,声响大的就如同用铁锤击打锣鼓一般,让杜丹萝倏地停下了步子。
她蹙起柳眉望向屋外,一旁的杜嬷嬷也生了恼,只对着外间的双菱说:“是谁这么吵吵嚷嚷的没个正形?不知晓夫人喜静?还不快拖到庭院里罚跪半个时辰。”
双菱没有半分声响。
松柏院里的规矩极严,再没有丫鬟不答管事嬷嬷话的道理。
杜嬷嬷愈发气恼,这便走出了内寝,才撩开帘子,便见门扉处走来一个身形英武俊朗的男子,待她定睛一看,当即便讶异得双腿一软,只颤颤巍巍地说:“世子爷。”
一声呼唤也让恹恹的杜丹萝浑身一僵,她立时从罗汉榻上起了身,越过层层叠叠的帘帐,正巧瞧见了帘帐之后阴沉着一张脸的齐衡玉。
齐衡玉?
他不是应该在江南办差事吗?怎么会出现在她的松柏院?
杜丹萝疑心是她看花了眼,当即便伸出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辨认了来人的的确确就是齐衡玉后,喜意从眼底爬至眉梢。
而齐衡玉却仍是寒着一张脸,连眼风都没往杜丹萝身上递,只看着杜嬷嬷说:“把她绑了,打个三十大板后找个人丫子发卖得远远的。”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
第56章 二更 婉竹与杜丹萝一齐摔倒在地。
这番话如冬日里的冷水一般兜头浇在了杜丹萝身上, 她愣愣地注视着比她高了个许多身量的齐衡玉,终于瞧明白了他眸子里薄冷的仿佛嫌恶的神色。
她一下子就懂了,齐衡玉会在这等时候突然出现在齐国公府里的理由。
原来是为了给那位婉姨娘出气。
是因为她对婉竹动了手, 他获悉消息之后便放下了手头上的所有差事, 不辞辛劳地赶回了齐国公府。
这一刻, 杜丹萝只觉得方才她瞧见齐衡玉时由内而外迸发出来的喜悦是那么的可笑。
她的夫君, 将她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娶进门的夫君,为了个妾室辞了皇命赶回京城,一回府便迫不及待地赶来她的院子,要打杀她的奶娘来给那妾室出气。
齐衡玉的话一出口, 面色惨白的杜嬷嬷便“噗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 连求饶的话也说不出口。
而外间则立时走进来了几个彪形大汉,也不管杜丹萝是否被受了惊吓,便把杜嬷嬷从地上扯了起来,使着蛮力往庭院中拖去。
杜丹萝这才回过神来, 只瞪着齐衡玉说:“世子爷好大的威风,敢问我这位奶娘做了什么错事?劳动世子爷您到嫡妻的院子里来喊打喊杀?我倒是要问问老太太, 天下有没有这样宠妾灭妻的道理。”
她素来是高高在上的人,如今心中虽被神伤填满,可上扬的眉角依旧支撑着冷傲的视线, 也让她藏进了那颗破碎不堪的心。
齐衡玉却是连正眼也不愿看她, 只说:“我说过的, 你怎么伤她, 我也会怎么伤你。”
至于辽恩公府的态度, 他全然不放在眼里。且不说他只是打杀了杜丹萝身边的一个婆婆, 即便他与杜丹萝一事闹到了明面上, 他也有理由站得住脚。
入门三年无所出, 辽恩公府站不了理。
齐衡玉正是拿捏着这一点才会肆无忌惮地闯入松柏院,这时庭院里也传来了杜嬷嬷的痛喊声。
杜丹萝见齐衡玉油盐不进,便只能自己走到了庭院中,一见那些彪形大汉们按着杜嬷嬷打板子的可怖样子,怒意直冲头顶。
丫鬟们都围在她身旁,却见杜丹萝推开了沉默不语的双菱,也不管那板子会不会打在她自己身上,便扑上前去护住了杜嬷嬷。
那两个打板子的大汗一见一抹亮丽的倩影扑身过来后便立时止住了动作,虎凳上的杜嬷嬷奄奄一息,可因杜丹萝的存在没有人再敢动手打剩下的板子。
齐衡玉这时只朝着几个大汉使了个手势,而后便走到了杜丹萝的身前,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道:“我不至于连个奴婢都弄不死,你护不住她。”
他这话说的清渺如烟,嘴角甚至挂着两分讥讽般的笑意,面如冠玉的俊秀脸庞一如当年初见时曜目不已,可此刻杜丹萝望着齐衡玉,却只觉得心口一阵阵地发寒。
她明白齐衡玉不肯放过杜嬷嬷的目的只是为了打她的脸,也或许是为了给那个妾室挣些面子。
可无论是哪一种目的,于杜丹萝来说都像凌迟一般苦痛。
她越是苦痛,越要挺直了脊骨不露出半点怯懦来,所以她就这样直视着齐衡玉,说:“你若是动了杜嬷嬷,我绝不会让那妾室的孩子平安生下来。”
齐衡玉休不了她,她在宗法礼制上便是婉竹的主子,多的是法子磋磨她、整治她。
而她说完这话之后,齐衡玉也果真收起了脸上的笑意,那双璨若曜石的眸子里盛满了冷凝,仿佛把高山雪巅的寒都领纳其中了一般。
“你大可试试看。”他说。
说罢,齐衡玉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松柏院。
而挨了十板子的杜嬷嬷也被丫鬟们扶回了耳房,杜丹萝寻了金疮药来替她上药。
杜嬷嬷疼成了那副模样,额头上遍布了豆大的汗珠,还要操心杜丹萝与齐衡玉之间的龃龉,只听她说:“夫人刚才不该来替嬷嬷挡那一下才是,若是那大汉来不及收手,打在夫人身上了可怎么好?”
每说一句话,杜嬷嬷都疼的直皱眉,还道:“咱们世子爷是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您何必要与他这样直挺挺地呛声?”
杜丹萝却全然没有把杜嬷嬷的话听进耳中,她只是在怔愣着自己与齐衡玉为何会走到这般地步。
每一次清晰地感受到齐衡玉对婉竹的在意,她便只能用荣氏常说的那些话来麻痹安慰自己。
她是正妻,小妾只是个玩意儿,她不必在意夫君对小妾的喜爱,以色侍人的玩意儿能得几时好?
可这样的话一次次地削弱着效用。
譬如今日她坐在逼仄狭小的耳房里,身侧是被打的皮开肉绽的杜嬷嬷,鼻间闻着那金疮药恼人的气味,心却坠到了谷底。
婉竹对于齐衡玉而言当真只是以色侍人的玩意儿吗?这世上会有人为了个玩意儿撂下皇命赶回京城吗?
她实在是答不出来了。
许是杜丹萝此刻的神色太过寂寥,伺候在她身侧的双菱也忍不住劝道:“夫人别伤心,过几日便是家里太太的寿辰,有她为您出谋划策,也不怕世子爷再来寻杜嬷嬷的麻烦。”
这话也是说在了杜丹萝的心坎上,她拗不过齐衡玉的手段,为了保住杜嬷嬷,也只能把她送回辽恩公府。
“今日世子爷回京的消息半句也不能透露出去,可都听明白了?”杜丹萝倏地沉下了脸,对伺候在身边丫鬟们说道。
丫鬟们都点了点头。
*
在辽恩公夫人荣氏大寿的前一日,本该安心在寮房内养伤的杜嬷嬷全然没了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