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嗑南瓜子
料来是又为着什么避讳,江玉枫所言其实细思甚是。平城就不提了,单说她在苏府那几年放肆,并不见得就全是因为苏府固若金汤,谁闲的没事去商贾府上安插眼线呢。苏姈如自也明白,故而更随意些。
而江家,是朝堂上举足轻重的人。就算江闳退了,现今的局势,也难保此地清净,谨慎些并无坏处。虽说处处存疑此举有小人之心,也未免不是薛凌过于匹夫之勇。
但勇又有何不好?由来君子坦荡。
可惜她日渐不坦荡,想骂一声江闳屁事真多,还是缄口跟着江玉枫身侧进了屋里,又不知摸索着何处,见着密室开了门,江闳已经在里头坐着了。
外头走动家奴虽不好招呼,但府上总有那么俩个贴心的人可使唤。里头茶水已备,还摆了两碟点心,这动作倒是快。薛凌与江玉枫进门动静不算小,然江闳手里拖着茶碗头都没抬。
倒省了薛凌装笑脸,她走的近了才发现,这屋子竟是她来过的,非她大婚那晚,而是那夜过来江府替齐府讨个说法。桌上那个洞,正是她被平意扎出来的。不知为何,竟然还没修补。奇怪处难免多停留了两眼,没能及时坐下。
江玉枫礼数未失,摊手喊“请”,江闳方慢吞吞问了句:“何事这么着急?”
薛凌收回目光,坐到椅子上,将霍家之事说了一遍,道:“不该这么快,我与拓跋铣商定的,是他拿到了东西才会帮我骗霍云昇出京。而后……的事情再说。”
江玉枫道:“这不是好事么,也许他另有打算。”
薛凌摇了一下头,有些气馁,道:“那个狗东西没拿到东西之前,绝无可能这么做,你不知道他……总之,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信到底什么时候才到?”
江玉枫道:“快则明早,慢则明晚。当务之急,不是信的问题。而是要想着假如拓跋铣从头到尾都只愿意跟霍家处事,我们这边要如何脱身。”
薛凌本还好,但他这么一说,愈加气急败坏。此事谋划至今,江府论功就在于递了个信,行赏却拿走京中御林卫的权。这也罢了,主意还趁此机会打到了宋沧头上。偏事态才现了个失败的苗头,不想着如何补救,深夜将她留在这就为了问如何脱身。这群蠢狗,蠢的人恨不能立刻让其灰飞烟灭。
她犹在压抑烦闷,江闳道:“平日都是与霍家哪些人来往,可有把柄留在他人手上。理的细致点,等明儿信一到……若真是有异,立刻着人去收拾的干净些。瑞王那边……”
“平日里与皇后霍云婉来往,那晚江府夜话,逸白是受霍家女儿所托来顾着我些”。薛凌打断江闳说话,顿了片刻,道:
“此人如何收拾干净,还请江伯父赐教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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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3章 余甘
薛凌在宫里的人是霍云婉,这事儿江玉枫已经向江闳秉明过。父子二人虽有诧异之处,却决然不会在这个时候表现出来。江府急着想置身事外当然也是个事实,但这并不见得是江闳有多十恶不赦。
纵真相残酷,却不得不承认,薛凌是孤身一人。而江闳身上,除了江府九族上下,朝堂还有一干子人头也系在他身上,更别说瑞王那边。这么大个摊子,是江府几代人铺出来的,想要收回去也是不易。
他未必就是如何贪生畏死,却不得不顾全大局。不巧的是,在薛凌心中,目前还没有大局这个概念。听得江闳要逃,她就把霍云婉亮了出来。虽问的一脸诚恳,语间讥讽却是欲盖弥彰。若江府真有本事去弄死,那必然是能有手段将霍准一并了解,大家都省事了。
她本不喜江府,误会和分歧又在这些小事中越积越多,江闳与江玉枫也不明白薛凌如何突然就多了刻薄,身边众人一贯是如此行事。正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拓跋铣那边暂且够不到,不赶紧把自己这边断干净,还能如何?
有所不同的是,薛凌笑意之间仍不难瞧出厌恶,他二人却是真正的云淡风轻。江玉枫道:“江府手短,伸不到宫里去。既断不了宫里,就断了经常进宫的那个人。若是那人也断不了,就从根源处拔了。”
薛凌不明此话是什么意思,瞧着江闳,后者却并不看她,她又将目光移回江玉枫脸上,江玉枫道:“齐三小姐自嫁过来就抱恙……舍弟现还衣不解带的守着……若是不治……也是生死有命。”
“他怎么了”?薛凌甚少喊薛璃的名字,现在也是喊不出口,反正江玉枫知道所指是谁,她也就没为难自己。
“佳人在侧,他好的很。此事先搁置着,等明儿信回来再作商议。既是已经坐到了一处,聊不得宫里,不如说说牢里的事。”
薛凌一个哽舌,她本是想着从霍云婉出回来还有大半个夜晚可用,足够想清楚如何对江府说到宋沧之事,没料现今局面这么急。
她不知如何答,蓦然想起在陈王府的那些日子,一把推了眼前杯碗,佯装气急败坏道:“霍家眼看着死不了,你们还想弄死宋沧,干脆大家一道儿见阎王,下辈子猪狗不见。”
她又瞧向江玉枫道:“宋柏至死不降,宋家满门清烈,就剩这么一个人。你明明看见过宋将军的绝笔,你不想办法救人也罢,还要落井下石,敲骨吸髓,你就是这个世道。”
她本是做伪,只想用个无赖行径砸了场子,却无端越说越真,到最后脚背一勾,想将桌子也挑个翻,却被江玉枫及时按了回去,仍是那副好端端的君子相,道:“坐下说话。”
江闳捋了把胡子,道:“我不想与你说些长篇大论,当年薛弋寒自己求上门来,让老夫帮他保个儿子。故人之托,江家并未辜负”。他抬头看薛凌,道:“你看,你若不出现,整个江府,迟早要交到玉璃手上。”
“薛兄之死,我江闳以江家九族起誓,江府绝然没在暗中动过一丝一毫的手脚。便是霍家要求玉枫去认人,江府也不曾额外透露过点滴信息,仅仅是认了两次尸体,其余时候,不过是条被霍云昇牵着的狗罢了。”
“既如此,薛姑娘,江府与你本就两不相欠。而今坐在一处,是老夫与你的造化。我不为君,不为民。你也不为忠,不为义。”
“西北宁城那一线,瑞王魏玹开了口,便只能喂给他。京中御林卫和朝堂党羽,你总要放一个给江府,这些日子的事儿,才算江府没有白白费力。”
“若是你不想,也罢。我与弋寒兄所交匪浅,他长赴九泉,权当江府帮他照拂一下后人。行刺与递信二事,老夫皆是顶着项上人头办事。但凭你说结束,明日便各不相欠。你放江府辞京归乡,江府贺你心想事成。”
“何如?”
“你既然想保着宋沧,便把其他的拿出来换换即可,何需自己牢牢抓着不放,还要怨他人心狠手辣?”
他手上去撇茶碗,薛凌僵直坐着说不出话。人一旦脸不红心不跳的承认了自己是个奸佞,你便是骂他无赖也不能伤其分毫,只是江闳突然就不要那老脸也就罢了,江玉枫坐一旁也是神色自如。
薛凌还憋着,江闳又道:“李阿牛是你什么人?”
“他也算能耐,能在状元爷的案子里置身事外”。江闳夸的诚意十足。江府略查了些,已知这个幸运儿和宋沧关系匪浅,没理由霍家查不到。
刚好李阿牛去的又是御林卫,近来还节节高升,一看就知魏塱是想利用此人虎口夺食。霍准没趁这个机会将李阿牛一并牵连进去,真是个反常。
只能说霍家有所顾忌此人最近当红,就算给宋沧坐实罪名,多半李阿牛也能落个法外开恩。只要人活下来,就有大把机会东山再起,反给霍家树敌。
但霍准这三年行事铁腕,并非就是畏手畏脚之人,江闳难免猜疑此人是薛凌利用霍云婉在暗中力保。如今李阿牛凭着救驾的功劳,深得人心,获得提拔也是顺理成章,只要稍作编排,类似将捉拿霍准的功劳拱手给他,那京中御林卫的权,大半要落这个人头上。
再加之昨晚江玉枫回来道是已经从薛凌那确认,这个人是她一手送上的如今的位置。江闳就更加笃定,薛凌是一门心思的打算要把御林卫的权交到此人手上。
宋沧和李阿牛,确然只能剩一个,能都不剩,那就更好了。
于薛凌而言,这些时间里,连日奔波,她还真没工夫去记起李阿牛这个人。很难说在确认霍云昇出京以后,她会不会想如何替霍家安排后事,但目前为止,她确实未筹谋过要把李阿牛放上去。
诚然,这人再合适不过了,也该是她的第一人选。
是江闳给了个提醒,反正都是要有人接,为什么不是李阿牛去接?她脸上肌肉抽动了几下,似有不愿,却又无可奈何,看着江闳道:
“我杀了他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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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4章 余甘
室内无风,烛火却若有似无的晃了一下。薛凌以为江玉枫二人必然大惊失色,追问其详,不料二人还是气定神闲,江闳轻“哼”一声似早有预料,而江玉枫转着茶碗头都没抬。
她跟在鲁文安身边那么多年,从来就没拿撒谎当个事,后又经历这种种是非,胡话更是远比情真意切的时候要多的多。但“杀了人全家”,便是杜撰,她仍有所脸红。见江闳二人无动于衷,恐是他们不信,便又道:“当年霍云昇一路追我至明县,我和鲁伯伯慌不择路,跳入水里,他下落不明,我受了重伤。”
薛凌手指扶至额头,鬓角处有轻微一线白色,不凝神细看,几乎瞧不出什么。手指摸上去,和周围皮肤也并无两样,所以这伤决然不是什么致命重伤。而且伤口经冷水浸泡,血也止的快,当是可能瞧着吓人,实则也没给她带来多大影响。
非要深究起来,终还是从高处跌落,冲击力带来的伤害更大一些。更多的,还是她不会浮水,故而到最后人事不省。
只是,撒谎嘛。
手指顺势绕到了一缕发丝,柔软缠绵与李嫂院里几株柳树枝条颇像。她坐在门口,瞧着那树上嫩叶带着雨点来回摇晃,摇的人眼前一片凄迷。这种近水而发,依春而长的植物对平城来说太过金贵,养不活的,所以她看的专注而新奇。
薛凌多有惦记被霍云昇追杀的情景,那个狗东西拿着弓弩道貌岸然跟自己说阿爹要接自己还家。她午夜梦回,总能走到那处悬崖峭壁上去,惊醒之后越想忘,回忆反而越细致。
她甚至能记起,自己从鲁文安身后走出来,步子踩着的苔藓上有米粒大的鹅黄碎花,虽然小,却十分繁多,星罗棋布在秋冬还未腐烂尽的枯枝败叶里,一脚下去,能踩碾个百八十朵。
但这种清晰的记忆到了那李家那方院里,就一切戛然而止。她知道那些人和事存在,却怎么也想不起丁点面容。就连院里柳树,都不能确认究竟是三颗还是四颗。
她在宋沧住处,也是仔细盯着过李阿牛瞧的,却仍旧无法勾勒出李婶是个什么模样,泯然于京中年岁相仿的街头妇人。擦肩而过觉得很像,细看又不像。
“我受了重伤,被他爹娘捞了起来。”
薛凌目光空荡着飘向左上方,她确实在回忆,被李阿牛的父母捞起来了,然后呢?江闳似乎终于有了兴趣,目不转睛的盯着薛凌。
被捞了起来,然后众人说有人偶漂到了李家村。原也没什么异常,水里什么都有,她在平城外的流水里还捞到过骷髅。鲁伯伯说,水有脚,经常带着东西到处跑,捞到啥都不奇怪。
她对人偶没兴趣,她坐在院子里只担心鲁文安下落,担心的要命。而后是那家人欢呼声震天,原来是有商人出千金在找这个木偶。
什么人偶能值千金?
宁城常有新奇玩意,鲁伯伯掏光身上的钱也买不起。别说买了,看都没资格看,所以京中有个木偶值千金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倒是那个大哥说要去买些糖果回来让人小有期待。
她又坐了些时辰。
“霍云昇丢了人偶引路,找到了那里。”
“赏金千两寻人,他爹娘纠集了一众人要拿我去换银子,我无可奈何,放了把火。”
薛凌将目光收回来,对着江闳笑了一笑,道:“你看,李阿牛不是我的人。当年事急从权,我只想补偿他点荣华富贵。非要说他现在的一切都是我给的,就只能说他家旧居是块风水宝地,做了祖坟能福荫后人。所以他赶上了苏姈如将宋沧送去了明县,又赶上了魏塱跟霍准打的不可开交,还赶上后宫妇人肚子里多了个种。”
“江伯父怕些什么呢?我既没想过要把御林卫彻底给他,也从来没有过拿他当我的人。”
“做过的事总要重见天日,万一到时他大权在握,绝对不会放过我。倒不如就止步于此,反正这辈子已经是金玉满堂,也算我给过他父老乡亲的买命钱了。”
薛凌端水抿了一口,原来当年那场火,是烧到这里来了。
她到底心虚,除却在自身身上编排这些恶毒事,还略恐惧江闳不信。她捏着杯子不撒手,貌若无谓等着江闳反应。
应该是要信的,从她说杀人放火而江玉枫俩人没有反应开始,这二人就应该要信自己这番说辞。
她初觉得江闳父子听了无动于衷,是因为江府本身也是个心狠手辣的。但此时薛凌多少没拿江玉枫彻底当个狼心狗肺之徒,便是江闳能强装泰山崩而不形于色,江玉枫总该有个细小表情。
然她特意盯着人看,江玉枫确实是眼光都未颤抖过一下。若不是对这种事司空见惯,那就是早有预料。
薛凌自忱坏事做了一筐,这种恶事平生却是绝无仅有,应该不至于让江家父子如此看待自己。若说早有预料……她倒也明白的飞快。
江府与苏家总是有所不同的,苏姈如必然是从三年点滴中知道霍云昇追杀过薛凌,但她怎么也没办法猜到薛凌和李阿牛短短的两日渊源。或者说,在薛凌上苏府之前,她决然没花功夫去关注一个半大孩子要往哪走,更不用提,薛凌夜逃本就是件密事。
但江玉枫知道,他一路与霍云昇时汇时聚,虽然没直接参与李家村事件,却是在明县附近停留过数日。既得了苏姈如告知李阿牛和宋沧在明县相识,那薛凌与李阿牛的过节……多半是当年……
只是江府显然没跟苏姈如透露过分毫这种猜测,且没得薛凌承认之前,江家也并不就那么确定她与李阿牛已经认识。毕竟也可能是见李阿牛与宋沧二人异姓手足,起了收为己用的打算。
但既然有了这种猜测,薛凌再说起自己畜生行径,江闳父子自然没多大意外。
江玉枫知道有场火,只是并不知人是谁杀的,火又是谁放的。他既要装腿瘸,又要演仇深,还唯恐看的太多招致霍家不满,多数时候都是僵硬的躺在驻地,以示生无可恋,除非霍云昇十分为难的喊“没了江少爷不行”,他才爬起来走两步。
他默认是霍云昇,斩草除根是最稳妥的手段。闹出那么大动静,与其等着流言蜚语传遍梁国上下,不如赶紧人死债消省事。
但说是薛凌干的,也顺理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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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5章 余甘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不通鸟语,便无法得知这话正确与否。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未免大多不尽然。尤其是死不瞑目的那种人,苟延残喘时所迸发出来的恶念,佛陀见了应该都不敢念经。
江玉枫当年对霍家是个什么心思,说来复杂,但里头肯定是有佩服在。薛家先是故布疑阵,找人冒充薛凌,真正护送薛凌的人,又全是薛弋寒从平城带回来的亲信。这种情况下,霍家竟然有薛凌潜逃的准确路线。
那一路是颇废功夫,却并没花多少时间在找人上头。虽不可大张旗鼓,霍云昇还是尽可能多的带了人马。每次探得动向,霍云昇也并没瞒着江玉枫。他好几次都听得众人准备埋伏追截,都觉得薛凌死定了。
好端端的人怎么会死?不过就是刀剑水火。他既对于当年霍云昇扔了一截焦黑尸体司空见惯,自然对着薛凌李代桃僵也能镇定自若。
这些事本也如此寻常,寻常到当年江家都没在暗地里皱个眉以示不忍,就更没心思去猜到底是谁放了这把火。不过你死我活,猜它作甚?
你死,我活。
薛凌既然活下来了,总有人要死的。霍家追的那么紧,价钱出的那么高。见色不忘义,则色不够美,见财不起心,则财不够重。区区一村渔夫,如何能免俗。