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离 第145章

作者:嗑南瓜子 标签: 古代言情

  “你说,为何那些世代行猎的呆子怎会还不如我那位故人?”

  “原是他们不敢用这个法儿,怕将原子上兔子都赶尽杀绝了,再没得兔子抓。倒不如我,多不过逮一窝回去炖个肉汤,也就不拘用什么手段。”

  “本也两不相干,偏我有一日又在洞口点火时,被一队人马围了去。说我坏了行猎的规矩,要拉我去见官。”

  薛凌笑了一声,颇有些开怀,放在别人身上,这记忆显然是惨绝人寰。可她当时全当是个逗趣儿,如今记起来,又怎么会有什么酸楚。反是笑过之后,想起那些岁月再也回不来,脸上笑意便又瞬间隐没于冷漠之间。

  “我还真怕他拉着我去,若是被我爹知道我与百姓起了争执,少不得十天半月不让我出城。于是便好声好气的向他们请教,问究竟是什么规矩,难不成原子上倒不让猎兔子了?”

  “你猜怎么着,他们说慈悲。春不猎怀儿母,冬不猎寻食公,禽不得毁其卵,牲不得坏其屋。那个头头是道,远比平城里那太傅老头还能扯”。她又顿了稍许,记起所谓的太傅,也不是什么好相与。梁成帝特意遣往平城的人,是要教自己些什么?

  倒亏得自己什么也没学出来。

  想是她絮叨的久了些,申屠易已然不耐烦,左手出其不意的扬了上来。却不想薛凌虽貌若呆滞的自言自语,实则丝毫不曾放松。见他伸手,平意就抽起挥了过去。申屠易一缩手,薛凌便又将剑架回其脖子上。

  这点变数,将她苦心维持的漫不经心尽数土崩瓦解。那个故事还有好长好长没讲完,她却没了兴致继续往下讲,只用平意逼着申屠易道:“你不愿意说宋沧的事,倒不如跟我讲讲,一群屠夫,怎么有脸讲慈悲?你又是什么身份来拿我?魏塱的走狗?你也有脸讲乱臣?”

  “你瞧,我老早就知道,跳着脚恐吓不见得有什么用,倒不如,先灌两囊水下去快些……所以……宋沧的事还有谁知道”?平意又移回申屠易手腕处,这一次,薛凌却再没看向别处,居高临下的盯着申屠易不放。

  被薛凌切下的尾指已失了大半血色,早就成为惨白的一截死寂,与申屠易断了所有联系。他却还是不由自主的去活动了一下,然除了受伤的经脉拉扯疼痛,只剩尾指处毫无回应的空空如也。

  其实在薛凌剑划下来的一瞬间,他倒是以为自己的手要没了,没想到只是一根手指罢了。这个罢了有些轻描淡写,但尾指对于握刀的影响不大。虽不知明日是死是活,但现在活着,总是会恐惧自己成为个废人。

  加之薛凌如此接二连三的反复,倒不如一剑下来来的自在。推己及人,他知薛凌没杀了自己,多半是下不了手。只是分不清这个下不了手,是因为不忍,还是真的想逼问自己什么。

  可就算是前者,她必然也是没打算放自己走的,不过是将过程延长些罢了。如果是后者,又能逼问出个什么来,还不如早点撞刀口上去,早些了断。

  他打定了主意要死撑,想继续喊些世人皆知,死无全尸的话,对上薛凌目光却是悲从中来的吼了一声:“没有人知道了。”

  薛凌哪里会信,只微微抬了下颌,平意直接压了进去指厚那么深。平意细小,又没取剑,鲜血没喷涌而出,只是流到地上,瞬间就成了一摊。

  申屠易身子便又弹跳了一下,语气痛苦道:“没有了,他们都死了。”

  “他们都死了你不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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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4章 昭昭

  这般语气,薛凌是听过的。就在她烧了安城粮仓后,苏远蘅熏熏然闯进房里,也是愤怒里带着一丝悲伤的哭腔喊“会死很多人”。然当时她尚忍不住关注要死的是谁,这会申屠易再喊,却已是没有半分所谓,纵然“他们”二字形容的至少是数条人命。

  且听得人已经死了,反生出些喜悦来。死了好啊,死了省事。仔细想想,这个节骨眼,苏姈如应该不敢太过为难自己,这个“他们都死了”大概也是真的。

  如此,心头大石又稍微放下一些。看着平意底下的胳膊,她有一瞬的分神。初见申屠易并非大恶,这次以死相博,多半是中间有什么误会。世道所赞誉的君子仁人,对着这样的情况该当如何?

  良言以劝之,德行以服之。

  她什么都懂,然什么也没做到。脱口而出的仍旧是:“那可真是极好。”

  更好的,是那个猎户与兔子的故事没讲完。

  对于坏了规矩的薛凌,几个猎户寸步不让,吼着要带她去见官。鲁文安本是在不远处堵着兔子洞另一个出口,隐约见薛凌与人起了争执,慌的马都忘了骑,连滚带爬的自己迈着两条腿跑了过来。

  论起年岁,薛凌多不过一旬之数。就算去了官府,能给她定个什么罪?不过是原子上的人对这种事忌讳的很,想在众家面前敲打两句。却又见她衣着非寻常百姓,恐私自动手惹出什么麻烦担待不起,便口口声声的说要见官。

  若薛凌赶紧服个软,此事大多就此了了。她原是一只兔子都还没抓着,倒不如那队人袋子鼓囊囊的,系带都扎不紧,又能是多大的罪过。鲁文安深知其然,一冲上来,就拉着薛凌手道是“自家并非行猎的,小孩子顽劣,领出来抓个兔子当玩意儿罢了。”

  他不说还好,一说反捅了兔子窝。平城的小少爷哪里受得了这种委屈,她倒不稀得跟几个猎户一般见识。鲁文安不站出来,没准薛凌说两句狂言便抽身离去了。只要她想走,那队人也不会真的就往死了欺负了一个孩子去。顶多是有个拉扯阻拦,虽薛凌当时年幼,不说轻而易举,要跑也不是几个寻常猎户拦的住。

  换了薛弋寒瞧见这些事,大多懒得管薛凌,只找个地等她就罢了。偏鲁文安在另一头蹲不住,想着猎户手里有弩有刀,万一薛凌少爷脾气一上来,双方动手,伤了谁都不好。然他虽护着薛凌,却知道这样逮兔子跟刨猎户祖坟没什么两样,偷摸搞两只得了,被正主瞧见,赶紧低个头算完,不然闹到薛弋寒面前去,吃不了兜着走。

  他倒是好心,却一时忘了薛凌间或小气的很,她是瞧不上旁人,可瞧见鲁文安不帮着自己说话,这还了得。本是已经拾掇了手上东西,想拉着鲁文安走,听他这么毫无骨气,当下把水囊袋子丢地上,将鲁文安手也重重丢开。

  道:“我想怎么逮兔子,还轮的你们来管?这原子是你家祖传的,还是这兔子是你家家生的?”

  鲁文安飞快的要去捂她嘴,奈何这小东西上蹿下跳的飞快,转眼就到了那猎户的马脚下,一剑过去,马背上袋子破了个长口,里头兔子死的活的噼里啪啦掉一地,少说也得十来二十只。

  她得意的回过头道:“我说什么来着,他们抓了一大堆,倒不许我抓。”

  这下彻底犯了众怒,鲁文安上来拉着薛凌要走,嘴里好话连连仍被猎户围住不放。他虽是向来举止无状,但到底不敢真伤了人,还得劳神顾着点薛凌,恐她不知轻重。

  一来而去,腰间东西就被人扯了下来。出城巡防,身上自然是有令牌的。虽然好多年没大用处,鲁文安却是对军中身份多有看中,常年挂身上。这一扯下来,便被认出是城中守将,薛凌理所当然的被提到了薛弋寒面前。

  镇北将军的名头显然好用的多,赔了些钱财,那群人千恩万谢尚不足表达感激之情,将薛凌围成一朵花儿道“原是将军家的小少爷要兔子,何苦亲自去逮,在城里招呼一声,千只百只也送得来。”

  前倨后恭的模样让薛凌越发气的要死,且鲁文安虽唯唯诺诺说这法是他教的,不怪薛凌,却全然不似往日生拉硬拽都要说薛凌没错,这更让她委屈的紧。红了眼眶在薛弋寒面前跳脚道:“他们抓了百十来只,却跟我说不许,你还要赔钱给他们,哪有这种道理?”

  当时父子还未生分,许是还赶上了薛大将军心情好,倒没跟她说重话,只多叮嘱了几句日后不许,此事便算揭过去了。她虽是好长时间揭过不去,可惜再往原子上走,鲁文安盯的死死的,管她如何捶足顿胸,也坚决不允。日积月累,也就习惯了下来。

  习惯未必是什么好事,如果没有这个习惯。她抓那俩只白兔子时,大抵费不了那么久功夫。

  撇下习惯不提,年岁长些,其实是知道错在何处。猎户依仗原子上牲畜生存,自然有行猎之道,求的是代代有个活计。灌水焚烟去抓兔子,违背道义尚在其次。更重要的,是在播其恶于众也。

  如果不择手段可以快速得到想要的,那么,邪念恒生实属理所应当。

  薛凌半跪在申屠易面前,最想问的,其实是:为何我老老实实猎兔子,到今日仍是两手空空。而世人无所不用其极,反而满载而归?

  或许,往洞里灌水才是正确的方法,那些猎户装的一脸正义凛然,说不准背后干了些什么勾当,不然袋子里哪能抓到那么多兔子?

  她蠢蠢欲动,要去捡当年丢地上的水囊。只要和那些人用一样的方法,整个原子上谁能比她抓的兔子多?这辈人已是自顾不暇,想什么千秋大计?因为我不肯为恶,所以要步履维艰。这种事古未闻之,今日得见。她手里拿着平意,知道自己是错的。

  可是,已经不想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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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5章 昭昭

  这种善与恶的拉锯,其实已经有过一次。薛凌在进入齐家的时候,看到雪娘子出现在梅香屋里,第一反应是应该将这个人灭口。

  区别在于,那一次,她迫不及待的提醒自己收心,这样方能无愧于天地。而今日对着申屠易,她努力劝着自己不要再被世俗道义所缚住,这样才能无愧于自身。灵魂在往何处倾斜,其实已经能窥的一二。

  她不能拿苏姈如怎样,也不能拿江闳怎样,魏塱还高高在上,拓跋铣的信还没回来。她唯一能怎样的,就是剑底下的申屠易。他得罪了自己,顷刻间还回去,提前尝尝那种大仇得报的滋味也好。只要这个人生不如死,多少能稍稍缓解一下心中渴切。

  她手又往下压了些:“这等好事,是谁做的?”

  又自问自答道:“该不是苏姈如把什么屎盆子扣我头上,诓得你来。虽说咱们也是做定了冤家,但好歹话说的清楚些,我不帮人作替罪羊的。”

  申屠易已经面白如纸,人手肘内侧正是血脉汇集,纵没伤着要害,这般反复折腾,也是招架不住。他不想答话,却又忍不住,道:“全天下都在作你的替罪羊。”

  “若无你指使宋沧去为薛宋翻案,苏家少爷怎么会下狱?”

  “他们又怎么会……会无辜身亡。”

  死到临头,他以为自己已经心如止水,一说出口,还是平地波澜,气血翻涌,呛的咳嗽不止,又要顾着那条胳膊不能动弹,尽力减小身体动作幅度,看上去滑稽不已。

  薛凌皱眉,在想这些事的关联。申屠易便恶骂不绝于耳,且他不是江玉枫等大家之流,说出来的话自然粗俗不堪。想是见薛凌无动于衷,到最后,连娼妇这等下流词汇也吐了不少。

  他只当薛凌没脸没皮,却不知这种浑话薛凌听惯了,且也没拿他放在心上,能有个什么反应。当晚霍云婉讲的详细,她却是十分关心宋沧,对细枝末节不甚在意,现免不了要多想片刻。

  这案子拖了这么久,魏塱与霍准之争先不提,表面上原因就是当事人死了个七七八八,只余两位主谋在牢里蹲着。苏凔自然是没人敢铆足了劲去审,剩下个苏远蘅又不是蠢货,敢胡说什么,只能天天的喊冤枉。

  薛凌是听得该死的都死了,但并没追问是谁。霍云婉提及时,也是笑意嫣然道:“不妨事,身后事都干净”。既然都干净,就无需多劳神,

  那几日事急,急的她一改往日心境,压根就没惦记过因为宋沧牵连到旁人会如何如何。且羯族那里是苏家铺开的烂摊子,砸下来也砸不到别家去。甚至谁动的手她都没去猜,朝堂上的神仙各显神通猜不透,就连苏姈如为求太平,亲自拿刀,也不是没可能。

  千里之外的平城没了,于京中又有多大关系呢。

  毫不相干的人死了,于薛凌又有多大关系呢。

  要在那个时候对着霍云婉抹两滴眼泪,说未杀伯仁,好像来的过于虚假了些。就连此时申屠易诘问当前,她都生不起什么愧疚了。

  只是薛凌总算明白了申屠易来意,合着死掉的那些倒霉鬼,与自己在宁城的一张桌子上碰过酒碗。大抵是申屠易跟了苏远蘅做事,那群人也就随了去,好巧不巧的赶上了。

  得知是熟人,难免小有触动,她还颇为想念那顿羊汤。可这触动,不过也就是一句蠢货的功夫。她遇见申屠易是在宁城,羯族却是在乌州。霍家地界上的人,能跑到沈家地头上去,又成为苏家的座上宾,这些东西总不是天上砸下来的吧。

  人为财死,也算死得其所。她看着申屠易道:“什么叫无辜,你拿了苏家钱财,替苏家消灾不是天经地义。”

  申屠易脸色涨红,骂的正在兴头上,像极了回光返照,见薛凌问的面不改色,就越激动:“苏家哪来的灾,苏家的灾全是宋家那个余孽而起。三年前他就该死,是你,你也该死。”

  “你爹祸乱西北,人人得而诛之,他畏罪自尽……”

  平意又往下压了一分,申屠易却只是闷哼一声,仍未住口:“他畏罪自尽还要拖着别人下地狱,薛家的杂种也是,只顾自己偷生。该不是你老娘偷人,和胡狗配的种吧,怪不得你要去胡地,是去寻你亲爹?”

  他一咬牙,径直将右臂往上举,这条胳膊,他不要了。薛凌却收的飞快,没给他这个机会,转眼将平意搁到申屠易脖子上。他抬了一下头,似乎是自行了断。这次薛凌没收,任凭他撞在剑口。

  可惜伤不盈寸,申屠易头又重重跌回地上,终于住了口,只余沉闷呼气声。

  薛凌看了一眼窗外天光,竟然是过了这么久。她本是想着不管申屠易因何而来,都不会善罢甘休。可这一番怒骂,反让她心酸。当晚在江府,她也曾这样,束手无策。

  前事不可改,后事不可知。

  她将平意抬的高了些,道:“我说过的,我并不想遂了苏姈如的意,所以也没打算要取你性命。”

  “可我……又想自己遂意些,那留下一条胳膊就极好了,我遂意的同时还能让苏家不遂意。”

  “你们这些人,总是有意思的很,那会才说人人都死得,现又为着几个死人跟我过不去。”

  “这也不要紧,反正多的是人跟我过不去。我只当是苏姈如诓你来的,原来不是,我不想要你的胳膊啦”。薛凌伸手去揩了一下申屠易的伤口,语气活泼而娇憨。

  “你猜我为什么不想要?”

  “估计你也猜不着。”

  “我怕你拿不动刀,其他死法,不如抹脖子来的痛快。”

  “当年之事,实在抱歉的很,可我也找不出其他办法。”

  “如今这事儿,却是不能算到我头上。”

  她理了理额前碎发,将身子往前倾了倾,看着申屠易还是一副目眦欲裂的样子,恶作剧去拍了拍他的脸,道:“就当是我指使了宋沧去翻案吧。”

  “可去年我要前往平城,是你申屠易指使我回京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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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6章 昭昭

  申屠易先是错愕一愣,继而悲愤迅速在眼眶里蔓延开来,瞳孔焦距先猛地胀大,又缓缓回归为一片空白。他本来哽着脖子,几番冲动想再撞上去,听完薛凌这句话,却是全身软如烂泥,失了全部力气,彻底瘫在地上。

  房梁上那只蛾子,已经被蛛丝捆成颗球,晃晃悠悠的挂在网上。估摸着是蜘蛛不饿,又回到了网中心,一动不动。换个不知所谓的东西来,定然会当蜘蛛是个死的,那球是个活物。

  哪有死物动弹不休,活着的,却像个木头呢。

  薛凌缓缓回正身子,从这种恶毒里得到了少许心满意足。念及当时那些人曾说平城不太平,好心劝自己回京,她恐申屠易会错了意,便拿着平意在申屠易脖子上轻敲了几下,木然道:

  “我原是要回平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